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長安城恰是寒冬,街道上見不到幾個人影,約莫是都窩在溫暖的家中。
一陣寒風掠過,驚得枯枝簌簌,更顯寒寂。
一處奢華的院落中,溫暖的正屋裡,一直合眼念佛的人掀開眼皮,淡淡問:「人還在屋外跪著嗎?」
這人面容端莊,一身錦衣華服,高鬢珠翠,氣度優雅,正是榮國公的原配夫人,楊氏。
楊媽媽是國公夫人的陪嫁,最得楊氏信任,聞言,她給一旁的丫鬟使了個眼色詢問,丫鬟會意,不動聲色地點了下腦袋。
楊媽媽恭聲道:「回夫人,五小姐還跪著呢。」
跪坐在地上的楊氏冷笑了一下,道:「骨子裡流著卑賤的血,求起榮華富貴來倒是有毅力。」
楊媽媽見自家夫人毫不顧忌,小聲勸誡道:「夫人,這話您在自己屋裡說說便好,莫要當著老爺的面說了。畢竟是老爺的血脈,您這話他若是聽了,定會不喜。」
楊氏知道楊媽媽是為了她著想,倒也沒生氣,悠悠地將手裡的佛珠撥弄了一下,道:「讓她跪著,我倒要看看,她這決心有多大。」
楊媽媽也不喜歡這個五小姐,小小年紀就出落得嬌妍玉媚,看著就不太安分守己,也不知道大小姐為何偏偏喜歡她,處處維護她,好幾次都為了她拂了夫人的面子。
大小姐單純心善,可她卻不相信,五小姐沒有背地裡挑撥大小姐和夫人的關係。
這樣一個攪家精,她怎麼可能喜歡得起來?
主僕二人不說話了,屋內復又恢復了安靜。
屋外寒風凜冽,一道嬌小的身軀穩穩地跪在雪地里,院子里點了燈籠,照亮了她的面容。
明眸雪膚,花容玉色,加之眉眼間還帶了幾分乾淨純澈的稚氣,竟比這純白無瑕的雪還要耀眼,這樣一個雪夜裡,倒像是墜入凡塵的仙子,美得不似真實。
趙歸雁也不清楚自己具體跪了多長時間了,只知曉天亮過了兩次,大概是過去兩天了。
自從長姐去世,她過得恍恍惚惚,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為長姐報仇。
他們都說長姐是死於一場急病,可前一日她還去宮裡陪她一起吃了她最喜歡的芙蓉糕,穿了長姐送給她的新衣裳,長姐還同她說話逗趣,那樣鮮活明艷,怎麼可能一個晚上的時辰,她就死了呢?
趙歸雁左思右想,除了有人謀害了她,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大家都接受了長姐死於急病,可她卻接受不能。
趙歸雁垂下鴉睫,心底一片平靜。
她總要去為她的長姐討一個公道,慰她在天之靈。
*
翌日,雪下的越發大了,沒睡好的楊氏精神不太好,梳洗打扮之後,就聽得丫鬟前來稟報,說是榮國公來了。
她心頭一喜,面帶笑容地起身迎接,卻遲遲不見榮國公的身影,楊氏想起來院中跪著的那個人,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這個賤蹄子!
