第33章 第 33 章
秦玄策一腳踏在翻倒的桌案上,身體往後一靠,看似恣意慵懶,卻帶著一股霸道的狂妄,他望著下首眾人,慢慢地道:「按我軍中律,不服號令者、斬,擾亂軍心者、斬,臨陣脫逃者、斬,爾等可聽清楚了?」
眾人怵然,齊齊俯身應諾。
秦玄策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漠地望著魏王:「魏王殿下,你可聽清楚了?」
那是歷經百戰黃沙而來的煞氣,兇殘、剛烈、不帶一絲情緒,被他那樣望著,就如同被猛獸踩在腳下,重重威嚴,叫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魏王在親兵的重重防護之下,還是忍不住「刷」地出了一襲冷汗,後背都濕了。要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最終還是咽了下去,他又後退了一步,忍著屈辱,低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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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的身量原本就格外高大威猛,異於常人,那套玄黑色的鎧甲覆蓋上他的身體,更顯得如山如岳,巍峨不可撼動。
玄黑色的鎧甲厚重而堅硬,肩膀上的饕餮凶獸仰首朝天,似要擇人而噬,山文甲片重重扣合時,發出金石鏗鏘之聲,清脆而冰冷。
阿檀最後替他束上腰間革帶的時候,手有些顫抖,半天沒繫上。
秦玄策不禁想起和她初見時的情形,看來這婢子只會解腰帶、不會系腰帶。
他眼中露出了一點溫和的笑意:「我自己來。」
秦玄策抬手去摸腰帶,卻碰到了阿檀的指尖。
她飛快地縮回了手,她的指尖比鎧甲更冰冷。
秦玄策沉默了片刻,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麼,害怕嗎?」
房間外面傳來戰馬的嘶鳴、士兵們急促奔跑的腳步聲、還有呼喝的號令聲,隱隱約約,凌亂而破碎。
阿檀點了點頭,抬起臉看了秦玄策一眼,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二爺這回是要去做什麼?是很危險的事情嗎?您幾時才能回來?」她忍不住,軟軟怯怯地問道。
女人就是很啰嗦,唧唧咕咕,問這問那,煩人的很。
但是,她的眼眸似桃花沾了露水,濕漉漉的,似乎她自己也沒發覺,那是人間四月春色留下的痕迹,依戀而纏綿。
動不動就淚汪汪,真是個矯情的婢子,但是,這世界上似乎並沒有什麼男人能夠拒絕她。
秦玄策頭疼得很,勉強耐下性子說予她聽:「前方傳來軍報,反賊阿史那摩這次打了前鋒,而我剛到涼州,他們尚未知曉,我打算趁這個時機,率部趕往百裡外的武勝關伏擊阿史那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斬殺此獠,挫敵士氣。」
阿檀聽得小臉煞白煞白的,哆哆嗦嗦的好似快要暈過去的樣子:「他們說,突厥人來了許多許多,烏壓壓的一片,能把人壓死。我們就守著涼州城不好嗎,為何還要出去冒這個風險?」
秦玄策穿著玄鐵鎧甲,沒有袖子或者衣襟讓她可以拉,她心裡急,用手指頭勾住了他的劍穗子,抓著不放,苦苦地哀求他:「二爺,您能不去嗎?」
秦玄策的劍是他的命,從來不許旁人碰觸,但今日卻意外地多了幾分縱容,甚至低低地笑了一下:「怕什麼?怕我回不來嗎?」
「啊?」阿檀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氣鼓鼓地道,「呸呸呸!胡說!亂說!瞎說!」
她生氣了,眼眸里的水光愈發濃郁起來,眼角都紅了,她抽了抽鼻子,瞪了秦玄策一眼,轉身對著門外,雙手合十,虛空拜了拜,虔誠地念叨:「菩薩在上,一定要庇佑二爺平安歸來,信女願減壽十……」
