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自從金山寺回來,燕翎便挑了一名身量彷彿的女衛貼身伺候寧晏,二人同吃同住,女衛將她神態舉止學了個七八成,燕翎深知自己處在風口浪尖,保不準有人拿寧晏做文章,是以未雨綢繆。
寧晏與那嬤嬤交談時,察覺對方手指微抖,可見其中有端倪,她回了書房,讓女衛頂替自己出門,又吩咐雲旭去寧家打聽情形,傍晚雲旭過來告訴她,寧老爺子著實病了,但不到垂死之際,寧宣這麼做,無異於將寧家徹底拖入火坑。
一日過去,寧晏心中的忐忑並未緩解,她這兩日細細思量霍貴妃這一局,讓霍伯庸父子潛逃出城造反,自個兒與三皇子卻被扣押在皇帝手中,即便霍伯庸兵臨城下又如何,皇帝依然會拿三皇子母子來要挾霍伯庸。
況且,朝廷上半年剛打了一場勝仗,文武官員上下一心,即便燕翎「傷重」,朝中還有戚侯,燕國公,戚無忌與淮陽侯等諸多武將,霍伯庸又什麼把握贏得這場戰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除非....除非這是霍貴妃聲東擊西之策。目的便是將朝中能幹的悍將全部調遣出京。
這個念頭一閃,寧晏猛地揪了下手帕。
不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寧晏急得在書房內來回走動,回想燕翎臨行交待她的話,讓她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待在書房,一切有他...
寧晏逼著自己冷靜下來,這個男人在朝廷浸潤多年,經歷多少風雨,一定比她看得更透,她要相信他,寧晏重新坐了下來,抬目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灰撲撲的,離著女衛頂替她離開已過去了一整日。
這幾日不知為何,她身上總不太利索,興許是擔憂燕翎,興許是過於勞累,她懨懨地靠在羅漢床的引枕上歇著,片刻后如霜提來食盒,抱來一小几擱在她面前,要服侍她用膳,寧晏聞著那味兒只覺得抵觸得很,如霜見她皺眉,便勸道,
「您這幾日擔憂世子,吃不好,睡不踏實,再這般下去,世子沒事,您倒是要瘦了...」
寧晏失笑一聲,她向來是沉得住氣的,這一回不知怎麼便提不起精神,耐著性子吃了一小碗珍珠湯圓,並一盅燕窩粥,其餘的再也吃不下。
宴畢在院子里消食,隨後如霜攙著她入內室洗漱歇息,如霜睡在腳踏上守著她。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呼聲嘈雜,寧晏連忙坐起身,如霜也在這時昏懵地睜開眼,頓了片刻,麻溜穿鞋,
「姑娘,您坐著別動,奴婢出去瞧瞧。」裹了一件厚襖子,迎著冷風出了書房,迎面瞧見雲旭面色沉沉疾奔而來,
「發生什麼事了?外面怎麼這麼亂?」
雲旭神色凝重回道,「城內混進不少黃連教的歹徒,這些人正在四處作亂,其中一伙人沖著咱們燕家來,原打算請兵馬司的士兵襄助,不成想那些混賬蓄謀已久,悄悄在兵馬司的井口裡下了軟筋散,這會兒兵馬司的人來不了,我已派人去稟報無忌公子,怕是要等南軍入城,或調用禁衛軍。」
「調兵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你在屋內守好少夫人,切莫出來。」
如霜聽得心神俱駭,連連點頭,「那你也小心,有什麼消息儘快稟來。」轉身進了屋內,寧晏已聽到了雲旭的話,穿戴衣襖來到書房,眸色怔怔坐在案后。
如果猜得沒錯,這定是霍貴妃的手筆。
她回想前往金山寺那一日,路上遇到一些不倫不類的鏢隊,必是黃連教的教徒假借各種途經陸陸續續入得京城來。上百萬的都城,要藏一支兵簡直再容易不過。
霍貴妃到底要做什麼呢?