楊氏憤憤地一甩長袖,疾步走出去,剛繞過雲母屏風,就看到榮國公挾著風雪入了屋。
楊氏透過帘子的縫隙,看到院中仍舊跪著的少女,滿意地笑了下,臉上的怒容瞬間消失不見。
她緩步迎上去,溫聲說道:「老爺來了?可是用了早膳?」
榮國公趙清鴻看上去四十齣頭,久居高位,讓他周身氣質嚴肅,很有壓迫感。
他隨手脫下大麾,楊氏貼心地接過,轉身遞給一旁的丫鬟。
「還未。」
楊氏接過丫鬟遞過來的熱帕子,將他臉上的雪花拭去,說:「那正好妾身也剛起,您和妾身一同用膳吧。」
趙清鴻點了點頭,徑直坐在了上首。
丫鬟呈上熱茶,趙清鴻端起來,慢慢地啜飲。
楊氏仔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見他臉上並無異色,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不在意趙歸雁。
只不過她慣會裝樣子,此刻她總得先提這件事。
楊氏坐在趙清鴻左側,緩聲說道:「小五在屋外跪了三天了,到底是個姑娘家,寒冬臘月的,這樣一直跪著總歸傷身子。不知您到底是何想法?」
趙清鴻沒說話,輕輕地摩擦了一下杯沿,腦海里不期然劃過方才那雙帶著決然的眼眸。
「跪了三天了?」
趙清鴻低低重複了一遍。
楊氏應了一聲,「是啊,自從您說了要再往宮中送一位趙家女入宮,她就在我的院子外跪著了。也是性子倔,不吃不喝地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我讓丫鬟去勸她,她也不聽,非嚷嚷著要入宮。」
楊氏頓了頓,狀似憐惜地感嘆道:「那皇宮哪是那麼好待的?吃人不吐骨頭,她還未及笄,去那地方不是送死嗎?」
趙清鴻愣了一下。
他忙於政務,對於後院的事情並不上心,此刻聽到楊氏的話,才想起來,自己這個女兒,竟還未及笄。
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張嬌美的臉,也是還未及笄的模樣,曾讓他那樣心悅,可後來也是因著身體不好離開了人世。
他放下杯盞,說:「她不聽就讓她繼續跪著吧,身體是她自己的,她不當回事,你何必在意?」
楊氏如願聽到了他話里的怒意,無聲笑了下,嘴上卻說:「好歹也是叫我一聲母親,我如何能忍心?鸞兒走了后,我對女兒家總是憐惜多一點。」
趙清鴻寬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說:「難為你一片慈愛之心了。」
兩人正說著話,丫鬟將早膳端了上來,有條不紊地擺在桌子上,就安靜地侯在一旁。
楊氏凈手后親自執筷,侍奉趙清鴻用膳。
自打楊氏嫁入國公府,對於趙清鴻的事情,都是親力親為,這樣的舉動也贏得了夫君的敬愛。
這麼些年,除了當初將趙歸雁接入府中打了她的臉之外,趙清鴻事事順她,也給了她后宅中所有的權力。
楊氏這個當家主母,地位極穩。
用完膳,趙清鴻沒急著離開,而是捧了本書,窩在軒窗下的榻上翻閱。
楊氏見他沒把趙歸雁放在心上,也就安心了,坐在一旁繡花。
*
屋外比不得屋內,有上好的銀絲炭,柔軟的毛毯,有的只是如刀割般的寒風,以及涼意入骨的雪花。
三日不吃不喝不睡,趙歸雁已然到了極限,可她愣是憑著意志,穩穩地跪在了雪地里。
趙歸雁眨了眨乾澀的眼,她能看到窗子上映出來的那道身影。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可她對他卻極為陌生。
從小到大,她一年都難以見他一面,小時候對他還有孺慕,可後來,楊氏的嗟磨,她也漸漸死了心,明白了她不是他喜歡的孩子,自然不受重視。
前兩日她並沒有見到她,可她知道,趙清鴻一定知道她在這裡跪著的事。他是一家之主,府中大大小小的事,他一定都知道。可他任由她跪著,趙歸雁不知道是他不在意,還是他覺得她只是心血來潮,當不得真。
可今日他出現了。
趙歸雁不知道,這是否是他鬆口的契機,可她總得賭一賭,任何一絲機會她也要握住。
雪撲簌撲簌落下,趙歸雁背脊挺直,發上,肩膀上落滿了雪,櫻唇失了血色,臉也凍得蒼白。
她耳中有了嗡鳴聲,眼前也漸漸模糊。
趙歸雁僵著手指,拿了一根細簪子,咬牙,狠狠地扎了一下手臂,頓時,殷紅的血珠冒出來,在雪裡綻放出朵朵紅梅。
她的手臂上有好些已經結痂的傷口了。每每她要暈倒,她都這樣刺自己一下,讓自己保持清醒。
本有些搖晃的小身軀此刻又堅定了下來。
楊氏的花樣子綉完的時候,趙清鴻扔了書,下榻穿衣。
楊氏一驚,放下綉籃,「老爺,您要走了?」
趙清鴻低低應了聲。
楊氏走過他替他整理衣裳,這個角度正好看到了院子里的人。她指尖僵了下,心裡暗恨。原坐在這裡是為了看那個小蹄子!
