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男子身量極高,即便是蹲著,趙歸雁也只堪堪到他胸口。
角落狹小,兩個人著實擁擠。
丫鬟卻像是找累了,停下了腳步,站在不遠處說話。
趙歸雁擔驚受怕,覺得漫長難熬,尤其是這兩日化雪,石壁寒涼,她衣著單薄,抵禦不了源源不斷地寒氣。
她抿抿唇,察覺到身側的溫暖,她搖了搖頭,壓下想要貼靠的念頭,只是將阿狸緊了緊。
阿狸也暖呼呼的,她有阿狸就好。
男子覷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擋住了風口。
趙歸雁蹲久了,就發覺一直往脖子里灌的冷風停了下來,她唇畔露出幾分竊喜。
身子暖和了,也就有心思打量起這個「共患難」的人。
他不像她團成一團,單膝觸地,骨節分明的手搭在膝上,頗有氣勢,即便周圍是枯枝殘雪,都讓他生出幾分清風朗月的風姿。
男子察覺到她盯著自己看,淡然回視,旋即對上一雙明亮瀲灧的眸子,愣了下。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乾淨澄澈的眼睛。
趙歸雁只是覺得他好看,並沒有其它心思。
人總是喜歡漂亮的東西,更何況這人心腸這樣好。
男子收回視線,隨手把玩著腰間的玉墜。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歸雁終於聽見了走開的腳步聲,她擔心聽錯了,用小手戳了戳男子的膝蓋,「您能不能看看她們離開了沒有呀?」
男子視線頓住,看了一眼膝蓋,復又順著她的話往瞧了一眼不遠處,無人。
他沉默地站起身,負手而立。
趙歸雁愣愣地看他一眼,後知後覺人應該是離開了,她抱著貓打算起身,可是蹲久了,她的腿已經麻了。
趔趄了一下,臂間就多了一隻大掌,穩穩地扶住了她。
「小心。」
趙歸雁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如玉石墜盤,清凌凌帶著冷意,很好聽。
男子看她穩住了身子,就將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後的時候,不自覺地蜷了蜷手指,這樣柔弱無骨的觸感,讓他險些以為自己握了一捧雲,稍稍用力就消散了。
趙歸雁眨了眨眼,笑了起來。
「原來你聲音這樣好聽。」
男子眼神閃了閃,不語。
趙歸雁也約莫猜測出,這人性子冷清,不喜言語,她也沒在意,認認真真地屈了屈膝,「方才多謝公子了。」
男子這次給了回應,從喉間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趙歸雁見他跟畫上的神仙一樣,帶著俯瞰眾生的端嚴,很是高潔,也想不出能說什麼了,恰好這時候采月慌慌張張地尋過來了,趙歸雁怕她一直躲著采月會著急,於是說:「那……公子告辭。」
男子點點頭,折身換了個方向離去。
采月一直在喊她,趙歸雁抱著貓走出去,輕聲喚她:「采月。」
采月一愣,驚喜地跑過來,抓著趙歸雁問道:「三小姐她們有沒有為難您?您有沒有受傷?」
趙歸雁搖了搖頭,說:「我藏起來了,她們沒找到我。」
采月看她面色無虞,這才放下心來。
回到院子,趙雲鶯她們早就離開了,不過院子里一片狼藉,桌椅茶壺都倒在地上,跟盜匪洗劫了一樣。顯然在她走後,她們氣不過,把她的院子給毀了。
