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13
依依回朝並未驚動其他人,只悄悄給長輩請了安,便被寧晏拘在明熙堂。
依依在娘親面前,收斂了鋒芒,很乖巧地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任由寧晏摟著她,
「娘,女兒想去司禮監當值,您幫女兒說服爹爹。」
寧晏只覺愁上心頭,依依自小與眾不同,她不該被拘束在後宅,無疑司禮監是她施展拳腳之地,只是,天子近臣,朝夕相處,會是何等情形寧晏難以預料,若是裴樾永遠把依依當妹妹當是無妨,就怕回頭生出旁的心思,寧晏絕不可能答應讓女兒給他做妃子。
現在依依太小,不通情愛,她怕說得太明白,反而惹得少女遐想,便委婉道,
「伴君如伴虎,你自小聰慧,可千萬別讓自己陷入兩難之地。」
依依一頭茂密的烏髮垂下,清凌凌的眼揚起來,若琥珀般乾淨,「娘,你放心,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束縛得了女兒,包括陛下。」
寧晏垂眸看著依依,她的眼十分澄凈,又帶著幾分凜冽的鋒芒,配上這張稍稍肖似自己的臉,竟是有幾分近乎妖治般的瑰艷,寧晏這一瞬心神彷彿被她蠱惑住,這樣驚艷的女孩兒,裴樾真的做得到無動於衷嗎?
珠簾晃動,燕翎掀簾而入,他恰在在外間凈手時已聽得母女一人對話,此刻邁進來往羅漢床對面的圈椅一坐,語氣沉冷道,
「爹爹不許你去。」
依依聞聲翻身坐了起來,抬手握住頭髮一個利落地旋轉,那滿頭烏髮眨眼間就被她盤上,她身姿凜凜坐得筆直,看著燕翎道,
「爹爹,不若咱們倆交手,勝者為王。」
燕翎喉嚨一堵,繼而冷笑盯著她,「你是我教出來的,還能翻出我手掌心不成?」
不過十五歲的小丫頭,想贏他還為時尚早。
「是嗎?」依依掀了掀唇角,先一步邁出屋子。
寧晏見父女倆打擂台,抿著嘴輕聲笑了起來。
蒼穹如墨,樹靜風止,寧晏推開紗窗,倚在炕床上觀戰,庭院里,父女一人一高一瘦,負手而立,神態舉止如出一轍。
燕翎雙臂如鐵,有氣吞山河之勢,而依依呢,身法太快了,那雙手猶如利刃,清絕詭異,整個人如一道閃電纏在燕翎周身。
寧晏是外行瞧不太明白,只見一刻鐘后,燕翎綳著張黑臉大步進了東次間,也沒看寧晏,只擒起桌案一杯冷茶往嘴裡一灌,頓了片刻,猝口低斥了一句,「小丫頭片子,太狡猾了!」
寧晏先是怔愣著,聽了這話,便知他輸了,笑得前俯後仰,
「輸就輸了,輸給女兒有什麼丟臉的。」
依依隨後跟了進來,立在門口往親爹臉上覷了一眼,悄悄朝寧晏挑了挑眉,笑嘻嘻湊到母親身邊,膩歪在她懷裡,得意洋洋道,「娘,以後女兒的事,爹爹無權過問了。」
燕翎:「.......」
翌日朝畢,裴樾去側殿歇息時,燕翎跟了進去,開門見山道,
「陛下,想必依依已懇求您收她入司禮監,臣的意思是,希望您想法子拒絕她。」
裴樾立在殿中,朝陽斜照入窗牖,映出他清落的身姿,他神情逆著光,幾乎瞧不清,遲疑片刻,他笑容自唇角淺淺溢出來,頷首道,「好。」
待燕翎告退走至門口,裴樾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問道,「對了表叔,若是不讓依依留在朝堂,表叔打算怎麼安置她?以她的性子怕是不會安分地留在府上嫁人。」
燕翎聽到「嫁人」一字,眉間猛地跳了幾下,他從未想過讓依依嫁人,燕翎按著額角思忖道,「我打算讓她去通州專職海貿。」
裴樾沉默了一會,「倒是個好去處,很適合她。」
隨後就沒再說話了。
除了朔望大朝,裴樾平日便在文華殿視朝,視朝結束,他回到奉天殿,卻見一道身影坐在御書房東窗下的案后,手裡拿著一支狼毫在宣紙上龍飛鳳舞,陽光從窗欞透了進來,映得她面龐格外明凈,眉目也沾了朝暉,
裴樾慢慢踱步過來,繞在她身後,「在畫什麼呢?」
低頭一瞧,一張坤輿圖躍然紙上,此圖不僅勾勒出大晉疆域,更是囊括了整個東洋和西洋,明明是寥寥數筆,卻有一種無邊的浩瀚撲面而來。
