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番外14
念兒周晬宴的前一天,姜知意正在找抓周用的東西,沈浮從外頭走進來:「意意,你看看這個行不行?」
他手裡握著個絹袋,抽開繩結打開來,取出一隻筆。
眼見是用過多年的舊物了,竹制的筆桿因為常年把握磨得光滑,隱隱透出沉穩厚重的沁色,毛鋒也已經半禿,看起來只是尋常的舊筆而已。姜知意一時猜不透他的意圖:「這是什麼?」
「是我當初掄元時用過的筆,」沈浮道,「給念兒抓周用。」
姜知意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他考取狀元時用的筆。雍朝民俗里傳說,狀元奪魁時用的筆也不是凡物,必要珍而重之供奉起來,累世傳家的,如今他卻拿這麼貴重的東西來給念兒抓周用。姜知意笑著搖頭:「不行呢,這物件貴重,隨便找一支筆應景就行了。」
一來東西貴重,二來實在是怕了念兒驚人的破壞力。
近來念兒能走能跑,說話也大有長進,那雙小手一發閑不住,看見什麼都要拿來玩一玩拆一拆,興緻來了還要塞進嘴裡嚼一嚼,雖是一嘴小奶牙,但殺傷力也頗為驚人,譬如她的一隻絞絲金手釧,前天一個沒看住,等發現時已經被念兒咬出了幾個牙印,家裡人慌得到處請大夫,生怕有碎金屑被念兒吃了下去,還好大夫看了說沒事,她這些天越發謹慎,一應金銀首飾都收起來放在念兒夠不到的高處,手腕上只戴著沈浮送的那一對翠玉鐲,並頭上戴著一隻玉簪。
姜知意笑著說道:「若是念兒拿到了,說不定又要塞嘴裡嚼。」
「一支筆而已,就讓他玩吧。」沈浮還是把筆放下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如何比得上念兒?就算是把這筆拆開來砸碎了,只要念兒喜歡,他都不會皺一皺眉頭。
姜知意眼見拗不過他,也只得罷了。
「還尋了些什麼?」沈浮問道。
姜知意指著身後桌子上林林總總一大堆,笑道:「這些都是。」
有果木吃食,金銀珠翠,也有極小巧的硯台、袖袋裡就能裝下的小本書冊,還有專為小兒把玩的銀算盤、秤桿、秤盤,木頭做的小刀小槍,各行各業都是齊全。沈浮一樣樣看過,笑意浮上眼底:「也不知念兒明天會先拿什麼?」
姜知意猜著多半是吃食,念兒胃口好,看見吃的就要拿,林凝擔心抓周時先拿了吃食不好看相,這幾天一直引著念兒先去抓別的,然而收效並不顯著。抿嘴一笑:「明天就知道了。」
「是啊,明天就知道了。」沈浮與她並肩站著,看過眼前的東西,「好快。」
好快呢,明天念兒周歲,再過十幾天,就是他們成親的日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陸續有賓客登門,到開宴時,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幾乎全都有人來,一來這是姜遂升為縣公後頭一次大宴,二來念兒是公府唯一的傳人,身份貴重,三來眾人也都是提前為姜知意和沈浮的婚事道一聲賀。
酒過三巡,大廳中鋪了紅氈,丫鬟捧著一個個玉盤走來放在紅氈上,內里盛著抓周的各樣東西,沈浮的舊筆放在最近一處,眾人有懂得關竅的,都猜當是他掄元時所用之筆,那些文官不免艷羨,又見邊上還放著個空盤,內里並沒有裝東西,正在猜測時,姜遂笑著從懷裡取出大將軍印信放進去:「我也來湊個趣。」