這時,府外傳來刀戈交加的銳聲,不一會雲卓衝到窗口,往內稟道,
「少夫人,大事不妙,這些黃連教的人逮著重臣府邸攻擊,咱們府外現如今聚了一百多人。」
寧晏猛地站了起來,隔著窗欞問道,「咱們府中有多少侍衛,撐得住嗎?」
雲卓想了想,焦切道,「咱們府里有明衛五十人,暗衛三十人,少爺的人手皆是以一當十,倒不怕這些孽徒,可麻煩就在於,咱們府中主子住的分散,想要全部護住怕是有些艱難...」
人手分散,屆時必是捉襟見肘。
寧晏沉吟道,「傳話過去,讓兩府所有主子趕來書房避禍,僕從躲去杏花廳,除老弱婦孺外,其餘人全部迎戰。」
「是!」
雲卓飛快奔出書房,招來小廝去各房通報。
沉睡中的國公府頃刻蘇醒,家丁小廝擒著火把去各房喊話,四處燈火通明,明晃晃的光芒將黑夜照如白晝,卻驅不散這夜的寒涼。
各房主子均被外頭的動靜驚醒,嚇得手足無措,抱的抱小孩,穿得穿衣裳,均亂了套,還有人幫著收拾金銀細軟,將壓箱底的銀票都給抱出來,燕瓚扶著大腹便便的秦氏,沿著游廊往長房去,秦氏手腳倒是靈便,只一味回頭去瞧兒子,康哥兒還沒睡醒被嬤嬤抱在懷裡,幾個心腹丫鬟簇擁著一家人來到書房門口。
秦氏從未來過此處,也聽得府上諸人提醒,燕翎書房等閑不得靠近,這會兒站在燈火惶惶的月洞門口,踟躕著不敢進,寧晏裹著披風打廊廡行過來,見秦氏面容疲憊眼中含怯,招呼一聲,「二弟妹快些進來,先去廂房坐著。」
內書房不能進去,兩側廂房倒是能坐不少人。
秦氏感激地朝她屈膝,「謝謝嫂嫂...」
局面這麼亂,這一夜京城還不知有多少人要喪生,別的地方她不知,卻很確信地知道,這燕翎的書房定是安全無虞。
下人們將主子送到此處,全部避去杏花廳,秦氏前一腳進來,外頭便傳來褚氏的哭聲,
「怎麼會這樣,好端端的霍家造反,歹徒又作亂,是不是要變天了....」
燕琸聽得母親這大逆不道的話,氣得喝道,「您老少說兩句,什麼變天不變天的,陛下還在,一切都好著呢。」
褚氏這才知自己失言,悻悻閉了嘴,待踏入書房,一眼看到亭亭玉立的寧晏,眼淚瞬間迸出眼眶,「晏兒啊,得虧得你在,否則我們哪有活路啊...」
寧晏頭疼地迎著她入內,「您別哭了,什麼也都別想,先坐下來歇著。」
鄭氏牽著一兒一女進了廂房,都含著淚與寧晏道謝。
燕琸立在門口卻不進來,只朝寧晏作了一揖,「拜託弟妹照顧老小,伯父與翎哥兒都不在,我去外頭看看。」
寧晏也沒攔著他,只朝他屈膝一禮,燕翎與國公爺出城去了,家裡該有個主事的男人,燕琸是長兄,論理該他來擔擔子。
片刻,三房的葛氏一家與徐氏等人在門口撞見,大家一陣唏噓,惶惶不安。
待瞧見寧晏含笑立在廊廡下,面容一如既往沉靜溫煦,心裡驀地都安定下來。
「晏姐兒,辛苦你了....」
院內只留下明熙堂的女婢伺候。