趙歸雁掐了下掌心,慢吞吞地將地上的椅子扶起來。采月在後面看著,有些想哭,自己的主子就沒過過一日好日子,明明也是國公府的血脈,卻過得比丫鬟都不如。
前十四年跟個透明人一樣,生父漠視,嫡母苛待,好不容易嫡小姐護著長大了,可又要去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
她自小貼身服侍趙歸雁,最是清楚她的性子,那樣溫軟天真的一個人,如何能去宮裡呢?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三小姐鐵了心地求著入宮,第一次這樣執拗,誰勸都不聽。他們都說她是為了榮華富貴,可采月清楚,不是的。
她隱約猜到了是為了大小姐,可更具體的,她就猜不出來了。
她並不聰明。
遠比不得小主子機靈。
可她有一顆忠誠護主的心,反正不論趙歸雁去哪,她也跟著去哪。
采月收回思緒,連忙幫著一起收拾房間。
夜幕降臨的時候,屋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整潔。趙歸雁揉著腰,一溜煙跑進了內室,踢了鞋子,胡亂地趴著床上。
采月跟著進來,柔聲問道:「小姐,要用膳嗎?」
趙歸雁翻了個身,歪著腦袋說:「要!」
燭火溫暖明亮,映著嬌顏,頗為悅目。
采月笑了笑,提著食盒往外走去。他們主僕二人的飯菜,都需要自己去大廚房領,並不會和其他主子一樣,由著人送過來。
趙歸雁的落雁居又偏又破,府里的人都不愛來。趙歸雁知道他們不喜歡她,也不會出去惹人嫌,他們二人倒也算悠閑自在。不過平日也多有不便,飯菜要早半個時辰去拿,才不會拿到殘羹冷炙。
阿狸跳上了床榻,尾巴一卷,趴在了趙歸雁的腦袋旁。趙歸雁慢慢彎起唇,逗弄起它。
剛剛一直在忙,此刻閑下來了,她才感覺到了腹中空空。
「阿狸阿狸,你說今天吃什麼?」
阿狸懶洋洋地喵了聲。
趙歸雁平時也沒玩伴,習慣了自說自話,當下眯著眼開始幻想:「會不會是燒鵝和金絲火腿?又或者是板栗燒雞和萵筍湯?要是有鴛鴦蝦就更好了……」
她跟著趙青鸞嘗過一次鴛鴦蝦,就此惦念上了。不過她不清楚,宮外有沒有這道菜。
趙歸雁想到了皇宮,臉上的笑滯了滯,一下子就沒了食慾。
她想阿姐了。
趙歸雁眼眸一下子黯然下去。
很快屋外傳來了腳步聲,趙歸雁舔了下紅唇,下意識扯出一抹笑。
她不能這樣頹喪,不然該惹得采月擔心了。
采月提著食盒,面色鐵青地走進來,看到床帳里明眸瀲灧的人兒,氣滯了滯,嘆了口氣,說道:「三小姐未免太欺負人了。」
趙歸雁翻身下榻,走到桌子旁,才看清楚今天的菜色。
兩個冷硬的饅頭,和一碟不見油水的小青菜。
「老爺都說了您以後要記在夫人名下,也是正經的嫡主子,嫡庶尊卑,三小姐再如何也要敬您一分。可她卻吩咐大廚房不給您飯菜,只甩給奴婢這丫鬟份例都不夠的饅頭青菜,這不是存心欺負人嗎?」采月憤憤不平地說道。
趙歸雁看采月眼睛都氣紅了,她心裡嘆了口氣,臉上卻彎著眼睛笑,「沒關係啦,我現在又不餓了,饅頭也很好吃。」
趙歸雁何嘗不委屈?
采月為她抱不平,可她卻覺得沒必要。
楊氏是迫於父親的壓力才不得不認她作女,她厭她惡她,恨不得趙雲鶯狠狠欺負她,又怎會為她出頭,漲她威風呢?
趙歸雁很小就明白,除了阿姐,沒有人會真心對她好。可如今阿姐也不在了,她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怎麼能指望著別人施於善意給她呢?
