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7
夫子背著手問道,「你們誰先?」
裴東春喉嚨哽了哽,指著裴宏道,「他先...」
裴宏臉登時一脹,支支吾吾站起身,「怎麼是我先?怎麼著也得...」他目光掃到依依,頗有底氣道,「得這個打瞌睡的人先吧...」
衡哥兒扭頭扔了一記眼刀子,「你年紀比她大一截,好意思讓她先?」
老夫子看不下去了,拿著戒尺在桌案抽了一下,「裴東春,你年長,你先。」
裴東春無話可說,臨時抱佛腳,翻開書冊尋到這一篇,眼神睃了睃,老夫子曉得這些公子哥的德性,也沒攔著。
裴宏見夫子沒管裴東春,迅速翻開書冊默念。
衡哥兒可不慣著他們,往裴宏的桌案敲了敲,「別耽擱時辰,快些背!」
裴東春無語,那雙豌豆眼溜溜地望天,慢吞吞開始背書,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
背完第一句,他便卡了殼,撓了撓面頰又去瞄書冊,衡哥兒眼疾手快,將二人的書冊一撈,全部收在一旁,裴東春氣得剜了他一眼,繼續背,只是往後面怎麼都記不起,滿臉脹紅道,
「夫子,我不會...」
老夫子冷笑一聲,失望道,「你是這學堂年紀最長的哥兒,這篇都不知讓你們抄了多少回,你就背出這一行?」
夫子氣得鬍鬚輕抖,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指了指裴宏,「你來。」
裴宏緊張地發抖,雙手絞在一處,磕磕碰碰背道,「...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師必退....師必退.....」
裴宏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苦著臉道,「夫子,學生只背得這一段,其餘的還不熟....」
裴東春在裴宏身後錘了他一拳,「哭什麼,哥哥背一句,你好歹背了一段,矮子里拔將軍,今個兒你拔得頭籌,這頓打是免了。」
自然沒把依依這六歲的小娃當回事。
眾人笑得前俯後仰。
老夫子拿著戒尺用力抽了一下,「肅靜,」
大家立即噤聲。
他又指了指依依,不抱希望道,「輪到你了...」
依依拱了拱手,旋即郎朗道來,「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
「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依依十分流暢地將整個篇目背下來,滿堂學子幾乎失聲。
這小子不是才六歲半么,竟然一字不落背下來了?
裴東春這一瞬間只覺面頰又紅又腫,比被人打了耳光子還疼。
其餘人也都石化一般,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有人不服道,「是不是衡哥兒作弊,幫了他弟弟?」
衡哥兒猶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聽了這話,團團四望,尋那多嘴一人,喝了一聲,「胡說,我自個兒都背不全,怎麼幫我弟弟?」
老夫子深深看了一眼依依,這小子年紀輕輕的,寵辱不驚,與當年的燕翎如出一轍,是個好苗子。
老夫子越看重依依,連著對裴東春等人便越失望,故而今日這板子抽得不留餘力,裴東春那麼大個兒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裴宏捂著手掌直接疼得跪在地上哭,不僅如此,夫子眼風掃視著二人,讓他們將這篇抄個十遍,明日送來學堂。
課後,大家圍著依依向她討教,衡哥兒理直氣壯把她護在身後,與眾人揮手,「我二弟過目不忘,你們就不要跟她比了,平日里該怎麼懶就怎麼懶。」這是號召大家跟他同流合污。
依依看不慣哥哥誤導大家,將他拉開與大家解釋道,「勤能補拙,我也是一字一字背出來的。」說她沒天賦那是假的,純粹靠天賦也不盡然,這麼些年,寧晏和燕翎每日晨起睡前都要讀書給她聽,那一本《左傳》,她聽過無數遍,熟能生巧了。
裴東春與裴宏二人自是咬牙切齒,回去途中,在馬車內商議,尋著依依落單的機會,狠狠揍她一頓,以解心頭之恨。
衡哥兒早看出這些人的德性,與妹妹寸步不離,裴東春無計可施,一伙人坐在那顆大槐樹下,一邊納涼,一邊犯愁。
