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直朝前走

5、一直朝前走

邱繼業啜了一口茶,想了一下,走到客廳一角,拔掉一根線,又坐回來說:「爸爸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了什麼,才那麼難過。」

邱鹿鳴順著那線,看到柜子頂上一個圓頭圓腦的白色東西。

「你姐姐擔心你自己在家,又不能總陪著你,就安了個監控。」邱繼業說完把手機打開,給她看。

邱鹿鳴驚異地看到縮小的自己伏在地上,哭聲悲慟,正是昨晚的情形。

她下意識捂住額頭:這是被什麼攝魂了嗎?

她的表情和動作驚到了邱繼業,「別生氣別生氣,爸爸馬上就刪,讓你姐姐也都刪了!誰都沒有窺探你的意圖,只是擔心你!你看你看,刪了刪了!徹底刪除!」

邱鹿鳴依舊端坐茶台前,垂下眼皮,她隱隱覺出自己輕視了這裡。

邱繼業無措地微微彎腰,但找不到女兒的視線,「鹿鳴,忘了也好,一切從頭開始吧!毅鴻雖不能時時在家,但爸爸媽媽都來幫你,這次絕不讓你孤軍奮戰!」

邱鹿鳴還是不作聲,但感覺到了邱繼業聲音中的殷切,和沉默中的哀傷。

她幾乎忘了自己父親的模樣,只牢牢記住了他目光中的那一縷失望。

忽然心中生出一絲愧疚和不安來,不是對自己父親,而是對面前這個完全不知所措的父親。

就在兩人無言對坐的時刻,邱繼業的手機響了,「你到了!上來吧!」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來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邱鹿鳴聽夏無為說過:三十歲以下都可稱作女孩,臉皮厚的,四十歲也可以。

邱繼業笑著說:「鹿鳴,來,爸爸給你介紹,這是楊戈,我們環資學院的高材生,去年獲得了國家獎學金,是爸爸最信任也是最看好的學生。」

楊戈聽了這個介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謙虛地笑:「邱老師您過獎了,能成為您的學生才是我最大的榮幸。您放心,這個假期,我一定好好陪伴鹿鳴姐!」

邱鹿鳴聽到楊戈爽朗大方的聲音里,隱約帶著點官話的腔調,迅速抬眼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孩體態微豐,眼睛不大,居然是單眼皮,這讓她頓生好感。

楊戈雙眼有神,嘴角帶著笑容,雖在邱繼業跟前很是謙恭,但邱鹿鳴依然能察覺她的意氣風發,好比當年跨馬遊街的狀元郎。

邱繼業的電話又響了,接聽後跟邱鹿鳴抱歉地說:「爸爸要回學校一趟,下午必須回貴州去,這批油料作物和草莓育苗都是關鍵時刻,等中秋節,爸爸一定回來和你過節!」說完輕輕拍了一下邱鹿鳴的後腦勺,又對楊戈說了句,「拜託你了!」

「老師放心!」楊戈送邱繼業到電梯口,看著電梯下去,才走了回來。

邱鹿鳴已坐到剛才邱繼業坐的位置。

楊戈也坐下來,笑嘻嘻說:「鹿鳴姐,也給我一杯!」

見邱鹿鳴沒動,她自己端起茶壺,倒了一杯,「姐,記憶缺失並不是啥可怕的事情,我來幫你恢復記憶!你還記得多少?...嗯,你記得奧運會是哪年開的嗎,今年是哪一年?那,你記得讀過的大學嗎?」

邱鹿鳴的沉默,讓楊戈有些尷尬,「姐,你不會連說話都忘了吧?」她驚疑地發現邱鹿鳴抬頭看了她一眼,「可你能聽懂我的話啊!」

***

七天後,不,這裡一般叫做一周后,赫春梅從鵝國回來時,邱鹿鳴已經學會了拼音,會查字典,學會一、二、三年級的數學語文,掌握用電、用水、用火常識,學會使用家用電器和電腦、手機,並能單獨到超市購物。

她對楊戈也有了基本的信任,答應下周跟她去幾個景點遊玩。

赫春梅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風塵僕僕,還推著一個大行李箱。

一進門看到端坐窗邊茶台旁的女兒,頭髮用一根簪子綰在腦後,一身淺藍色長裙拖在地板上,恍惚間竟然認不出來了。

直到她緩緩轉過頭,站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才看清那熟悉的面孔,才敢確認是自己的女兒。

赫春梅忽然心生愧疚,女兒三十歲了,在她身邊總共也不到十年,在國外聽到女兒出了車禍時,她的心臟忽然劇烈顫抖了幾下,彷彿那一刻才記起,自己還是個母親。

邱鹿鳴心中也在忐忑,生怕被這個母親識破她是孤魂野鬼附身而來的,也不知識破后是被驅離,還是燒死。

赫春梅鞋都沒換,三步並兩步過去緊緊地抱住邱鹿鳴,叫了一聲鹿鹿,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淚水洇透了肩膀的衣衫,不慣與人親近的邱鹿鳴,只覺萬分不自在,卻又擔心人家母女平常就是如此,便不敢動。

赫春梅從女兒肩頭抬起頭來,「你可嚇死媽媽了!」

邱鹿鳴有心回應點什麼,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鹿鹿,你連媽媽也忘了!」赫春梅看著邱鹿鳴的表情,摸摸她頭上的紗布,輕捶了她肩頭一下,又哭起來,那聲音裡帶著譴責、心痛和悔恨,邱鹿鳴不知哪裡被觸動了,雙眼頓時潮濕。