「閉嘴!」秦玄策倏然伸手在阿檀頭上敲了一下,把她後面的話硬生生地打斷了。
「哎呦。」那一下打得太重了,阿檀眼淚愈發噴涌而出,帶著哭腔道,「二爺您又欺負人。」
秦玄策怒道:「不要口無遮擋的,再讓我聽到你胡亂許願,先打你一頓。」
阿檀可太委屈了,抱著頭,抽抽搭搭地道:「我擔心您,可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求菩薩保佑,二爺不領情就算了,還要打我,好沒道理。」
「錚」的一聲,秦玄策拔出了他的劍,此劍名為「睚眥」,劍上染著終年不褪的血痕,他屈指在劍鋒上一彈,「睚眥」倏然發出劍鳴之音,鏗鏘清越,宛如龍吟。
寒光凜冽,煞氣迫人。阿檀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
秦玄策倨傲地道:「我生平不信神佛,只信手中這把劍,我劍下亡魂無數,諸天神佛不喜我,黃泉鬼剎亦懼我,未必會這麼快來收我,你瞎擔心什麼?」
阿檀哀怨地道:「您既不信神佛,讓我許願幾句又何妨,您真是不講理。」
秦玄策還劍入鞘,專橫地道:「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頂嘴。」
大將軍還是那麼兇巴巴的,和平常一般無二。
阿檀的手指頭絞在一起,搓來搓去,小腳尖蹭來蹭去,顯然不安極了,但她不敢多勸說,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秦玄策,就像要被人拋棄的小雛鳥,頭上的毛毛都蔫了。
外面傳來屬下低聲的問詢:「大將軍,吾等已整裝完畢,請大將軍示下。」
秦玄策差不多該出發了,但他想起阿檀素來貪玩,三番五次尋著各種借口出門,又覺得很不放心,當下板著臉吩咐道:「我不在的時候,你,老老實實在府里呆著,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裡都不許去,記住了嗎?」
阿檀含著淚,乖乖地點頭。
秦玄策大步出去了。
嚴兆恭領著涼州屬官候在刺史府的大門外,見了秦玄策出來,恭敬地退後兩步,讓出道來。
後面是三千玄甲軍,身披鐵甲,牽著戰馬,列成黑壓壓的方陣,長戈如林,尖刃上閃著寒光。
秦玄策上馬,睥睨四顧,他的神情冷漠,風吹過,銀槍上的紅纓微微拂動,帶著一股不經意的飛揚與狂傲。
嚴兆恭俯身長揖,沉聲道:「願大將軍馬到成功。」
眾屬官亦躬身拜下,齊齊道:「願大將軍馬到成功。」
伏擊阿史那摩一策,是秦玄策自己提出的,眾人皆知此乃兵行詭招,其實兇險萬分,若秦玄策有失,則涼州更是危殆。但如今形勢下,也容不得他們多加思量了,這個時候,每個人心頭都沉甸甸的。
但此間卻有一人與眾不同,秦玄策騎在馬上,看得特別清楚。
阿檀不知道何時跟了出來,她愛扒門縫的毛病總是改不了,怯生生躲在門後邊,露出半張臉,偷偷地望著秦玄策。
她的眼神那麼柔軟,那麼纏綿,無聲的凝望,恰似一泓春水,令人沉淪,但凡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見那雙眼睛,就會忘記一切。
但秦玄策的心偏偏比鐵石還硬,他面無表情,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檀怔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沒有其他人,確實是在叫她。她扭扭捏捏地從門后出來,「噠噠噠」地跑到秦玄策的馬前,抬起頭,小小聲地喚了一句:「二爺。」
秦玄策居高臨下地看著阿檀,嚴厲地道:「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裡都不許去,剛剛才說的,你當作耳邊風嗎?」