裴宏想了半日,心中隱隱有個念頭,「你們別急,我有個法子。」
*
連著數日,依依已把退思堂給混了個熟,旁的都好,唯一棘手之處便是出恭,她到底是姑娘家,豈能跟群小夥子混在一處,幸在爹爹早早給她看了一眼官署區的布防圖,告訴她宗人府後罩房的盡頭有個恭房,專為女子所用,她回回都要七拐八繞去到此處。
這一日午後,天氣悶得厲害,晨起朝陽萬丈,到了午時,雲團一層疊一層,燥熱不堪。
依依出完恭打院子出來,越過穿堂時,左右閃出幾道身影攔住了她的去路,正是裴東春一行,依依掃了一眼,發覺還有一人躲在穿堂外的柱子處,從衣角可辨認出是裴宏。
也難怪,只有裴宏曉得她女子身份,故而偷偷踵跡到此處,充當了耳報神。
依依往後退了一步,負手而立,淡然看著他們,
「有何貴幹?」
裴東春陰笑,率先跨過穿堂,其餘人緊隨其後,五人列成一排跟一堵牆似的矗在她跟前,裴東春挽起袖子松乏著筋骨,揚起手掌道,「我因你受了罰,今日你只要給我抽幾巴掌,這事便過去了。」
依依神色不變,退到院中的花壇邊,手扶在花壇沿抓了一把泥石子,淡聲道,
「來吧。」
簡單,乾脆。
就是裴東春都不得不服她,這小子真有骨氣。
再打量她纖細單薄的身子,哪還用得著旁人幫忙,擺擺手道,「你們都退開,我一人便成。」
「不,」依依眼神平靜,「一起上。」
裴東春:「.......」
「不把你抽得爹媽都不識,我就不信裴。」
旋即手掌往前一探,要來揪依依的衣襟,依依一個側步讓開,手中石子朝五人灑去,眾人只覺眼前一晃,不知何物擊中了他們的膝蓋或腹部,五人捂著痛處,嚎啕大叫。
依依自來與燕翎一道扎馬步學武藝,硬功夫她現在學不上,便學了點軟功夫,認穴位,扔暗器是她看家本事,關鍵時刻用來自保。只是她畢竟年紀小,力道不重,裴東春等人很快緩過勁,咬著牙要撲過來,依依早有防備,撿起他們其中一人撂下的木棍,身輕如燕滑過去,手執木棍三下五除二便擊在裴東春前胸後背等數處要害。
疼得裴東春跟被蛇咬了似的,四肢直打哆嗦,連連求饒,
「停,停,快停,哥哥快受不住了,謙哥兒,我也算你學長,你得留些情面。」
依依置若罔聞,將那木棍在手腕挽出一個花兒,徑直往他面門送去,只見嘭咚幾聲,裴東春的鼻子嘴唇,面頰,掌心,胳膊,無一處倖免。
其餘四人看得目瞪口呆。
裴東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只管求饒,
依依一面打,一面問,「不信裴,你打算信啥?」
「我跟你信燕!」
「很好。」
依依往後收步,將木棍掂了兩下往地上一戳,「以後還要討打嗎?」
裴東春只覺渾身上下哪兒都火辣辣的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望著依依,
「少謙,你這身功夫太俊了,但凡你打過的地方又酸又脹,我毫無招架之力。」
「是啊,是啊,」其餘四人麻溜爬了過來,蹲在依依跟前,眼底閃亮如星,
「謙哥兒,要不你教教我們吧?你哥太小氣了,我幾回求他收個徒,他嫌我笨手笨腳,不肯答應,謙哥兒,你性子耐得住,教教哥哥們一點防身之術。」
裴東春將他往旁邊一推,「滾一邊去,要教也是先教我,」勉強直起腰身,討好問依依,「謙哥兒說吧,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哥哥都答應。」
依依看著這群「酒囊飯袋」,拍了拍手掌的灰,越過五人離去,「再說吧。」
眾人見她沒有回絕,頓時喜上眉梢,樂呵呵爬起來跟在她身後,簇擁著她往學堂走。
出了穿堂,裴東春尋了一眼不見裴宏,很痛快將他出賣,「今日之事不全賴我,是宏哥兒一手策劃,你這位表兄沒安好心。」
「嗯。」依依沒功夫與他們計較,她在琢磨一樁事,總共讀了四日書,竟然沒一堂算籌課,依依十分不爽。
到了學堂廊蕪下,衡哥兒瞧見裴東春等人跟在依依身後,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再把妹妹打量一番,見她氣定神閑,便猜了個大概,他雙手環胸幸災樂禍看著裴東春,
「怎麼?趁我不備欺負我弟,然後被教做人了?」
裴東春訕訕地摸了一把眉心,「沒沒...就是跟謙哥兒切磋切磋...」
「喲,都叫上謙哥兒了...」
正當二人貧嘴之際,一紫衣內監小跑過來,瞧見衡哥兒施了一禮,笑著道,「衡少爺,鳴少爺,還有謙少爺,殿下有請三位去文華殿。」
