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危樓高百尺
邱鹿鳴挺了挺後背,決定還是要出去。
她曾跟隨大長公主進宮拜見過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也遠遠見過一些朝中文臣武將,此時斷不會因一個奇裝異服的市井男子的奇怪行徑就被嚇倒。
咳咳,當然也實在是想出去更衣。
——那補血的葯弄得她嗓子沙啞,冰涼的藥水更甚,把一隻右手弄得冰冰涼不說,還老是想去更衣。
趙春子曾帶她去過外面的「洗手間」,裡面沒有馬桶和熏香,只是個沒有蓋子的白色的帶著黑洞的坑。但她兒時用過更加臟污的茅房,並非不能忍受。
邱鹿鳴伸手拉開帷幔的同時,雙肩還是落了下來,她做不到像趙春子那樣挺胸昂首地走路,尤其不著外裳,讓她充滿了羞恥感。
那男子對著那黑笏板兀自傻笑,邱鹿鳴含胸低頭垂目,飛快地走出去,幾乎沒有什麼聲音。
長長的走廊,兩邊是幾十個房間,每一個門裡都有進進出出的人,走廊里幾個和她穿著一樣藍白條褻衣的人,慢悠悠地走來走去,走廊盡頭不知通往何處,不時有人急匆匆地跑過,還有人大哭小叫。
邱鹿鳴十分懂得入鄉隨俗,幼時她一進大長公主府,很快就改掉家中的習慣,嚴格按照羅女官的教導言行。此時她告誡自己,萬不可露怯辱沒了大長公主的門楣。
只見邱女官目不斜視,表情鎮定,慢慢行走。
她還記得出門右手第四間就是「洗手間」,門上有塊牌子,寫著刻板難看、殘缺不全的字。
忽然洗手間內走出一個女人,露著整條大腿和膀子,嘴唇塗得猩紅,眼睛描得黑大,頭髮居然是紅褐色的,宛如夜叉。
嚇得她打了一個哆嗦。
那夜叉似乎十分羞惱,朝她狠狠翻了個白眼,昂首挺胸朝前大步走開去,邱鹿鳴在後頭愣愣地看著她的大腿、膀子和裸露的腳後跟,看著她粗豪如男子一般的步伐,過了片刻才收起表情,進了洗手間。
等屏著呼吸出來,因蹲起引得頭部嗡嗡作響,還有些疼。
邱鹿鳴扶著門框站了一會兒。
上次有趙春子扶著,她並未留心到洗手間里居然有如此碩大的一面銀鏡,一抬頭她就懵住了。
鏡子照人十分清晰,纖毫畢現,鏡中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讓邱鹿鳴彷彿被定住了身子。
——鏡中,一個粗眉毛,干嘴唇,面孔蒼老,頭髮凌亂,還剃了半邊包著白布白網,像是從未吃飽的乾瘦女子,正驚愕地看著她。
直到外面傳來邱鳳鳴略帶驚慌的呼喊聲,她才調整了一下表情,走了出去。
「看你睡著了,我就給你辦手續了,春子說住到外科病房觀察兩天,急診科太鬧了。」邱鳳鳴過來扶她,「下回上廁所,我要不在你就叫護士扶著你,別自己去,知道嗎,像你這種失血過多的最容易摔倒了。記住了嗎?」
邱鹿鳴點點頭,鼻端又嗅到好聞的香氣。
進了病房,門口的女子還在抓小精靈,看到邱鹿鳴,忽然驚喜地一笑,「這裡有個紅色精靈!」
說完就朝邱鹿鳴撲過來,嚇得邱鳳鳴一把推開她,對著她弟弟吼:「心咋那麼大,還錄?能不能先管管她!」
那小子被獅吼震懾,囁嚅著收了黑笏板,攔腰摟住他姐姐,按回床上,「哎呀老姐你消停一會兒不行嗎?」
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對手舞足蹈的女子說:「別抓了,打針了!」說完刷地拉上了帷幔。
邱鳳鳴走到邱鹿鳴躺過的床邊,拎起一個包,「坐到輪椅上,姐推你去外科,春子在那邊等著呢。」
邱鹿鳴乖順地坐到輪椅上,邱鳳鳴把包放到她腿上,「唉,你這皮包飛出去老遠,手機也摔壞了。」邱鳳鳴絮絮叨叨地邊走邊說,「多玄哪!頭上那麼大一個口子,流了一大灘血,你真是命大啊。你說怪不怪,兩隻系帶的球鞋,硬是不知飛哪兒去了,要不說你命大呢,人家說車禍時鞋子飛了人也就完了...哎呀你看我說得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呸呸呸!」說完,她在走廊牆壁上的木頭扶手上使勁拍了三下。
邱鹿鳴並沒注意她說什麼,眼前不停晃著那銀鏡中的面孔,她翻來覆去看自己的雙手,枯瘦粗糙,像廚下劉婆子的手,且右手中指關節處磨出了繭子,手背更是青筋浮起,偏還染了藍色的指甲。
我還是我嗎?
邱鹿鳴腦中一團亂,身體肯定不是了,她雖不再如兒時那般染指甲,但一雙手保養得當,當得起一句葇荑香凝,可如今這爪子....
不知不覺進了一個小屋子,轟隆一聲,兩扇門關上了,就見邱鳳鳴在幾個方塊上按來按去,邱鹿鳴忽覺得一顆心猛地提了一下,隨後恢復平靜,她能感覺,她們在飛速上升,心裡不禁緊張起來。
「鹿鳴,你不會連電梯都不敢坐了吧?」邱鳳鳴詫異地抹了一把邱鹿鳴的額頭,「還出汗了。」
「叮」的一聲,門終於開了。
出去還是長長的走廊,到處都是奇裝異服的人,到處是斷胳膊斷腿的和她一樣坐在輪椅上的人,邱鹿鳴麻木地垂目,任由邱鳳鳴推著。
趙春子老遠迎過來,引著她們進了一個小房間,「剛好騰出個單間來,就是我們醫院有些老,條件一般,姐你別嫌棄。」
「嫌棄啥,多虧你鹿鳴才不用在鬧哄哄的急診熬著!」邱鳳鳴熱絡地和趙春子聊著。
一陣奇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像是儀仗中的號角,卻更加清亮悠遠。
邱鹿鳴側耳傾聽。
趙春子見狀拉她起來,帶到窗邊,「鹿鳴你看,那邊是港口,剛才有汽笛聲響,是客輪進港了。」
邱鹿鳴一下站到一片透亮的窗口,猛地看到窗外景物,啊的大叫一聲,捂住了眼睛。
「怎麼了鹿鳴?」趙春子有些慌,也蹲下來抱住縮成一團的邱鹿鳴,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肩頭,輕輕撫拍她的脊背,「小鹿不怕不怕。」
邱鹿鳴心跳如鼓,她何曾站在如此高險之處向下看過,怕是有百尺之高!雖只一眼,但她看到地上是奇奇怪怪爬來爬去的東西,唬得她幾乎從窗口一頭栽下去。
邱鳳鳴看妹妹臉白如紙,扶她起身坐到床上,「肯定是貧血頭暈了,唉,這回可是吃了大虧了!」
「是啊,也不知道他家蘇毅鴻啥時候能回來?」
「蘇毅鴻?」邱鹿鳴脫口而出。
「呵,姐你看到沒,醒來快一天了,一個字不說,一提到老公立刻就不一樣了!」趙春子戲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