西邊廊廡內有三間廂房,大家都聚在中間最大的那間屋子,這個時候,一家人坐在一塊心裡反而踏實些,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形容狼狽又疲倦,臉色的懼色尤為褪去,外頭廝殺聲不斷,火光逼亮夜空,甚至瞧見有火球被扔入府內來,大家唬了一跳,姑娘們紛紛躲入母親懷裡,康哥兒跟二房的信哥兒大著膽子,趴在門口往夜空中瞧,不知危險將近,反而高高興興蹦了起來。
褚氏看著兩個不諳世事的哥兒,又哭又笑,指著他們與徐氏道,「虧得孩子們不懂事,否則不知嚇成什麼樣....」
徐氏數了數屋子裡的人,「璟哥兒一房的人呢?」
話音剛落,廊廡外傳來熙熙的哭聲,徐氏趕忙起身,卻見燕璟抱著孩子送了進來,想是跑了一路,他額頭滿汗,臉上還掛著笑蹲下來在哄熙熙,熙熙看見徐氏,掙脫燕璟的懷抱,哭著朝徐氏撲過來,嬌滴滴喊著,「祖母...」
徐氏摟心肝似的將她抱起,「我的寶兒,你可來了...」
燕璟掃了一眼屋內,眉頭頓時皺起,「嫻兒呢?」
徐氏也正愁這樁事,「你沒看到她?」
燕璟臉色凝重站起身,拔腿往外跑,「我去找她。」
除了燕璟夫婦外,陸陸續續各房的人都到齊了,寧晏交待燕瓚清點人數,又吩咐榮嬤嬤等人端水送點心來,葛氏坐在裡頭見寧晏忙前忙后,心疼道,「孩子,我們吵得你沒功夫歇著,你也累了,快些進來。」
外頭風大,寧晏掀開布簾入了裡屋來,一張張熟悉的面容都望著她,有信賴,有感激,有心酸,有惶恐,不一而足,生死關頭,過往的嫌隙彷彿都在這一刻消弭。
孩子們鬧累了,又是半夜時分,一個個無精打采歪在長輩懷裡,秦氏挺著肚子不方便,葛氏便替她抱住康哥兒,余氏嚇壞了,她丈夫還沒回來,捧著手帕不停抹淚,鄭氏在一旁勸著她,「三叔尋他去了,不會有事的...」
褚氏打量寧晏近來氣色不太好,可別是懷上了,只是這等情形下,她也不敢多嘴,只勸道,
「你不必在這裡陪著,去裡頭睡著吧。」
寧晏撐額搖了搖頭,「我一個人睡不安生,還不如在這裡陪著母親與嬸嬸們,心裡也踏實。」
褚氏眼眶驟然泛了酸,連忙將身後的圈椅挪至前頭來,「杌子坐著不舒服,你快些坐圈椅上來。」寧晏依著她坐下,褚氏又從榮嬤嬤手中接過薄衾搭在她身上,撫著她的背,
「沒有什麼比一家人齊齊整整更重要....」
寧晏怔了怔,處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難以割捨的情分。
聽得褚氏這話,屋子裡的眾人均有些失神。
黃連教的教眾也不是等閑之輩,打不過,便扔了一些火油球進來,府內硝煙四起,少爺們帶著侍衛在外頭頂著,能幹的婆子與老僕卻是提著水桶到處滅火。燕璟冒著濃煙滾滾直往三房奔,
「嫻兒,嫻兒,你在哪?」
彼時王嫻帶著乳娘與兩名女婢躲在內寢的浴室,嬤嬤苦勸她去尋寧晏求庇護,王嫻寧死不肯,她目色冷淡坐在浴室的長几,任由外頭風起火涌,她自巋然不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今日真的死了,我也無憾。」
嬤嬤等人哭聲不止,王嫻勸她們離開,她們又豈會扔下主子不管?