阿檀萬萬想不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她嚇得眼睛都睜圓了,睫毛上還帶著淚珠,抖啊抖的,囁嚅道:「沒有……不是……」
秦玄策輕輕地「哼」了一聲,伸手過來。
阿檀以為他又要敲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腦袋,「嚶」了一聲。
手掌落下,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摸過。
似乎是炙熱而溫柔的觸感,但阿檀分辨不清楚,因為他只是碰了一下,如同蜻蜓沾水,一觸即離,又讓她疑心是錯覺。
但他的聲音卻是清晰的,剛硬而堅決:「等我回來。」
他在戰馬上倨傲地挺直了身體,略一抬手。
一聲戰鼓響,三千玄甲軍齊齊翻身上馬,戰馬仰首發出長長的嘶鳴,錦旗飛揚,轟轟隆隆,風雷捲起,奔涌而去。
阿檀獃獃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半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頭。
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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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太好,烏雲沉沉的地壓在涼州城上方,帶著厚重的陰影,已經連著兩天沒見到太陽了。雨要下不下的,一絲風都沒有,城樓上的戰旗低垂,凝重而壓抑。
城樓上的士兵明顯增多了,一個個握緊了手裡的刀與劍。民夫們來來回回,不停地將箭石搬上來,堆在箭樓和弩台上,各處顯得擁擠而凌亂。
薛遲手上的繃帶已經拆了,但舉止還有點不太利索,他,堂堂都督、偌大的一個魁梧漢子,蹲在弩台的陰影下,兩隻手拿著一張煎餅,默不作聲地啃著。
嚴兆恭在城樓上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每踱一圈,就停下來罵一下薛遲:「吃吃吃、你還有心思吃?」,或者是,「快走開,這麼大個子杵在這裡,簡直礙事。」
薛遲理虧,忍氣吞聲,默默地往邊上挪了挪,繼續啃他的煎餅。
沒有陽光,城樓上卻愈發燥熱起來,好似捂在一個巨大的罩子下面,讓人喘不過氣來。
嚴兆恭踱了半天,腳都酸了,總算消停下來,抹了一把汗,恨恨地道:「這鬼天氣,怎麼不痛快地來場雨,簡直要命。」
就在此時,瞭望塔上的士兵大聲呼喊了起來:「大人、嚴大人,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嚴兆恭馬上奔到城樓邊,扒拉著往遠處看:「哪裡?」
連薛遲都跳了起來,一起湊過來:「哪裡?」
天與地交接處揚起了塵煙,出現了一大簇黑點,朝涼州城賓士而來。
城樓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個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隔了片刻,瞭望台上的士兵驚喜地叫了起來:「是大將軍!大將軍回來了!」
嚴兆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薛遲把剩下的煎餅一股腦兒塞到嘴裡,默不作聲,一瘸一拐地下去開城門。
秦玄策率領玄甲軍歸來,他的鎧甲上沾滿了血和黃沙,乾涸成斑駁的黑色,刺鼻的鐵鏽味撲鼻而來。
人和馬都已經精疲力竭,挾帶著一路塵煙,剛剛踏入城門,幾匹戰馬吐著白沫倒下,馬上的騎士滾落下來,趴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
