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夜風吹過紫藤花架,落下零星的細雪,姜知意鬆開沉浮的手。
有無數話涌在心頭,到頭來只化成最蒼白的言語:「你還好嗎?」
「我很好。」沉浮低著聲音。
昔日的丞相府如今已被重兵包圍,那些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等著抓他的每一個破綻,他原不該跑出來這一趟的,可不親眼見到她,不親口告訴她,他怎麼都放不下心。
時間太緊,那些深藏的情意來不及細說,只能揀著最要緊的事情告訴她:「明天郭中則會讓帶人來取侯爺和你哥哥的東西,你請你兩個堂叔過來,當著郭相的面提一提過繼的事。」
當著郭中則的面提過繼的事,而侯府此時,正是跌入最谷底的時候。姜知意模糊明白了一點:「是要郭相做個證見?」
沉浮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彎,藏著無盡的溫柔:「對。」
她真的是很聰敏,他只這麼提了一句她就明白了,不過也許,是他們心意相通的緣故,畢竟他們曾經做過整整兩年夫妻,那麼多錯過錯待,卻還能一起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躲在茫茫夜色中說著不能為第三人聽見的話。
他們真的是前生註定,緣分難解。
有風吹過,她雪氅邊緣的鋒毛微微顫動,她呼吸間氤氳出淡淡的白霧,跟著風飄散開,天冷得很。
沉浮連忙搓手,又送在嘴邊呵著氣,待到手心暖了,這才試探著握住她的手:「太冷了,本來應該進屋去說的,又怕被人瞧見。」
他握得很緊,姜知意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心裡忐忑著,然而也只能由著他。雪后的夜原本很冷,但他手心的熱意透過肌膚源源不斷傳過來,她的手出了汗發著潮,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意意。」耳邊傳來沉浮輕柔的喚,「意意。」
他像是念不夠似的,一聲聲喚著,他怕她冷,握緊了手還送到嘴邊呵著熱氣,姜知意覺得臉頰上一陣一陣發燙,滿心的委屈疑惑里,那些晦澀的情感悄悄冒頭,一點點散在他綿綿的呼吸里。
這樣的他,真的很難讓她相信對父親,對哥哥存著惡意。
他是有什麼隱衷吧?朝堂上的事她雖然未曾深入,然而這些天的動蕩更迭也讓她發現,似有風暴來臨。
沉浮低著頭,輕輕呵著氣,嘆息夾在其中:「我很想你,想念兒。」
上次見面,她輕輕一個不字,讓他肝腸寸斷。他早知道可能是這個結果,但事到臨頭,仍舊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老天垂憐,讓他能夠為她保全念兒,也總算因此剖白自己的心意,沉浮緊緊握著她,心裡還是害怕,怕從她口中再聽見那個「不」字:「意意,不要趕我走。」
姜知意鼻尖發著酸。清寒的夜風混在他灼熱的氣息里,一時心亂如麻。
「真想抱抱念兒,親親念兒,」沉浮在嘆息,「真想一直守著你們啊。」
太想她,太想念兒了,就連夢裡,也都是她們母子。什麼丟官什麼絞刑他統統都沒在意,滿心想的都是她那聲「不」,比起死,他更怕的是再沒有機會親近她,更怕那天就是他死之前最後一次見面,怕死到臨頭,想的還是那聲「不」。
聽見她輕柔的聲音:「念兒在屋裡,還沒睡。」
沉浮空落落的心猛地落下來,腦袋裡發著暈,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雖不曾明說,然而這話里的意思,分明是同意他去看念兒,她不怪他了?太過歡喜,說話都發著顫,然而他不能去看念兒:「不,我不能去,到處都是人,萬一被人看見了,會連累你們。」
聖諭禁足期間私自出門走動,他不怕承擔後果,但絕不能連累她們母子。
就連眼下與她短暫的會面,也是龐泗幾個在遠處把風,一旦有不對,立刻就得走。
姜知意能感覺到他藏著許多秘密,他瘦削的肩挺得很直,似扛著千鈞重擔,但他瞞著她,什麼都不肯說。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我家的事是不是有別的安排?」
否則他怎麼會一心為著她和念兒,卻又轉過頭來對付父親和哥哥。
沉浮不能說,眼下一切都是未知,她牽扯越多,到時候就越危險。違心地否認:「沒有。都是公事,你別管了。」
姜知意用力抽出了手。心裡發著堵,明知有很多地方都不對,然而他不說,他從來都不肯對她說明白。無論是夫妻那兩年裡,還是如今,他都有太多隱瞞的東西,他們之間,永遠都隔著一堵牆。
沉浮急急來握,又被她躲開,姜知意不肯看他,抬步要往明亮的地方去:「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意意,你別走!」耳邊似乎又響起那輕描淡寫的不字,沉浮如此害怕,緊走一步從後面摟住她,她柔軟的身體一霎時盈滿懷抱,甜香溫暖,明明是實實在在在懷裡,可他那樣怕,就好像她隨時都會從指縫間溜走,「別走,意意,求你,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走。」
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起,久違的擁抱讓姜知意有點腿軟,那兩年的無數個深夜裡,他也是這樣緊緊地摟著她,說話和態度會假裝,可身體的反應不會假裝,她也因此對他抱了太多不該有的希望。
那麼他現在,是真是假?