其實趙雲鶯這樣有恃無恐,也是清楚,趙歸雁能不能入宮還另說。
趙家內部決定了入宮的人選,可還要看聖上願不願意給趙家這個臉面。
榮國公府不比先帝時期的煊赫,今上是個勤政愛民的君王,少年繼位,在位十五年,海清河晏,開創了大魏盛世。面對說一不二的鐵血帝王,朝堂之上,榮國公府也就不能插手太多。
自然而然,權勢就大不如前。
世家勢力遠不如先帝在時,好在今上顧念這些前朝元老的苦勞,很多事情上都願意給幾分體面。
譬如榮國公府就出了一位皇后。
可趙青鸞病逝了。
榮國公府本就大不如前,趙清鴻擔心後宮之中沒有趙家女,於趙家不利,這才起了又送一位趙家女入宮的想法。
楊氏見趙清鴻捧了卷書,可是半天不見他翻頁,心中詫異,溫聲詢問:「老爺今日可是有心事?」
她有些忐忑,擔心她默許趙雲鶯折磨趙歸雁的事敗露了。
趙清鴻揉了揉眉心,語氣沉鬱:「今日我以借口邀陛下來府中閑逛,本想著私下裡打探陛下的心思,可聖心難測,我竟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楊氏一驚:「今日陛下來府了?」
趙清鴻頷首。
「因是借朝政為由,陛下也是輕裝簡行,不願麻煩夫人,故未曾知會夫人。」
楊氏想到那位不苟言笑,威嚴端方的帝王,無端打了個寒戰。她也不想面對他。
「陛下會不會不想趙家再送一位女子入宮?」
趙清鴻臉色沉凝,說:「極有可能。今上深諳帝王之道,絕不願意一家獨大,如今後位空懸,多少世家搶破了腦袋想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宮。我趙家已經有一個女兒登過後位了,陛下恐怕更願意這后位落在別家。」
楊氏聽到這句話,又是欣喜又是失落。
既高興趙歸雁入不了宮,又失落趙家以後要矮別家一頭了。
趙清鴻臉色冷沉,有些不死心。趙歸雁即便不能為後,可憑著她的容貌,當個寵妃亦是能夠的。
可他清楚,今上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若是不願,他再絞盡心思也沒法子。
「睡吧,且看陛下的意思了。」
趙清鴻嘆了口氣,扔了書躺了下去。
楊氏也順勢熄了燈,躺在他身側,想了想,她問道:「那小五還要不要掛在我名下?」
「入不得宮,也就省得麻煩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了。
楊氏滿意地笑了,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
翌日,趙歸雁剛洗漱完,采月就將今日的早膳提了進來。
臉色比昨天還要差。
「今日更過分,竟只有一碗見不了幾粒米的稀粥!」
采月將瓷碗端出來,語氣忿忿。
趙歸雁眸色沉靜,安靜地捏著瓷勺喝粥。其實也用不了勺子,這樣寡淡的粥,跟白水沒分別,端著碗一口飲下即可。
她並不在乎這些。
她只想早些進宮,查清楚是何人害了阿姐。
這府外,她並不想徒增風波。
只是,有時候她不找麻煩,麻煩總喜歡找她。
勉強果腹后,采月剛收了碗勺,一行人就神色得意地闖進來。
依舊是趙雲鶯幾人。
今日趙雲鶯較之昨日更要衣著華美,石榴紅金絲斗篷,斗篷邊沿還有一圈毛茸茸的白狐皮,看著嬌俏可人。
她似乎是特意打扮了過來的。
臉蛋白皙,也抹了胭脂,很是嬌美。
趙雲鶯看了一眼光可鑒人的瓷碗,嘲諷道:「這也太窮酸了吧?就連一頓好的都吃不起嗎?」
她身後的人也跟著吃吃笑出聲。
趙歸雁垂下眼睫,絲毫沒放在心上。
趙雲鶯見她嫻花照水般娉娉婷婷地坐在那兒,光是垂著腦袋,就美得如同一幅畫卷般,心下生出嫉妒,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用手帕掩唇,嬌笑道:「某些人應該還在坐著春秋白日夢吧?指望著被聖上看中,成為高高在上的娘娘不成?」
趙歸雁茫然地抬眸。
趙雲鶯見她終於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了,得意地笑了笑,說:「你怕是不知道吧?聖上瞧不上你,不想讓你進宮,所以母親也不會把你養在名下。你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這破院子里吧!」
她張揚大笑:「昨日我本來許你一場好婚事,你不識好歹,現如今,你就等著母親將你嫁出去給人做妾吧!」
趙歸雁小臉寸寸白下去。
她入不了宮了?
那阿姐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