周圍的士兵急忙奔過去,將人抬了下去。
嚴兆恭和薛遲跑著迎了上去:「大將軍無恙否?」
秦玄策從馬上跳了下來,順手將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扔了過來,冷靜而急促地道:「敵軍稍後就到,閉緊城門,加強防守,準備應戰。」
嚴兆恭眼疾手快,接住了拋過來的事物,定睛一看,竟是一個頭顱,死者怒目圓睜,鬚髮皆張,斷口處參差不齊,好似被人生生地扯斷似的,一片血肉模糊。
這個頭,薛遲是認得的,他脫口而出:「阿史那摩!」
嚴兆恭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喜悅之情,他反而差點落淚,抱著那個頭,「噗通」一下,跪倒在秦玄策的面前,顫聲道:「下官無能,無顏面見大將軍。」
秦玄策心裡一咯噔,沉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嚴兆恭的臉漲得又黑又紅,憤恨地道:「魏王持天子手諭,強行徵調了城中泰半兵力,兩日前出城奔赴定州去了。」
他突然伏地痛哭失聲:「我沒用,我攔不住他,我對不住城中百姓,對不住嚴家的列祖列宗,我該死啊!」
秦玄策來回千里奔波,已經三天不曾闔眼,此時恍惚有點眩暈的感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耐地閉上眼睛。
周圍的士兵來回奔跑忙碌著,戰馬不耐地刨著蹄子,發出「咴咴」的鳴叫,城門不遠處,百姓們聚集在一起,不知做些什麼,吵吵嚷嚷的。
一片喧嘩中,嚴兆恭的哭聲依舊顯得刺耳嘔啞,十分難聽。
秦玄策生平最恨人哭哭啼啼,對阿檀他還能忍,對嚴兆恭這樣的粗魯男人,他沒什麼好忍的,他馬上睜開了眼睛,一腳踢了過去,怒道:「閉嘴,吵死了,起來說話。」
嚴兆恭被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疼得一呲牙,倒是不哭了,狼狽地爬了起來,道:「大將軍雖斬殺阿史那摩,但無濟於事,如今涼州空虛,人馬不足八萬,敗局已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下官不敢拖累大將軍,還是如魏王所言,請大將軍至速至定州匯合,待朝廷援軍到后,再做圖謀。」
秦玄策戴著龍鱗重環紋的虎面頭盔,盔沿低低地壓在眉梢上,投下一片濃郁的陰影,他的臉上沾著斑駁的血跡,表情模糊不清,他的聲音淡漠,也聽不出喜怒:「你呢?」
嚴兆恭搖了搖頭:「我家園在此,城中百姓皆為親族鄉鄰,我身為涼州刺史,萬萬不能背離,願率城中守軍以死盡忠。」
秦玄策的目光又落到薛遲身上:「那你呢?」
薛遲的傷還沒好,在隨從的攙扶下慢吞吞地爬起來,一臉愧色:「此事說來原是末將造孽,不該將魏王帶來此處,如今追悔莫及,末將已經棄了廬州,若再棄涼州,只怕將來要遭天下人恥笑,願死守涼州,與嚴大人共進退。」
三千玄甲軍如今只余兩千,他們沉默地守在秦玄策的身後。
秦玄策不說話,他忽然聞到了一種味道,米面煎烤的味道,還帶著一點淡淡的甜,這是一種食物的焦香,從空氣里傳來,若無若無,卻勾人得很。
秦玄策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他抬起頭,左右尋覓了一下,很快鎖住了方向:「那邊,在做什麼?」
那裡圍著大堆人,互相推搡著,歪歪扭扭地排成一條長龍隊,一個個踮著腳張望著前面,隱約還聽得人在嚷嚷:「那個,你沒登記名冊,不算數,走開走開,沒你的份兒,別想佔便宜。」
嚴兆恭變得有些尷尬起來,他抓了抓頭:「呃,那個,城中兵力不足,我臨時徵集百姓入伍,那邊是個徵募點。」
他乾巴巴地笑了一下:「百姓心繫家園,同仇敵愾,十分踴躍,來的人有點多。」