鼻子發著酸,姜知意怔怔地站著,覺得後頸上有點癢,是沉浮的呼吸,帶著潮潮的濕意,緊緊貼著她。
他喑啞的聲音也貼著她:「別走。」
姜知意沒再走了,極小的步子,慢慢又退回陰影里,黑魆魆的夜色里,他的體溫越發灼熱,他的手臂緊緊攬著她的腰,曾經讓她安心的姿勢,此時多了幾分沉重的意味,姜知意低著聲音:「你放開我。」
沉浮不捨得放,但不能不放。慢慢地鬆開,惆悵又歡喜。她沒有走,她對他,總還是垂憐的。「意意,我不敢說侯爺和你哥哥肯定沒事,但他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沒有被錯待。」
心頭似明白似模糊,姜知意轉過臉:「真的?」
沉浮不敢再擁抱她,輕輕牽住她的衣袖,彷彿這樣就能更親近些:「真的。」
許久,看見她點頭:「好,我信你。」
她信他,她總是那麼好,無論他多麼卑劣多麼不堪,她都肯信他。沉浮緊緊捏著她的袖子:「意意。」
夜更深了,丫鬟們看不見她,正在四處找,姜知意覺得惆悵,他是真的該走了:「你走吧,別讓人瞧見了。」
「我知道,我馬上走。」沉浮也聽見了丫鬟們的動靜,可他捨不得走,哪怕能多停留幾息,也是夢寐以求。捏著她的衣袖,帶她躲進屋后的角落,那裡更隱蔽,「意意,我這次離開,後面再出來就難了,你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念兒。」
那些人集中全力,只想置他於死地,他也不敢說一定能扛過去。
姜知意不覺又擔心起來:「那些彈劾,要緊嗎?」
「沒事,」沉浮自然不會讓她擔心,「只要沈義真不去出首,他們奈何不得我。」
沈義真不敢去告,那麼多把柄,他的沈澄的,真要魚死網破,他們也落不到好處,那就不如坐等湯鉞鬥倒他,代價最小。
而湯鉞再能斗,眼下有謝洹保著他,性命暫時不會有太大問題,就看這幾天里軍中各處的動靜了。「你不要擔心,我心裡有數。」
他從來都是篤定的模樣,姜知意分不清他說的幾分是真,幾分是寬慰,蹙著眉頭:「你小心些。」
沉浮想,有她這句話,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要保全自己,活和回來見她。
牆外有鳥叫聲,是龐泗他們在通知他快走,沉浮快而低地說著:「意意,記得明天一定要當著郭相的面,與你兩個叔叔說過繼的事。這幾天城裡比較亂,這件事辦好后你和你娘就不要再出門了,有什麼情況我會讓人來尋你。」
姜知意心裡發著緊:「那你呢?」
「我沒事,」隔著衣袖,沉浮試探著握住她的手腕,「如果有變故,我會儘力過來找你,如果我脫不開身,我會讓龐泗和王琚過來,除了他們兩個,其他都不是我派來的人,你不要相信。」
如果他脫不開身,如果他死了,龐泗和王琚會帶她和念兒安全離開,他都已經安排好了:「萬一有什麼壞消息,無論是侯爺還是你哥哥,還是我,你都不要理會,跟他們走,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們怎麼樣都行。」
他語氣鄭重,姜知意知道事情重大,突然有點想哭:「不會有壞消息,不會有的。」
「對,不會有的。」沉浮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溫柔得像夜半的甜夢,「意意,我要走了。」
鳥叫聲越來越急,龐泗在催他,他必須走了。
鬆開她衣袖的剎那,滿腔的情思再也壓抑不住,沉浮用力抱住她,灼熱的唇落在她發心裡,浮光掠影的吻。
呼吸里滿是她香甜的氣息,沉浮拿出全部的意志才捨得鬆開:「我走了。」
走出兩步,牆頭上龐泗像一隻大鳥輕輕落下,拽起他躍上高牆,在最後的片刻里,沉浮痴痴回眸,將她的身影深深刻進心裡。
他應該沒有遺憾了,就算死,他最後的印象也是她溫柔的眸光,是她目送他離開時凝望的模樣。
灰影在牆頭一晃,沒進暗夜裡看不見了,姜知意攏緊雪氅,從沒有光的角落,慢慢走到燈光里。
夜,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