狀元筆,將帥印,眾人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這場面,可著遍盛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姜知意抱著念兒過來,還沒到跟前,念兒已經掙著要下來自己走,姜知意見他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瞧著遠處的果子,又看見林凝有些緊張的神色,心裡暗自發笑,不消說,母親必是擔心念兒又要先拿吃食,不過這小孩子的心思,又有誰能說得准呢?YushuGu.COm
鬆手把念兒放下,輕聲囑咐:「念兒乖,去挑一樣你喜歡的。」
念兒巴不得一聲,小腿邁著,小胳膊甩著,飛快地往跟前走,圍觀的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喝彩,才剛周歲走得已經這麼好了,還真是姜家的子孫,天生的筋骨強壯。
姜知意緊緊看著,念兒一徑跑向了最遠處放果子的玉盤,這是她和林凝的一點小心思,想著放遠點也許念兒就不拿了,誰知他還是頭一個奔了過去,眾人都盯著看,都在笑,哪知念兒到跟前又站住了,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轉,忽地咧嘴向姜知意一笑。
姜知意不由自主也跟著笑起來,笑聲中就見念兒邁著兩條結實的小腿飛快地又走到近處,一把抓起了將印。
「好!」人群里有人讚揚起來,「看來公府又要出一位將帥之才了!」
姜知意出乎意料,笑意更深,邊上沈浮低頭側臉,在她耳邊道:「很好。」
他固然覺得念兒拿什麼都好,但是將印,實在很讓人歡喜。
又見念兒伸手一抓,把那支狀元筆也攥在手裡,人群里又是一陣喝彩:「文武雙全之才啊!」
念兒一手拿著一個,邁著小腿往前跑,這一回倒是毫不客氣,抓起一塊軟香糕就往嘴裡塞,眾人大笑起來,姜知意聽見沈浮低低的笑語聲:「民以食為天,這吃食么,自然也不能少。」
反正在他看來,念兒做什麼都有道理。姜知意笑著,在袖子的遮掩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周晬宴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正月二十六,大婚之期。
姜知意三更不到就起床收拾,待到一切妥當開始梳妝,已經是午後未正。嫁衣是鄉君的品級服色,深青翟衣端莊中透著嫵媚,丫鬟給她肩上圍一大塊綉巾,防止脂粉沾染了衣服,這才開始挽發梳妝。
因是御封的鄉君,是以一切禮制都要按著宮裡的來,頭天皇后就遣了幾個有經驗的女官來公府幫著張羅,此時打理妝發的是尚服局的女官,快而熟練地幫她梳好髮髻,潔面敷粉,畫眉點唇,再戴上鄉君的頭冠,珍珠覆額從冠上垂下來,柔和的珠光映著細膩的肌膚,交相輝映。
姜知意微微閉目養神,不禁想起頭一次成親的時候。那時候她坐在鏡台前梳妝,帶著滿心惶恐,既是因為這樁不被家人看好的姻緣,又是因為對未來太不確定,那時候的她,全不知道自己會迎來什麼樣的人生。
而此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向何處,要與何人攜手共度一生,心中一片安穩。
「鄉君看一看,還有哪裡需要改的?」女官柔聲問道。
姜知意睜開眼睛,看著清如秋水的銅鏡里自己的容顏,明凈柔和,如頭冠最大那顆珍珠,是塵埃落定后自內而外的從容安詳。「不消改了,這樣很好。」
丫鬟取下肩上的綉巾,細細整理吉服的領口袖口,撫平幾乎看不見的衣褶,姜知意站著,從微微搖蕩的珠串間隙里,看見窗外黃靜盈與林正聲並肩站在一處,在清一色大紅的送親的隊伍里,兩個人顯得那麼和諧,那麼自然。
黃靜盈那天的話驀地浮上心頭,最要緊的還得是人,可靠誠樸,讓人心裡頭安穩。原來如此。
「姑娘,」陳媽媽喜氣洋洋地走來,「姑爺來接親啦!」