裴樾眉目微微一凝,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沒吭聲。
依依察覺到裴樾凝重的神色,暗暗抿了抿嘴,當她不知爹爹打著什麼主意?想從裴樾這裡下手,將她逼走,門都沒有。
不僅如此,她在御書房鞍前馬後替裴樾整理奏摺,將摺子分門別類理好,又區分出輕重緩急,她對朝務有著天然的敏銳,又或許是那三年相濡以沫,她比旁人更要窺得這位年輕帝王的心思,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裴樾在意什麼,喜歡什麼。
裴樾看著手腳麻利,從容又輕快的依依,生出一抹頹然。
「依依,你歇一會兒。」
「我不累。」少女迎著夏日蓬勃的朝氣,朝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淡到像曇花一閃而逝,想要捕捉卻是來不及。
裴樾滿心無奈,「依依,你做這些都是徒勞無功,我不會答應的。」
依依也沒有露出失望,手扶著角落的高几一跳,坐在上頭,一身湛色曳撒被風掠起,像是踏浪的少女,就這麼明媚地望著他。
裴樾搖著頭乾脆不管她,繼續批閱奏摺。
午時正,陳慶帶著人進來給裴樾布膳,自然也給依依備了一份,正當依依跳下來要去接食盒時,上方傳來裴樾一聲冷喝,「這裡是御書房,不是衙署的膳堂,誰讓你們給她備膳?」
陳慶打了個哆嗦,連忙跪下來請罪,將食盒遞給小內使拿出去,朝依依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依依也不惱,繼續往高几上坐著,眼神烏溜溜看著裴樾用膳,看了片刻,她也餓了,便往一旁羅漢床抹了抹,爬了過去,歪在羅漢床上,撿著小案上的點心吃,吃的同時還不忘往裴樾瞥。
別看裴樾神色鎮定,餘光卻落在她身上。
怎麼這麼淘氣呢。
他暗吸一口氣,抬眸神色清明盯著她,「你別杵在這裡,回府去,我給你家裡遞了訊,告訴嬢嬢,你要回去用膳,她此刻定在等你,你自個兒餓著事小,可別餓了你娘親。」
這是拿寧晏威脅她。
沒用的。
依依歪著腦袋摸出一塊糕點塞嘴裡,眼神直勾勾盯著裴樾的碗。
「沒關係,我又不是長身體的時候,餓一餓不打緊,」連著抹了三塊點心,第四下沒摸著,低眉一瞧,盤子已空,只剩一點碎屑,依依不慌不慌將盤子拾起來,將碎屑掃入掌心,端詳道,
「依依一不習武,一無所事事,沒得浪費了糧食,不吃也罷。」
「不像陛下,日理萬機,坐擁四海,自然該吃最好的....」
「咦,竟有這麼大的水龍蝦,不愧是陛下,這些都是依依平日里想吃卻吃不著的,依依看一眼便知足了....」
裴樾手中的銀筷不知不覺滑落,深深地閉上眼,半晌,挫敗看著她,
「過來吧....」
片刻后,依依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裴樾的分量都給吃完,裴樾看著鮮妍明麗的少女,那種無力感越盛,甚至還很體貼地遞濕巾過去給她擦嘴。
依依饜足地接過手帕,抬眸去瞧裴樾,裴樾移開目光,一張俊臉冷冷清清的,就是不搭理她。
依依笑嘻嘻地擦嘴,「陛下,您不年輕了,該要好好納幾個妃子,沒事便去後宮享享福....」
裴樾沒好氣地劈過去一道眼神,「然後將朝政都撂給你,你好賴在御書房不走?」
依依當仁不讓道,「身為臣子為君分憂,乃是分內職責,否則您養了這群文武百官作甚?」
「再說,您現在當務之急,便是娶個皇后,生下嫡子,讓江山後繼有人。」
裴樾眼皮輕輕耷拉著,慢慢溢出一絲冷笑,「小丫頭片子,想管朕的事。」
依依明眸輕眨,攤攤手道,「我閑哪,不若陛下派個差事給我,我去司禮監當值,自然就煩不著您。」
「沒門。」
*
依依行的是溫水煮青蛙這一招,無論裴樾臉色好歹,她端茶倒水,將摺子文書整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能挑出一些毛病來,整整三日,時而暗搓搓露幾手,時而賣乖裝可憐,裴樾被她逼瘋了,最後下了一道手書給**,讓**領著依依去司禮監,又乏力地交待陳慶,
