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任西暝
在華麗、古典的房間里,僕人們正在手忙腳亂地清掃地毯上的蛋糕。他們的大少爺宋曜身陷真皮沙發,雙腿交疊,渾身由定製西裝包裹。他的額頭上青筋突顯,眉頭緊蹙,修長如梅骨的手指中夾著明明滅滅的香煙,從口中繚繞而出的煙霧根本無法遮擋他的憤怒。
僕人們只想趕緊將殘局收拾乾淨,他們生怕這位大少爺一氣之下把桌子掀了,讓他們全部滾蛋。今天本來是小少爺任西暝的二十歲生日,可是就在剛才,任西暝當眾把蛋糕扔進了垃圾桶,摔門,離開了。他確實太不懂事了,大少爺都這麼忙了還要空出時間專門為他過生日,他不感謝一聲就算了,還發脾氣。收拾完殘局,僕人們趕緊離場,生怕惹火燒身。
很快,偌大的房間里,就只剩下宋曜一人。
任西暝的質問還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他問:今晚,你又要去見那個女人?
宋曜想著今天是對方的生日,難得好脾氣:暝暝,說過了要叫他『君君姐』,我只是去接她下班而已,不耽誤給你過生日。反正住得近,她也挺想給你過生日了,乾脆叫她一起——
然後任西暝就把蛋糕扔了。
*
宋曜,26歲,年紀輕輕便事業有成,成為了商業帝國的佼佼者。從小到大,他的人生似乎開了掛,無論做什麼都輕而易舉、順順利利,除了一點,他有一個甩不掉的累贅——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那無用的弟弟任西暝。
任西暝,比宋曜小六歲,是父親宋晟在宋曜十一歲時帶回來的孩子,宋晟對宋曜說:「我們宋家能有今天,多虧了他的母親。你要像待自己親弟弟那般待他」。任西暝的母親是宋晟的恩人兼白月光,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宋晟。她患上絕症離開后,宋晟主動提出撫養孩子。宋晟一度以為任西暝就是他的親生骨肉,待他比待宋曜還要好。
任西暝剛到宋家時,明明已經五歲了,卻還不大會說話,每天都是痴痴傻傻、病弱凄慘的模樣。任西暝幼時患有自閉症,身上有明顯的刻板行為,沒法學習,沒法與人交流,常常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宋晟曾十分寵愛他,每天陪著他,給他找了最好的醫生,最好的家教,宋曜討厭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認為這個入侵者把父親奪走了。
然而,宋晟的寵愛是有限的,任西暝八歲時,一張DNA親子鑒定報告讓宋晟發現這孩子跟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便把孩子甩給了妻子。妻子帶任西暝去海邊的別墅避暑,為了旅遊散心,把孩子甩給保姆,保姆被哭煩了,就將任西暝關在廚房,想著廚房到處都是吃了,他會自己吃,放心大膽地去跳廣場舞了。結果任西暝一點都沒動食物,還點了火,火焰很快就竄到窗帘上,要不是被宋曜發現了,任西暝早就死了。
那之後,宋曜父母的婚姻名存實亡,兩人皆無暇顧及孩子。任西暝便成為了宋曜的包袱。他早晨一定要宋曜喂牛奶給他喝,畫的畫一定要給宋曜看,只吃宋曜讓他吃的東西,每天必須去接宋曜放學,晚上7點一定要坐在宋曜旁邊看動畫片,晚上10點一定要宋曜給他講故事。一旦宋曜爽約,他可以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地說「我討厭、哥哥」一百次,可以又打又鬧又咬哭得昏天黑地。無論宋曜怎樣罵他、避開他,他總是像牛皮糖一樣黏著宋曜,天天哥哥、哥哥地叫著他。
宋曜雖然討厭他,討厭他病弱的、髒兮兮的、可憐的、固執的模樣,卻也同情他。任西暝親生父母都不在了,還有自閉症,除了他不親近其他任何人。如此沒用的孩子,要是沒有他肯定活不下來。他便放棄將任西暝趕走,盡量好地待他。
大概請的那些私人醫生和教師還是有用的,任西暝的自閉逐漸好轉。待他十二歲時,不僅能夠正常說話,跟上並超越學校的教學標準,在各個學科還展現出極強的天賦,例如藝術和編程,有人稱他為天才。宋曜以為自己總算輕鬆了。
沒有想到,任西暝對他的執著變本加厲,他似乎變成了陰魂,纏著宋曜不放。他總是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盯著宋曜——他虹膜的顏色過淡,在燈光下呈暗金色,或而空洞,或而熱烈,如此怪異,讓宋曜渾身不舒服。
最可怕的一次,便是宋曜十九歲,交了第一個女朋友的那天晚上。
那是個冬夜,宋曜興高采烈地打整自己,準備出門與女友約會,卻看見任西暝裹著被子站在二樓,扒著欄杆大喊:「哥哥,你還沒有給我講睡前故事!」
宋曜總是會在十點給他講故事,堅持了許多年了。
宋曜:「暝暝,你都上初中了,別跟小孩似的,自己看。」
任西暝的聲音在發顫:「你要去見那個女人嗎?」
宋曜皺眉:「不要這麼沒禮貌,我是去跟姐姐約會,你見過的。她還給你買了奶茶。」
「我沒喝!不許去!」他正在變聲的嗓音顯得很怪異。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宋曜說著就要走,他快趕不上了。
卻聽見弟弟帶著戰慄的哭腔:「如果……如果你去了……我……我……我現在就從這裡跳下去!」
他一急,又有些結結巴巴,口齒不清。
而在這一刻,宋曜是憤怒的。任西暝像是無形的牢籠鎖住了他。可是任西暝根本就不是他的責任!他的母親對宋家有恩又如何?他有自閉症又如何?憑什麼束縛他!!