趙清鴻走出去,背著手走到了趙歸雁身前,沉聲道:「回去吧。」
趙歸雁張了張唇,聲音沙啞:「求父親准許我入宮。」
趙清鴻擰眉:「你這般執拗,所謂哪般?」
趙歸雁抬眸,乾淨澄澈的眸子里映著雪色,復又重複了一遍:「求父親准許我入宮。」
趙清鴻定定地看著,不語。
他左手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
這樣執著,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然,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太多了,這些人最後都成為了朝廷棟樑,翻雲覆雨。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人還是他的女兒。
趙清鴻想起了明堂之上的那位,剛登基時還稚嫩,他們這些朝臣還能插手一二。可近些年來,那位越發威嚴端方,心思深沉,讓人猜不透心思,他們也越發束手無策,時刻提心弔膽,總覺下一刻就會被他摘了腦袋。
後宮即使有一位趙家皇后,可仍是不足以讓他動搖。
可如果是趙歸雁呢?
結果可會不同?
趙清鴻擺了擺手,「回去吧。」
這次的嗓音柔和了很多。
趙歸雁眼睫顫了顫,一眨不眨地望著趙清鴻。
趙清鴻此時最喜她的固執,說:「回去養好身體,過兩天將你的名字轉到夫人名下來,以後你就以國公府嫡女入宮去吧。」
趙歸雁明眸漸亮,她喉間哽了哽,盈盈下拜:「多謝父親。」
趙清鴻擺了擺手,讓丫鬟將她扶起來。
趙歸雁跪了這麼久,這雙腿早就僵硬無比。
一動,就是鑽心的疼。
可趙歸雁咬著唇,死死忍著,一聲痛呼都未發出。
虛晃著身子回到了院落,趙歸雁看著熟悉的房間,緊繃著的弦霎時鬆了,終是暈了過去。
*
趙歸雁夢到了趙青鸞。
那是她最美好的時光。
趙青鸞杏眼微彎,柔柔地攬著她,替她拂去唇邊的糖漬。
「我的雁雁吃成了一個髒兮兮的小花貓啦!」
趙歸雁依戀地望著她,眼底滿是孺慕,「那阿姐會嫌棄雁雁嗎?」
趙青鸞寵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尖,嗓音溫柔似水:「怎麼會?阿姐永遠都不會嫌棄雁雁。」
趙歸雁滿足地笑起來。
畫面一轉,又是一條長長的宮道,趙青鸞牽著趙歸雁的手。不知何時,她放開了趙歸雁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趙歸雁一下子卻被縛住了手腳,動彈不得。她使勁掙扎,呼喊,趙青鸞卻走得決絕。
「阿姐!」
趙歸雁驀地睜大了眼,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痕。
趙歸雁憶起夢裡的場景,驚懼地跳下床,想要追出去,可腳下一軟,往一旁栽去。
屋外響起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身形瘦弱的丫鬟。
丫鬟采月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趙歸雁,心下一緊,連忙跑上前,扶起她:「五小姐,您摔到哪兒了?疼不疼?」
趙歸雁抓著采月的手,徨徨道:「采月,我剛剛做了個夢,阿姐一直不理我,我怎麼喊她她都不回頭。明天我們去宮裡看她吧?」
采月猶豫了一下,終是說出了真相:「五小姐,大小姐兩日前就葬入皇陵了。」
趙歸雁身子一僵,眨了下眼,淚珠撲簌撲簌滾落下來。
阿姐死了!
趙歸雁終於記起來,她的阿姐,這世上唯一對她好的人,早在七日前就沒了。
趙歸雁下意識將自己團起來,後知後覺地問道:「我昏迷幾日了?」
「兩日了。」
趙歸雁怔了一瞬,眼眶又蓄了淚,前日是阿姐的頭七,按照規程,皇后該葬入皇陵。
她竟然連阿姐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哭了一會兒,趙歸雁扶著采月的手重新坐起身,沒關係,她會入宮,會為阿姐報仇。
光是軟弱地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相較於見她最後一面,阿姐定然更喜歡她能替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