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二章 惡之種

「……我現在並不質疑他的動機，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要如何勝任掌舵者的責任呢？你總不可能跟在他身邊隨時幫他治療不是嗎？」

格林猶豫了半晌后，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摩恩奇菈之前說雅爾默最多還能活二十幾年的前提，是在這二十多年間，他一直能得到妥善的治療和照顧。否則他可能幾年，甚至幾個月都活不過去。

而這樣的醫療照護，在執行掌舵者計畫途中，顯然是不可能辦到的。

「他有方法能延續自己的生命。」摩恩奇菈嘆了口氣，神色有些哀傷地說道：「如果那還可以算是生命的話……」

「你是說……」

「他打算把體內所有的器官都挖出來，然後把自己變成一種半死不活的……東西。」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力量大到讓指甲刺穿了皮膚：「但他認為那是對自己最好的懲罰，也是自己唯一能贖罪的方式。」

身為崇尚自然的德魯伊，她當然不可能理解這種扭曲的生命形式，但她就算再不認同，也不可能阻止兄長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

格林聽到這裡，再想到雅爾默的中二，也已經猜到了所謂的「延續生命」的方法是指什麼了——一種法師臨終前最後的，也是最邪惡的禁忌手段——巫妖轉化！

雖然對於如何施展這個他一直以為只會存在於小說或遊戲的法術沒有任何頭緒，但考量到魔能的特殊性，似乎的確是有實現可能的。

畢竟魔能最大的特性，就是沒有特性。既然它能夠模擬成各種能量，自然也會包含生物賴以為生的那些能量。

但模擬終究只是模擬，如果一個人想僅依賴魔能存活下去，便必然會捨棄掉原本的肉體，漸漸化為一種非人的半能量體生物——就類似於他目前的狀態。

廣義來說，他現在就是個非人的半能量體生物，一個以無限的神能作為能源的巫妖。

而他本身有著近乎無限的能源，所以能存在多久是個未知數，其他巫妖就不一定能像他一樣了。

因為正常法師的魔力，是必須儲存在體內才能使用的。

他不清楚維持神智和意識需要耗費多少魔力，但捨棄掉肉體后，法師們能掌握的魔力必然也所剩無幾。因此雅爾默光是維持其自身存在就會是一個難題了，在這之上還得兼顧掌舵者的任務……

想到這，他開始認為雅爾默所提到的三年，很可能只是個過於樂觀的估算。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他敢肯定，就算只有三個月，雅爾默也依然不會放棄自己的計畫。

他更奇怪的是，為何雅爾默會不斷提到「罪」這個辭彙。

目前他聽下來，這傢伙完全就是一個樂於犧牲自我，以拯救他人的英雄……儘管有些中二。

「開門營救倖存者是仁慈之舉，殺死被煞能感染的人是無奈之舉，換任何人來恐怕都會做出類似的決定，為什麼他會認為那是需要被懲罰的罪刑呢？」他疑惑地問道。

煞能會入侵庇護所，根本原因在於他開門迎救倖存者沒錯，但他救了十萬倖存者同樣也是事實。

拋開雅爾默核心目的是拯救自己同胞的這份微不足道的自私，單就結果來說，他即使殺死兩、三萬名感染者，也依然是多救了七萬多人。

「不，他所說的罪刑，並不是指那件事……」

摩恩奇菈欲言又止地凝視著格林，整整一分鐘后，她才小聲地開口：「他所提到的罪，是關於他所親手殺死的……

「整整一百萬條人命。」

…………

普查結束后，遷躍橋再次開放通行。

此時前往遷躍橋的途中，被設置了密集的檢疫拱門，幾乎每十來公尺就必須通過一次檢疫，否則無法繼續向前。

介於先前逃過普查的人亦不在少數，現在仍會時不時會檢測到帶源者。

而在目睹了前車之鑒后，這些帶源者只要被檢測出來，大多就會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反抗與掙扎。

人們得時刻堤防著周圍的同伴暴起，又得隨時做好被處決的心理準備，使得撤離的效率降低了非常多。

不過確保新亞爾夫嘉德的安全，顯然更為重要。

速度儘管慢了些，照目前的進度下去，不出兩周也能完成撤離了。

這也讓雅爾默難得地鬆了口氣。

然而沒人能預料到的是，僅僅幾個小時過去，災難便再一次降臨……

「殿……殿下，似乎有一種新型傳染病正在庇護所蔓延開來，您必須儘快處理。」普拉絲諾小心翼翼地向雅爾默彙報道。

「新型傳染病？」

「是的，不少官員回報，自己的轄區內出現了傳染途徑不明，初步診斷有噁心、嘔吐、腹瀉等癥狀的疾病，嚴重點的還會皮膚潰瘍出血，或者昏迷休克等，死於該疾病者似乎也有數例……」