所以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接著,便聽到了「砰」的一聲。
那震動,從他的腳底,震到頭皮。
他回頭,任西暝哪裡還在二樓,他如同被折斷的木偶,趴在地板上。血從他的額頭溢出。
那天他沒去約會,他將任西暝抱起,瘋狂趕向醫院。
任西暝,自那次事件之後,額頭、手肘、背部都受了傷,留下了永久的傷疤。
他醒來時,卻完全不在乎自己哪裡受了傷。
他對宋曜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去見她嗎?
宋曜當然不可能去見她了,由於他的爽約,女孩大鬧一場,他無暇顧及,很快就分了手。
後來,每次看到任西暝的傷,宋曜就感覺憋悶。
那些哪只是傷?是鎖。
*
為了任西暝,宋曜請了頂尖的心理醫生。幾年的干預治療后,任西暝雖依舊無法離開他,至少不像小時候那般纏著他了,身體也不似小時候那般病弱。當然,他又進入了難搞又漫長的叛逆期。十八歲,他長到了188,把一頭黑髮染成了惹眼的銀色,用奇奇怪怪的紋身遮蓋了身上的傷疤,他打了耳釘唇釘,抽煙喝酒,夜不歸宿,經常犯事。對於宋曜的呵斥,他充耳不聞。
宋曜只好將任西暝的安全交給了保鏢,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兩個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卻極少一起吃飯,互相不過問。至少宋曜認為這樣也好,他自由了。
所以他放鬆了警惕,在任西暝二十歲生日時,他推了半天的工作給任西暝過生日,無意間提到要去接新女友下班。
於是就發生了剛才那一幕:平時一臉無所謂的任西暝,當場扔了蛋糕,摔門就走。
既然推了工作,宋曜也不打算去公司了。他在家裡閑著沒事,看了部電影,又回復了幾封郵件,廚師在他的吩咐下重新做了雙層蛋糕和新鮮飯菜。
他給任西暝打了三個電話,沒接。
保鏢把詳情告訴他,他滿臉陰沉。
晚上十點,他聽到了跑車的轟轟聲,門被打開,傳入耳膜的是女友熟悉的嬌笑。
他大步走向房門,開燈。
他的現任女友,君君,正醉醺醺地用雙手摟著任西暝的脖子,笑得開心呢。
任西暝的銀髮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微微挑眉,嘴角勾起挑釁的弧度:「君君姐姐剛才說,比起哥哥,她更喜歡我。因為哥哥太正經了,竟然到現在還沒吻過她呢。」
所以,今天專門請了假認真幫他過生日。他把蛋糕扔了不說,還出去勾自己的女友?
在這一刻,宋曜感覺他忍了許多許多年的怒氣都在這一刻爆發了。
他一巴掌扇在任西暝的臉上,沒有留任何情面,手掌火辣辣的。
任西暝過於蒼白的皮膚瞬間泛起一大片紅色。
他的眼淚流溢而出,可是宋曜並不會覺得他這副模樣楚楚可憐,只會覺得他像個惡魔!