婢子去裡面取來被褥裹著王嫻,相互依偎著張望夜空,時不時有火苗從後院竄起,眼見火光逼近,大家低泣不止,王嫻看著驚恐交加的女婢們,斥道,「你們走吧,我一個人躲在這裡,若真燒起來了我便躲出去,我會保護好自己....」
女婢抱在一處哭著搖頭,嬤嬤卻是心若死灰喃喃低語,「也不見姑爺來尋您...」
這才是真正令人絕望之處。
闔府的人都往長房趕,無人在意王嫻的死活。
屋子裡忽然靜如死寂。
王嫻面上倒無明顯的失落,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她清冷的容,她垂下眸來,「是我辜負他在先,我不怪他...」
她這一刻心裡忽然空空的,空若無物,無喜亦無悲,那曾經動過的心,也在那一日將藥包送出時,隨之煙消雲散。
反倒這時腦海浮現的是新婚那日的燕璟,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身火紅的喜服一馬當先奔到王家,迎親隊伍還沒跟上,他倒是一人跳下馬迫不及待敲響王家大門。
王家人沒聽得鎖啦聲響,一時不察,將門給打開,卻見這個新郎官雙手撐開一絲縫,二話不說跳了進來,惹得滿院賀客捧腹大笑,可是王家人不甘心,繼續將門給掩上,外頭被燕璟請來接親的幾位少爺踵跡而來,笑道,
「新郎官都進去了,你們又何必掙扎?」
裡面的王家少爺捉著燕璟一頓打,往外頭喊道,
「你們若不過關斬將,燕三少爺便給我們王家當上門女婿!」
她當時聽著下人稟報,只覺得這燕璟太不像話,如今回想,倒是別有趣味,那一貫冷淡的唇角罕見勾出一抹溫煦的笑。
就在這時,一道吼聲撕裂夜風傳來,
「嫻兒,嫻兒你在哪裡?」
王嫻心神一震,猛地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往窗外方向張望。
女婢們高興地跳起來,破涕為笑,一個個迎了出去,「少爺,少夫人在這裡...」
一行人從浴室出來堂屋,只見火光中,燕璟一身玄袍無所畏懼地縱身而來,「嫻兒!」
一枚火球追著燕璟的背影砸在院中,燕璟在火起那一瞬衝進屋子,一眼看到怔怔立在堂屋內的妻子,他氣得衝過去,一把拽著她的手快步往後院方向走,
「你瘋了,你不要命了嗎?」
王嫻拗不過男人的力氣,被迫跟著他從浴室的甬道出了院子,
「你來作甚?」
燕璟聽得這話,頓住腳步,立在後院當中扭頭看她,氣笑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麼不能來?」
王嫻將臉一別,寒聲道,「你不是有個嬌柔的小妾么?我死了,你們正好雙宿雙飛!」
燕璟聽得妻子吃味,一手拉著她,一手叉腰整暇打量她,「不是不在乎嗎?」
王嫻一陣氣結,用力要甩開他,燕璟力氣大,牢牢鉗住她手腕,順帶摟住她腰,王嫻被迫往他懷裡一撞,氣得面色脹紅,「你放開我!」
燕璟將她帶入懷裡,眸色霎時柔和下來,啞聲道,「傻姑娘,那是我與母親故意演的一齣戲,你放心,我沒碰她....」當初燕璟頹喪地衝去容山堂尋徐氏討主意,徐氏給他出了個點子,使了一招激將法,逼著王嫻認清自己心意。
王嫻怔了下,身上繃緊的那根弦倏忽一松,眼眶的淚色不再掩飾,滌滌落了下來。
一束火光衝天,燕璟二話不說將王嫻給扛起,「走,去長房!」
婢子們跟著他繞出角門,沿著長廊往長房方向奔。
王嫻直到人被抗出老遠,才意識到丈夫做了什麼,氣得錘他的後背,「你放我下來,我又不是沒腳,我自己會走!」
燕璟才不管她,樂呵呵抱著媳婦奔來了書房,將王嫻往廂房內一扔,年輕的男人看著那一陣陣衝天的火光,眼底忽然閃現一抹狠色,他將褲腿一綁,陰戾道,「二哥,照顧好家裡女人,弟弟我這就去殺了這幫混賬!」
王嫻扒在窗口,看著丈夫利索跳上牆頭,拔劍朝前院飛馳而去,眼中淚花閃落,他雖是懶散,卻不是軟骨頭,家裡有人撐著時,他可以躲懶,無人撐著,他便會義無反顧殺出去。燕瑀見他衝出去,也跟著把牙一咬,「我也去!」
褚氏想要拉他,最終又坐了下來,燕瓚也不是畏懼的人,打算起身,徐氏瞧出他的心思,安撫道,「其他人都在外頭扛著,不缺你一個,相反,你大嫂累了,你去院子里調度。」燕瓚應聲出了門。
熙熙總算等到娘親來,笑嘻嘻撲過去抱住王嫻的褲腿,「娘!」嗓音清脆又嬌軟。
王嫻蹲下來含著淚將女兒抱起,回眸過來,對上眾人失笑的眼神,她不自在地垂下眸來,抱著熙熙坐在了葛氏身旁。
不一會雲卓傳來消息,三老爺帶著三房的兩位少爺回來了,余氏和葛氏徹底松下一口氣。
寧晏疲憊地靠在軟枕,迷茫地望著黃煙瀰漫的天色,他們的丈夫都回來了,她的男人呢,他在哪裡?安虞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