按照各區域管理者的供述，轄區內有大量民眾開始出現急性傳染病癥狀，且短短几個小時內，便已經發現數十件死亡案例，染病人數也在迅速攀升中。

經過遊俠們初步調查，這些病症可以溯源到南區和東南兩區，只是現在全庇護所已經都有相似癥狀的感染案例。

雅爾默面有難色地撓了撓頭，自語道：「傳染病嗎……」

一直到第一次戰爭前，他都還只是個整日泡在學院和圖書館的宅男，就算出任長老后，也頂多就是幫摩恩奇菈打打下手，處理些比較瑣碎的文書工作而已。

理所當然，他此時除了「火葬」外，完全想不到什麼其他方案——畢竟他從書中得到的大量（古代）知識中，火葬就是唯一管用的方法。

與之相反的是，普拉絲諾在一戰以前，便已經是統轄普拉姆領上百年的老牌伯爵，對於這類問題，通常有著更完善的解決方案。

所以此時諮詢她肯定不至於出錯。

「普拉絲諾女士，你有什麼對策嗎？」雅爾默虛心請教道。

普拉絲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首先我會藉由魔法塔來……咳嗯！」

她稍顯尷尬地咳了兩聲，重新回答道：「我們可以先派法師前往疾病發源地附近，進行調查與監控，同時讓各大生命林地……或者醫院，開始研討針對疾病癥狀的解決方案，並調派啃樹皮前往重點染疫區域，協助進行初步的病症緩解。」

「我們可沒有德魯伊。」雅爾默挑眉說道。

生命或植物法術都是巨龍法術的近代衍生派系，也是近幾百年才誕生的新興科技。

由於多數咒文都經過兩次語言轉譯，對精靈來說會比一般法術還要難以理解許多，因此德魯伊在亞爾夫海姆屬於相當稀缺的職業，能獨當一面的中高階德魯伊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此時庇護所內一千多名精靈，是連一位都找不著的。

「不要緊，那些人類的醫生更管用。」普拉絲諾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回答道。

「庇護所內共有四間診所和一座大型醫院，其中設備最好的一間診所和大型醫院此時正由部分自發的人類醫生在運營管理，他們可以取代那些啃樹皮。」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雅爾默感覺自己從她的語氣中，可以明顯聽出她對人類醫生的信任，遠遠多過對同胞的德魯伊。

「好吧……接下來呢？」

「在重點染疫區規劃醫療中心、收集醫療物資集中到該區域，並徵求有相關知識的人駐紮，協助進行治療，然後進行疾病流調，等到醫院有進一步結果后，就開始普查篩檢，同時限制所有區域的社交，並進行各級設施的出入管理和實名登記。」

「還有嗎？」

「最後，封鎖所有無關人員於染疫區的往來流通，隨時做好執行第十五條法令的準備。」

「……就照你說的方案吧！草擬文書後直接以我的名義布達給各級行政，一切從簡，務必以最快速度開始實施。」雅爾默揮手說道。

「是！殿下。」

遊俠將軍行了個軍禮后，便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石頭，我得去染疫區看看。」一直在旁聽沃莉絲皺著眉頭說道。

「為什麼？」

「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可能不是什麼傳染病……」她不停攪著手指，明顯有些焦慮。

雅爾默疑惑地向妻子問道：「不是傳染病？但那些都是傳染病癥狀不是嗎？」

「……但也有可能不是。」沃莉絲搖了搖頭，語氣充滿了擔憂：「普拉絲諾提到的那些癥狀，在人體受到核輻射傷害時同樣也會出現……」

「跟傳染病類似……？核輻射傷害到底是什麼？」雅爾默聞言皺起了眉毛。

沃莉絲思考半晌后，說道：「……簡單來說，就是鈾–２３５在吸收中子，裂變成核片段時，所釋放出的大量中子、帶電粒子，如α粒子、β粒子，以及電磁波γ射線等等，這些高能物質和波，所對人體產生的影響。」