任西暝望著冷漠到極致的他,像孩子那般大哭。
他跪坐在地上,哭得像一灘爛泥。
而宋曜只是抱著雙臂睥睨著他,沒有一絲動容。
他只想讓這個惡魔滾出他的世界。
任西暝哭累了,抬起那張亂七八糟的臉,夢囈般喃喃道:「你就像神明那樣,總是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愛你……明明……我的眼中只有你……我只有你……可是你……總是無視我、厭惡我、鄙視我……我真想知道……」
他的眼中迸發出瘋狂的火焰:「若把你拉下神壇,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那天晚上,任西暝沒有吃蛋糕。
他像平時那樣將自己鎖在房間里。
宋曜一個人吃飯,時間消磨了憤怒,他又有些後悔。
患有自閉症的任西暝能夠擁有近似於正常人的生活,已經是奇迹了。他對自己的執著,只是受到了疾病的影響。就像心理醫生說的那樣,那是一種類似於雛鳥情結的感情,當自己救了他的命以後,他便將自己當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當他還說不清楚話的時候,他畫了很多很多美麗的圖畫,每一幅都是宋曜。對於他而言,宋曜就是最好看的。
他不信任別人餵給他的飯,只吃宋曜讓他吃的,哪怕給他毒藥,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吞下。
他不會對著其他人笑,他的笑容,全部都是宋曜的。
他彈奏的每一首曲子,製作的每一個手工藝品,都是要送給宋曜的。
他的願望,從八歲起就沒變過,他說:我想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
這明明是一種疾病,卻真真實實地讓宋曜感動過。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感動,讓他主動承擔了這份責任。
既然承擔了這份責任,他就不該半途而廢,他本來就應該料想到,對於如此依賴他的任西暝,他擁有女朋友這件事情確實讓他感到不安,他應該更加耐心一些,讓弟弟慢慢適應,讓弟弟明白他絕對不會拋棄他,弟弟總會明白的。
總有一天,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定會被徹底治癒,好好享受生活。
這麼想著,他仔仔細細地切了一份蛋糕,連帶著數字為「二十」的生日蠟燭。
正打算敲響任西暝的房門,他卻聽到一聲驚呼。
他馬上打開房門。他很久很久沒有進過任西暝的房間了。
雜亂不堪的屋子裡,早已沒有了任西暝的身影,他像是憑空消失了。蛋糕掉落在地上。
數不清的亂碼從電腦中鑽出來,在整個空間旋轉。
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被吸入了亂碼之中。
他似乎暈了過去,醒來之時,耳邊清晰地響起電子音:
【系統:宿主你好,恭喜綁定「角色扮演」系統。只要你完成指定任務,你和任西暝都會好好地回到現實世界,任西暝的自閉症將被徹底治癒,而且我們還可以完成你的一個願望。若任務失敗,你們都會死。】
如此認真嚴肅的電子音,宋曜卻看見了一隻肥肥嫩嫩的金絲熊,翹翹的小耳朵,粉嫩的小鼻子小爪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副微笑的小樣,垂著兩顆大大的蛋蛋。這、這不就是前幾年養的那隻嗎,當時宋曜在花鳥市場看到,便買回來了。後來這隻倉鼠便被弟弟喂得越來越肥美,逐漸分不清它到底是鼠還是豬。只可惜它只有三年壽命,去年去了吱星。
【倉鼠系統發現自己被無視了,氣鼓鼓:宿主,你在聽嗎?】
宋曜輕咬舌尖,微微挑眉,不是夢。一隻倉鼠竟然變成了系統,正在嚴肅地跟他介紹任務獎勵和懲罰。熱愛小說的員工倒是給他安利過幾篇男頻穿越小說,他無聊的時候有看過一兩篇。所以,他真穿了?
【宋曜:可以拒絕嗎?】
【倉鼠吃驚:我們給的獎勵不夠誘人嗎?】
【宋曜:我可以治好暝暝的病,我有什麼願望,自己就可以實現,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倉鼠婖婖腳趾:夠狂,不過你是我們的特約嘉賓,拒絕無效。】
【宋曜:嘉賓?看來這個世界是有主人的,誰?】
【倉鼠用腳趾撓撓頭:這需要宿主自己去發現,現階段無可奉告。】
宋曜不是一個糾結的人,既然他無法拒絕系統,接受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最近確實感覺有些太順,有些無趣,完成一些任務,順帶徹底治好任西暝,倒也挺新鮮的。至於失敗?他還沒失敗過。
【宋曜:什麼任務?】
【倉鼠微笑:你將被傳送到三個世界,在每個世界攻略神明,將神明拉下神壇,獲得他的愛。】
【宋曜:如何定義『獲得她的愛』?】
【倉鼠:神明的頭頂會顯示好感度,100%好感度表示攻略成功。】
由於一直受到弟弟的阻撓,宋曜從來沒有好好談過戀愛,和女方最多牽過手。談戀愛不是他擅長的,但是他很感興趣。
【倉鼠:宿主沒有異議的話,馬上就會將你推送到第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小說世界,神明是天王巨星沈慕寒,而你是他的陰暗痴漢私生粉,祝宿主一切順利。】
陰暗?痴漢?私生粉?先不說這種辭彙與宋曜有多不搭,他還真沒追過星,還是第一次聽說私生粉這樣的辭彙。
倉鼠打了個哈欠,給他簡單解釋了一下。他沒有異議,即刻被送到第一個世界。
在純黑色的空間里,在數不清的代碼中,任西暝貪婪地望著屏幕中宋曜的身影,歪頭露出興奮且詭異的笑容:
哥哥,從現在開始,由我來當神,由你,來祈求我的愛。
我很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