姜知意聽見了鑼鼓鞭炮的聲音,沈浮來了。
林凝親手為她蓋上紅蓋頭,牽著她的手走出了門,姜知意低著頭,從無數吉祥祝福的聲響里分辨出她微微發顫的聲音:「意意,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姜知意緊緊握著她的手,會的,重來一次不容易,她和沈浮都會珍惜。
出內院,過儀門,鼓吹的聲響越來越大,歡笑聲中間雜著討要喜錢的吵嚷聲,蓋頭遮著臉,鋪天蓋地都是歡喜的正紅色,姜知意聽見沈浮的聲音,從蓋頭垂下的金線穗子里看見他皂色的靴,他握住了她的手:「意意,我來了。」
乾燥溫暖的掌心,貼住時,如此讓她安心,姜知意在蓋頭裡,無聲地笑起來。
沈浮扶著她上了車,粼粼車聲伴著他清脆的馬蹄聲,雖然兩家近在咫尺,可接親卻不能如此潦草,隊伍出了公府,先往大街上繞城行走,一路鑼鼓鞭炮,拋灑喜錢,引得城中無數孩童閑人追看議論:
「竟有這麼多抬嫁妝,真是開了眼了!」
「沒看見最前頭幾抬打的是明黃綢結嗎?那是御賜的,這才是真正體面!」
「新郎官好個相貌!常聽人說謫仙沈郎,今兒個才算親眼見著了!」
「聽說新娘子和新郎官從前就是夫妻,如今破鏡重圓,這才叫天作之合呢!」
零零碎碎聽在耳朵里,姜知意帶著笑,是啊,果然是天作之合,破鏡重圓。
黃昏時,隊伍回到沈浮的宅院門前,龍虎將軍再次讓步,又分了兩個小院給他,如今幾處合在一起,也頗頗像個高門深宅的模樣了。車門打開,姜知意聽見沈浮喚她:「意意。」
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沈浮半扶半抱,帶她下了車。
庭燎照得天地通明,陰陽生在門前撒谷豆,宮中派來的禮讚高聲念誦入門喜詞,從門前到洞房鋪著厚厚的紅氈,踩上去如同雲朵一般,紅綠兩色的錦緞結成大大的同心結,一頭在沈浮手裡,一頭在姜知意手裡,牽巾相連,夫官,快而熟練地幫她梳好髮髻,潔面敷粉,畫眉點唇,再戴上鄉君的頭冠,珍珠覆額從冠上垂下來,柔和的珠光映著細膩的肌膚,交相輝映。
姜知意微微閉目養神,不禁想起頭一次成親的時候。那時候她坐在鏡台前梳妝,帶著滿心惶恐,既是因為這樁不被家人看好的姻緣,又是因為對未來太不確定,那時候的她,全不知道自己會迎來什麼樣的人生。
而此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向何處,要與何人攜手共度一生,心中一片安穩。
「鄉君看一看,還有哪裡需要改的?」女官柔聲問道。
姜知意睜開眼睛,看著清如秋水的銅鏡里自己的容顏,明凈柔和,如頭冠最大那顆珍珠,是塵埃落定后自內而外的從容安詳。「不消改了,這樣很好。」
丫鬟取下肩上的綉巾,細細整理吉服的領口袖口,撫平幾乎看不見。清冽的酒液一線入喉,未等飲盡便已經熏熏然有了醉意,這花好月圓的時刻,總是格外讓人暈眩。
眾人的鬨笑聲中,兩人飲盡杯中酒,將酒杯拋在床下。
雍朝的風俗,交杯酒喝完后要將酒杯扔到床下,若是一個杯口朝上,一個杯口朝下,就是大吉之兆頭。叮咚兩聲,贊者低頭去看,笑著贊道:「恰是一仰一合,大吉!」
姜知意淺淺笑著,看見沈浮如釋重負的模樣,唯獨她知道,為了拋得一個大吉,沈浮私下裡拉著她練過多少次,卸任在家的左相大人,對婚禮的每一個細節都要做到完美無缺。
至此時,大婚的禮儀走完了一大半,親友們獻上祝賀后,掩門離開,洞房裡一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姜知意和沈浮。
原本是從容的,此刻卻突然緊張起來,姜知意覺得手心裡出了汗,摸到沈浮的手心也有潮意,他也緊張呢,姜知意突然想笑,方才的緊張一掃而光。