赫春梅抬手擦去她的眼淚,「以前是媽媽不好,你忘了也好,咱們從頭再來,好不好?」

邱鹿鳴不知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父親母親都來勸她從頭開始,但此刻她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赫春梅笑了,這才想起還有外人在,抽了張紙巾擦眼睛,回身笑著對楊戈說:「孩子啊,麻煩你了!」

邱鹿鳴都聽出那貌似真誠的、拔高了的聲音里的虛假來,但楊戈卻更真誠地笑著回應,「不麻煩不麻煩!赫教授,看您和邱教授對鹿鳴姐的拳拳愛心,讓我特別感動,對我觸動真的很大,讓我對我父母都多了些理解呢!」

「好孩子!也難怪你邱老師欣賞你!」春梅打開行李箱,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在鵝國買的琥珀,你戴著玩兒吧!」

楊戈雙手亂擺,推拒著。赫春梅就硬塞到她手裡。

楊戈捧著琥珀,連聲道謝。

赫春梅又拿出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給楊戈,「這個巧克力拿去給你的小夥伴兒吃,現在咱們去吃午飯!」

***

中午,郝春梅請客吃的日料。

「先吃生魚片!」赫春梅招呼楊戈。

楊戈顯然是第一次吃,有幾分鐘的拘謹,隨後就逐漸鎮定下來,模仿著赫春梅的動作,大大方方吃起來。

赫春梅又去看女兒,見她一副不大開心的樣子,笑道,「不愛吃生魚片,就吃甜蝦和赤貝,等下還有鰻魚、海膽、鮑魚、天婦羅、味增湯什麼的。」

邱鹿鳴皺眉看著碟子里厚厚的魚膾,還有似是而非的青芥,不明白赫春梅和楊戈為何吃得那麼滿足。

想那汴京城中,集四海之珍奇,會寰宇之異味,上至廟堂,下到市井,煎炒烹炸、燒烤煮蒸幾十種烹飪方法,爭奇鬥豔,何等豪邁!身為大長公主府的尚食女官,邱鹿鳴不禁又挺了挺脊背,放下了手中的木箸。

她注意到這木箸的箸頭尖尖,不似家中的竹筷上方下圓。

忽見赫春梅伸箸夾一塊粉色魚膾,第一下滑了,第二下乾脆用尖尖的木箸頭叉了進去。

邱鹿鳴心裡大驚,要知道只有祭祀之時,才能將木箸插於食物之上。

但邱女官是誰,她只略眨了一下眼睛,並不失態。

——她如今已識得大半簡體字,也讀了歷史,知道現在是2016年,距離她曾經生活的元豐年間已經過去近千年。

回想當時,她在一本詞典後面的歷代紀元表中,看到熟悉的年號,十分欣喜,隨後她就跌坐沙發上,足足傻了一刻鐘,然後顫抖著手,數著後面的朝代,計算著年代。

千年!

時間都去哪兒了,為什麼她死了,會來到千年之後?

她走進書房,逐本翻找,終於又在一本書中,讀到後世歷代對先帝仁宗的極高評價,書中稱那四十餘年為仁宗盛世,稱先帝為史上最仁慈的皇帝,稱那是名臣輩出、經濟繁榮,科學文化極大發展的時期。

但看到後面靖康之恥,兩位官家及貴族統統淪為階下囚和奴婢,所有貴族接受牽羊禮時,邱鹿鳴崩潰了,雙腿一軟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聞聲放下手機的楊戈嚇得不輕,看到電視正播放抗日劇,連忙安慰她,「不難過不難過,他們很快就被小男孩揍了,以後也不會有好報的!」

邱鹿鳴哭了很久依然停不下來,那種國破家亡的感覺深深刺痛著她的心。

楊戈捋著她的後背,「鹿鳴姐,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又唏噓地說:「軍屬的覺悟到底是高一些哈。」

當晚,邱鹿鳴睜著眼睛到天明。那書上還說,金國滅北宋,蒙古滅南宋,整個華夏被外族佔據近百年,明朝後,又再次被外族統治二百多年,期間被列強欺辱瓜分,更是屈辱至極。

此刻再想起,仍心如刀絞。又想到查遍書籍、網路,對大長公主的提及少之又少,死因更是一帶而過,不禁心中更加難受。

「鹿鹿,怎麼了,是不是芥末蘸多了?」赫春梅笑著說。

楊戈咽下口中食物,輕聲說:「教授,前幾天鹿鳴姐看抗日劇,好像想起些事情來,情緒很激動,是不是,因為這個就不想吃日料了?」

赫春梅哈地一聲笑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該吃吃。他們吃喝拉撒睡什麼的,都是拿咱們老祖宗的規矩搬回去改動一下,權算作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當年學反了,還是天生喜歡這種調調兒,好些都是把咱的祭祀文化當成了日常。」

楊戈聽了笑起來。

赫春梅又說:「你們要去旅遊是對的!人,就要放開眼量和心胸,去大江大河、高山草原看看,不要在斗室中計較點滴得失,尤其女孩子,要培養自己的興趣,樹立自己的人生目標,一直朝前走!不能原地停留!」說完不知為何忽然停住,忐忑地看了邱鹿鳴一眼,見她並無異色,又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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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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