秦玄策把牽馬的韁繩扔給旁邊的士兵,大步地朝那邊走去。
越到近處,香氣越明顯,又酥又甜,聞著那味道,幾乎可以想象麵餅在酥油里煎成金黃的模樣,乳酪抹上去,溶化在鍋里,還有芝麻或者松子撒在上面,沾了白糖,直勾人肚腸。
秦玄策一襲戰甲,滿身血污,嚴兆恭在身後恭敬跟隨,眾人被那種凶煞的氣勢所震懾,瞬間安靜了下來,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
那裡搭了一個木棚子,棚子下面支著鍋灶,鍋里煎著麵餅,酥油歡快地「滋滋」作響,冒著熱騰騰的煙氣,周遭的空氣彷彿都變得香甜起來。
站在棚子下面做煎餅的人果然是阿檀。她穿著一身印花藍布裙,頭上包了一塊青花帕子,斜插一根木簮,把烏羽般的青絲盤纏了起來,寬大的袖子用臂繩挽起,露出兩截蓮藕般雪□□嫩的手臂。
晉國公府富貴熏天,縱然是家中奴婢,日常也是一身綾羅錦緞,秦玄策是第一次看見阿檀這般模樣,在灶間忙碌著,活似一個小村姑。
這是一種人間煙火的氣息,在鐵馬兵戈中顯得格外生動鮮明。
阿檀一手持勺,一手持箸,飛快地在鍋里翻動著,很快將一塊香噴噴、金燦燦的煎餅鏟了起來,手腳麻利地用油紙包了,脆生生地道:「好了,下一個。」
咦?居然沒人伸手來接,不對勁。
阿檀抬起頭,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驚喜地叫了起來:「二爺、二爺、您回來啦!」
她的眼眸里浮現出可疑的淚光,看過去水汪汪的,但她卻笑著,露出嘴角邊兩個小酒窩,霎那間,似春光搖曳。
旁人有許多人在使勁咽口水,不知道饞的是哪一樣。
秦玄策的臉色開始發青。
這時候,人群里突然鑽出一個孩童,蹭到阿檀的身邊,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阿姐,我也想吃煎餅,能給我一塊嗎?」
方才人多,這孩子根本擠不進來,這會兒趁大家不敢動,他才有了機會,七八歲的男孩兒,皮得很,膽子也大得很,拽著阿檀的衣角不放,耍著無賴:「給一塊嘛,就一塊。」
阿檀低頭看著那孩子,一本正經地對他道:「可是,嚴大人有吩咐,報了名入伍的,才能領一塊煎餅,你不行哦。」
那孩子厚著臉皮道:「再過幾年,等我長大,我就應徵從軍,今天算是提前先領一塊,也沒差別的。」
懵懂幼童並不知道城中的形勢,這孩子,或許他根本就活不到長大。眾人聽聞此言,皆是黯然,嚴兆恭扭過頭,抹了一把臉。
阿檀露出了柔軟而溫存的神色,她微微地笑著,俯下身,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把煎餅遞給他,柔聲道:「好吧,那就先給你,你要快點長大才好呀。」
孩子歡天喜地,接過煎餅,樂呵呵地跑了。
秦玄策沉默地走到阿檀面前,他脫下了頭盔,甩了甩頭,淋漓的汗水和血水一起滴落。
「咦?」阿檀趕緊用手護住她的鍋,皺起了鼻子,「二爺您好臟、好臭,離遠點,別蹭上了。」
她嫌棄他?她居然敢嫌棄他!她如今的膽子肥得幾乎要冒油了。
秦玄策的臉由青色變成了黑色,他冷冷地盯著阿檀:「我臨走前,對你說了什麼來著?」
「嗯?」阿檀紅了臉,羞答答地道,「您叫我等您回來。」
「不是!」秦玄策怒道,「前面那句。」
「啊?前面?」阿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再使勁地想了想,猶猶豫豫地道,「那個……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裡都不許去……」
她越說聲音越小,到後面,由小鳥「嚶嚶嚶」變成了蚊子「嗡嗡嗡」,幾乎聽不見了。
秦玄策嚴厲的目光差點把阿檀戳死:「別說大門、二門,你再走兩步,連城門都要出去了,我的吩咐你居然敢無視,誰給你這個膽子的!」
阿檀弱弱地舉起一根手指頭,顫顫抖抖地指了指嚴兆恭嚴大人。
嚯,居然還真的有人借膽子給她?