「意意,」沈浮想起身,頭髮綁在一起,扯了一下,連忙又坐下,「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
「不餓呢,你餓不餓?」姜知意問道。
頭髮還結在一起,上次成親時並沒有這個環節,沈浮不喜歡這些俗世的小心思,但這次,他喜歡得很。姜知意手指拈起那編在一起的頭髮:「要不要解開?」
沈浮不捨得,結髮同心,一定是要結髮的。小心著央求:「意意,能不能剪下來,送給我?」
姜知意抬眼,看見他微微顫動的眼睫,他薄唇輕抿,是緊張時才有的神色,然而她並不拒絕如此。莞爾一笑:「好。」
沈浮鬆一口氣,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挽她的手起身,一起走去箱籠里找出剪刀,咔嚓一聲,將編在一起的頭髮齊根剪下。
先前還能分辨出哪個是哪個的,到這時候水乳交融,全然分辨不出來了。
錦囊是早就備好的,沈浮小心將髮辮放進去,貼著心口放好:「意意。」
按禮制他這會該出去待客,可他捨不得走。
門外傳來胡成的稟報:「大人,陛下駕臨!」
姜知意有點意外,又不很意外,謝洹待沈浮一向親厚,他大喜的日子謝洹親自來一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攜手出迎,不等見禮早就被謝洹止住:「你們的大喜日子,不必了。」
王錦康引著小太監一抬一抬往裡送賀禮,先前都已經賞賜過的,謝洹笑道:「先前是官中的,這次是朕從私庫里給你們的。」
四下是花滿玉堂,眼前是璧人一雙,謝洹興緻大好,拍了拍沈浮的肩:「姜鄉君,朕借浮光過去吃幾杯喜酒,一會兒就放他回來陪你。」
姜知意連道不敢,笑語聲中謝洹拉著沈浮往正堂走,笑語聲隨風傳來:「朕瞧著念兒該添個弟弟妹妹了,浮光,努力啊!」
姜知意刷一下紅了臉。
女官扶著回到洞房,卸了大妝換上輕便衣服,又服侍著吃了飯漱了口,姜知意坐在窗前,聽著遠處的笑鬧聲,等著沈浮回來。
天已經全黑了,窗紙上映著庭燎的火光,謝洹有沒有走?沈浮還在吃酒嗎?他量窄,況且傷后大夫也交代過不要吃酒,但願那些賓客能放過他才好。
「意意。」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喚聲。
姜知意急急回頭,沈浮回來了。他步履如常,並沒有什麼醉態,唯獨一雙眼亮的出奇。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送在唇邊吻了一下:「我回來了。」
女官和丫鬟不知什麼時候退了出去,洞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先前就有的緊張突然又來了,姜知意低著眼,看見沈浮薄薄的唇一點點丈量過她的手心,手腕,嬌紅的衣袖滑下去,藕臂上落下微紅的印記。
「浮光。」姜知意喘不過氣,低聲喚他。
身子突然一輕,沈浮攔腰抱起了她,姜知意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桑菊香,還有熾熱的體溫,熏熏然的酒氣,他還是有點醉意的,從前他,就不會有這般狂放的舉動。
「意意。」沈浮低頭,在她耳邊輕輕喚著。
許是酒氣熏到了她,先前那種眩暈的感覺又來了,姜知意緊緊摟著他,喜帳就在眼前,他身子一彎,放下了她。
紐扣鑲著藍松,扣眼是織金線蝶戀花的形狀,急切中解不開,沈浮低了頭,熾熱的唇落下去,在她唇上,又移到下巴,纖長的玉頸,然後,咬住了那顆扣子。
「意意。」他聲音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