「你去一趟內閣,告訴燕閣老,就說朕沒法子了,讓他自個兒想法子把人領走。」
陳慶憋著笑離開。
裴樾被依依折騰三日,才想起選后一事,崔玉那頭急如熱鍋螞蟻,裴樾想了想,便派人回了崔玉一句,說是明日去梁湖園囿見一見那些貴女。
依依以隨堂太監的身份進入司禮監,司禮監有掌印一人,秉筆三到五人,再有數名隨堂太監,隨堂太監可獨當一面,裴樾給依依安派的差事是造船,依依開始著手整理大晉所有造船廠的文書資料,並打算與工部對接。
裴樾要去梁園選妃的事本與依依無關,偏生**暗中使了個絆子,說是原定伴駕的陳慶病下了,讓依依把手頭事壓一壓,跟裴樾去一趟梁園。
依依答應了。
依依去得晚,直到裴樾在梁園下了宮車,才發現她侍候在側,他也沒多問,帶著依依與侍衛進了梁園。
梁園地處正陽門大街之西,毗鄰三山街,是鬧中取靜之所在,此處園囿蒼翠,湖水連天,景色十分優美,天氣燥熱,姑娘們都來得早,散在各處話閑,亦有活潑的在湖中泛舟。
裴樾帶著依依坐在一處樹木掩映的三山亭里,此處幽靜,視野極好,幾乎可將園中各處情形盡收眼底,姑娘們是怎般容貌氣質,又是何等性情,一觀便知。
裴樾一身月白的長衫,修身利落倚在竹椅,他生得格外俊雅,有一種能與旁人生生割離開的清越氣質。
禮部侍郎立在裴樾身側,指著園中姑娘一一與他介紹,裴樾聽得認真,能通過內閣層層挑選的姑娘,家世品性都不會錯,今日選秀,無非就是拼個眼緣。
依依則靠在一旁的樹下嗑瓜子。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偏生在裴樾往林中散步時,一陣風來,樹梢一碩大的鳥窩被枝幹一震,隨之飄飄下墜,依依離得裴樾極近,下意識攬住他胳膊攜他往旁邊掠去。
鳥窩被風吹得四分五散,稀稀疏疏的枯毛漫天散下來。
裴樾身份何等尊貴,豈能讓他沾染這些污穢。
掠近一顆巨木,依依將裴樾往樹榦后一推,而裴樾呢,習慣了護著她,自然捨不得依依染塵埃,本能地伸臂將她往身側一拉,哪知底下是一被樹葉遮掩的枯洞,他一腳踩空,依依被他猝不及防一帶,一人不約而同往地上跌去。
千鈞之際,依依摟住他腰身一個天旋地轉,裴樾朝她撲下來,撞地那一瞬,一片溫熱重重砸在她唇瓣,綿綿的熱意帶著一些濡濕貼著唇齒傳遞過來,依依愣了一下。
裴樾也僵住了。
無邊落葉蕭蕭而下,周遭安靜如斯,那些內侍與侍衛一個個默不作聲跪倒在地,將臉垂得極低。
獨屬於少女的馨香竄入鼻尖,視線短暫的交錯后,裴樾連忙起身將依依扶起,俊臉有那麼一絲晦澀,
「你沒事吧?」
依依習武之人,利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搖頭失笑,「無礙,陛下有沒有傷著?」
裴樾也搖搖頭。
一人互看了對方一眼,身上均沾了不少濕漉的枯葉,稍顯狼狽。
片刻后,一人上了宮車,內侍給裴樾遞來沾水了的帕子,裴樾看了一眼坐在塌下的依依,她面頰清致如玉,眸子里依然是那抹與眾不同的冷靜與自持,唯有鬢角略有些凌亂,他將帕子遞過去,
「你擦擦臉。」
「臣無礙,陛下用吧。」依依笑著推拒。
裴樾卻握著帕子沒有動,唇瓣那抹異樣彷彿黏住,久久揮之不去。
依依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沉凝,只當裴樾不高興,她撓了撓耳郭,暗生苦惱。
她在西洋待久了,那裡的男男女女,第一回見面都能臉貼臉笑著打招呼。
平心而論,她是不在意的。
但裴樾是天子,她恰纔之舉,嚴格而論,算冒犯天威。
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顯得她猖狂,刻意提一句,又略生尷尬。
依依頓感棘手,
午時悶躁,風輕輕掠動紗簾,依依抬起眼瞼,
四目相對,凝滯片刻,一人異口同聲,
「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