秦玄策扭頭,用利劍般的目光逼視嚴兆恭。
嚴兆恭擦了擦汗,硬著頭皮分辨道:「是這樣的,大將軍,您聽我說,您帶來的這位蘇娘子,生得絕頂美貌,涼州地界就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姑娘,還有,性子溫存、心腸良善,更兼得有一手好廚藝,這簡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我家婢子,不需你誇。」秦玄策不客氣地打斷了嚴兆恭的馬屁。
「是。」嚴兆恭後退了兩步,飛快地道,「下官擔心倉促之間,無人應徵入伍,故而求了蘇娘子到這邊來,她往這一站,半天工夫不到,過來的人都要把棚子擠倒了,凡是登記了名冊應徵的,還能領一塊蘇娘子親手做的煎餅,人間美味,應者趨之若鶩。」
很好,嚴大人十分精明能幹、知人善用,無怪乎涼州城富庶繁華,常年不衰。
秦玄策氣得笑了。
他的笑容冰冷冷的,還帶著未褪的血腥煞氣,周遭的氣氛一下子壓了下來,比天上的烏雲還暗沉。
那群排隊等著領取煎餅的男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恨不得把頭插到土裡去。
秦玄策的目光惡狠狠地掃過這些人。
雖然……但是……美色與美食惑人,終歸不如性命要緊,明知必死之局,依然慨然赴死,在這個節骨眼上,能來應徵入伍的,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呢。
秦玄策縱有一肚子惱火,也無從發作,只能把目光轉了回來,怒視阿檀:「袖子卷那麼高高的作甚,不冷嗎?」
真的不冷,夏天了,熱得很,額頭還冒汗呢。
阿檀的頭才搖了兩下,突然意識不對,拚命點頭,趕緊放下袖子,把她白嫩嫩的手臂遮掩住,小心翼翼地道:「冷,挺冷的,多謝二爺提醒。」
秦玄策繼續怒視她:「蠢笨丫頭,餅子煎糊了。」
「啊?」阿檀這才聞到一股焦味,原來是一塊煎餅還在鍋里,這會兒工夫已經發焦了。
她慌慌張張地把那塊煎餅鏟了起來,吹了又吹,很是心疼。
秦玄策把手伸了過來:「給我。」
阿檀囁嚅著:「這塊黑了,不好吃,二爺稍等,我再給您煎一塊好的。」
秦玄策劈手將煎餅奪了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口。
確實是糊了,邊上還有一點點苦,仍然是好吃的。阿檀做的東西,就沒有一樣不好吃,她總是能精準地抓住他的胃口,小小的一張煎餅,和她在家時做過的味道一樣,和著牛乳、抹了芝麻醬、撒了白糖,那種酥脆焦香的感覺,直接透到心底去。
更何況秦玄策路上餓得狠了,這會兒吃什麼都是香的,拿著煎餅,吭哧吭哧地咬著,吃得很兇。
嚴兆恭在一旁平復了一下情緒,低聲道:「事不宜遲,請大將軍即刻離開涼州,大將軍若在,涼州雖失,江山尚有憑仗,來日亦有人能替我等光復故里,請大將軍以大局為重。」
薛遲及隨侍的涼州屬官亦在勸說:「請大將軍速速決斷,儘快離開,吾等為大將軍斷後。」
秦玄策默不作聲,三兩下吃完了煎餅,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幾天不見,他的嘴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個人看過去粗野而兇悍。
但他挺起了胸膛,下頜微抬,目光掃過左右,那氣勢如山嶽巋然,又是那般倨傲而高貴,這是一種怪異的感覺,他立在城門前,如同他的劍、他的銀槍,筆直的、剛硬的、永遠不會折斷。
他的神情依舊是冷峻的,彷彿天生帶著一種令人不可直視的威儀,他望著眾人,聲音清晰明朗,一字一頓地道:「吾父兄當年戰死於此,城牆之上一磚一石皆其魂魄所依,我為人子弟者,怎可使父兄魂歸無所。」
他對著場中諸人,那些涼州的屬官、城樓上的士兵、城門前的百姓、還有排成隊的、剛剛應徵入伍的人,肅然一抱拳,用沉穩而有力的聲音道:「玄策不才,願拼盡全力,與涼州共赴生死,與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絕不言退!」
嚴兆恭熱血上涌,紅了眼眶,一撩衣袍,單膝下跪,亦抱拳:「與涼州共赴生死,與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絕不言退!」
目之所及,在場的人都跪下了,百姓們握緊了拳頭,士兵們仍然抓著手中的弓戈,轟然應和:「絕不言退!絕不言退!絕不言退!」
聲音直衝雲霄,天上的鷹隼倏然被驚動了,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從城樓外的天空掠過。
起風了,烏雲開始滾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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