這是太孫要考較三人學業。
衡哥兒與鳴玉一聽,臉同時垮了下來,
一個捂著肚子,「哎喲,我肚子疼,我要出恭...」
一個把著喉頸,做沙啞狀,「咳咳...咳咳,那個,我著了涼,說不出話來...」
裴東春等人一瞧就知底細,一圈人蜂擁而上,將二人的去路給攔住,落井下石道,
「殿下關愛你們,是你們的福氣,愣著做什麼,快些去!」
五人合夥把衡哥兒與鳴哥兒往前一推。依依搖搖頭,朝內侍施禮,「請帶路。」
衡哥兒見妹妹從容往前走,臉上掛不住,把胸脯一拍,昂首挺胸追了過去。
文華殿在承天門內,毗鄰內閣,太孫大約是在內閣辦事,順帶想起來他們仨便將人喚來,太孫在同輩中尤其鍾愛少衡與鳴玉,每旬均要抽出閑暇來拷問二人功課,也是督促的意思。
衡哥兒聰慧,但是懶,不愛用心,鳴玉不肖父,跟淳安一般,瞧見書冊便頭疼。
路上二人商量著如何應付太孫。
一行人走到承天門下,依依仰眸看了一眼巍峨的城樓,只覺身側兩位哥哥跟個烏鴉似的聒噪,她止住腳步,扭頭看著他們倆,不耐煩問,
「哥,你可知爹爹與無忌叔父什麼時候去的邊關嗎?」
衡哥兒和鳴哥兒倏忽止了聲,雙眼發直看著她,
依依冷聲道,「爹爹十二歲去了雍州,無忌叔父更是在邊關長大。」
「兩位哥哥今年十一了,連個《左傳》都背不出來。」
她嗓音清脆,卻有著小大人的風範。
衡哥兒慚愧地低下了頭,鳴哥兒則撓了撓首面色脹紅。
依依看著二人一眼,嘆道,「走吧。」
依依入宮次數並不多,與裴樾談不上熟悉,到了文華殿,目不斜視,不卑不亢,上前施禮。
衡哥兒和鳴哥兒與裴樾一路長大,視他為兄長,闖了禍都是裴樾給兜著,在他面前並不拘束。
裴樾一身明黃儲君服,閑坐在屏風下的圈椅里,十五歲的少年,生得是芝蘭玉樹,氣質矜貴,讓人望之脫俗,他笑容清湛謙和卻令人不敢褻瀆,目光掃了三人一眼,落在依依身上,
「依依,讀了四日學,可還適應?」
依依作揖而答,「回殿下的話,一切尚可。」
裴樾聽得她老氣橫秋的話語,頗為失笑,「我聽少詹事誇你聰慧,左傳名篇倒背如流,今日我不考較你,倒是要問一問你這兩位兄長,來人,給依依賜座,去一旁歇著去。」
依依退到一旁羅漢床邊上喝茶。
衡哥兒揉了揉眉心,吐了一口濁氣,「您問吧。」
裴樾自來由三師教導,勤勉好學,算得上學富五車,修長的身影端坐在上方,拷問隨口就來,鳴哥兒答得磕磕碰碰的,衡哥兒倒是勉強過關,裴樾作了一番要求,總算是放過二人。
換做往日,二人必定如釋重負,今日卻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裴樾接過內侍遞來的茶,笑問,「今個兒怎麼了,這般無精打采?」
依依起身將緣故告訴裴樾,裴樾意外地看著依依,六歲半的少女,穿著一件素色的直裰,面龐白凈,如同一小公子,難以想象她這麼小,見識卓越。
「你平日愛讀什麼書?」
依依如實將爹娘給她讀過的書回稟,裴樾神色微亮,「均是一些經世致用的好書,你這麼小,怎麼會喜歡算籌?」
依依道,「爹爹愛給我讀,我便喜歡上了。」
衡哥兒在一旁笑嘻嘻插嘴,「哪裡是爹爹愛給你讀,是他煩不勝煩,想拿《九章算術》唬住你,誰知道正合了你這小腦袋瓜子。」
大家哈哈作笑。
依依撓了撓首,略有些不好意思,轉念又問裴樾道,「殿下,為什麼學堂里不教算籌?」
裴樾無奈一笑,科舉並不考算籌,學堂里自然不教,偏生依依想學,他沉默片刻道,「過幾日,會有人給你們上算籌課。」
等依依三人告退後,裴樾寫了一份手書遞給內侍,
「送去翰林院,讓掌院遴選一名懂算籌的博士去退思堂授課,順帶去一趟宗人府,讓人給依依單獨備一間廂房用作午休,把小郭子遣過去照料依依。」
內侍應聲退下。
衡哥兒一行出正陽門后,遙遙望見裴宏上馬回府,衡哥兒想起裴宏算計妹妹,眼底閃過陰戾,帶著依依和鳴哥兒踵跡過去,裴宏每每回府前愛去燈市吃一碗油潑面,三人趁機躲在對面的屋檐暗處,同時抬起一張彈弓,嗖的一聲,三枚石子,齊齊擊中裴宏小腿膝蓋和胳膊,疼得裴宏滿地打滾。
得逞后,衡哥兒扛起妹妹,與鳴哥兒揮揮手,兩廂分道揚鑣,高高興興回府。
宏哥兒自然知道是誰打得他,回去就哭著跟燕玥告狀,燕玥看著兒子幾處要害腫得發青,心疼不已,踩著晚霞,讓下人抱著兒子上了馬車,直奔燕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