「我知道核輻射的構成，我想知道的是它們是怎麼影響到我們的？又是怎麼造成傷害的？」

雅爾默單純地認為，只要知道這些，就可以找到應對和治療的手段。

「恩……這些物質和波攜帶著能量不斷向周圍擴散，在接觸人體細胞組織時，會產生離子化、激發態，和自由基，這些現象對人體造成傷害的反應，就被稱為核輻射傷害。」

雖然雅爾默對於核能有一定的了解，但只限於基礎的原理而已，因此她仍儘可能以最簡單的話來進行解釋。

「至於他們造成傷害的方式……例如γ射線會破壞人體免疫系統，中子、α、β粒子等會造成發炎等，這些導致細胞壞死的效果，都與傳染病殺死細胞的現象相似，所以在人體中也會表現出一些類似的癥狀。」

雅爾默思索半晌后，繼續問道：「……殺傷性最強的是哪個？」

如果癥狀與傳染病類似，那麼只要阻止最致命的就足夠了，剩下的只要殺不死人，就不算大事——雅爾默如此認為。

「中子是中性粒子，不會產生電磁作用，只要離開輻射區就不會受到影響，因此危險性可能相對低一些，但其他就都具有強大的殺傷性了。其中α粒子的穿透力較小，β粒子次之，他們通常會在進入體內后，才對身體器官造成傷害。而γ射線則是會直接穿透人體，造成外照射傷害。」

雅爾默愣了半晌后，再次問道：「也就是說呃……γ射線是最危險的？那有什麼法術能防禦這種射線嗎？」

「不完全是那樣，α粒子和β粒子雖然穿透力較低，相對難以直接進入器官，但是只要攝入或碰觸傷口后，就會積存在人體中。在這種情況下，它們造成的內照射傷害反而比γ射……」

「那我們有什麼法術能避免α……」

不等雅爾默再次詢問，沃莉絲便高聲打斷道：「笨石頭！你等我說完再吵行不行？」

「喔。」

雅爾默打了個一激靈，在嘴上做出拉拉鏈的動作。

「雖然粒子可以造成更嚴重的內照射傷害，但γ射線卻只需要接觸到人體就足以造成危害。」她瞪著眼睛向雅爾默挑了挑眉。

「您繼續……」

「這是因為γ射線是一種沒有質量的高能電磁波，它不只能對人體皮膚、器官等造生嚴重傷害，甚至可能引發骨髓病變和ＤＮＡ損毀，而之前提到的那些傳染病癥狀，大多也都是由γ射線引起的急性放射病，多數核彈罹難者也都是死於γ射線。」

雅爾默眨了眨眼，滿臉莫名其妙地說道：「所以我剛才問你γ……」

「所以你根本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沃莉絲焦躁地撓著頭髮喊道。

「γ射線最危險，但它是電磁波！它已經在庇護所內了！就在我們開啟通道時進來了！電磁波的速度跟光一樣，我們不可能有辦法防治它，只能等待它們慢慢散射掉，或者期待它能被屏障吸收。而α粒子和β粒子此時隨著輻射塵，也一同進入了庇護所，它們具有質量，不能被屏障吸收，且會附著在空氣中、物體上，我們每一次飲水、每一次開口、乃至每一次呼吸、都在不可避免地攝入它們！」

「所以是開啟通道的關係……」

雅爾默的面色漸漸難看起來。

「雖然我不知道那些人在核暴發生前是躲在哪裡，但距離核爆發生才過去不到四十八小時，就已經出現這麼多放射病死亡案例，這種強度的輻射……」沃莉絲長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我們的救援計畫，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按照歐盟最初的計畫，他們轟炸時使用的會是經過嚴格控管放射同位素含量的戰術型核彈，並只會針對特定地點進行精確打擊，以求最小的汙染與最大的殺傷。

但美聯不一樣，他們根本沒有考慮過核爆后的問題。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去考慮。

反正遙遠的東歐和西亞，怎麼影響不到美聯本土。因此他們要的，反而正是毀滅，完全的毀滅。

如此高濃度的輻射，就算上千年後，人類依然難以在這裡生存。

這塊土地，以及其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徹底殺死了！

「……」

沉默了好半晌后，雅爾默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這些輻射，會跟著難民跨越遷躍橋，進入新亞爾夫嘉德嗎？」

沃莉絲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輻射粒子肯定會，γ射線我不確定，但極有可能也會。而且如果會的話，γ射線可能不需要人為攜帶，只要通道開啟著就會一直穿透過去。」

「依然能夠致命嗎？」

「如果汙染物總量不大，或暴露時間短的話不一定會。但對環境和生態造成永久汙染是必然的，這些汙染可能會導致作物和新生兒存在基因上的缺陷。」

核彈的主成分是鈾－２３５，其半衰期為七億三百八十萬年，而要衰變到不至於對生物和人體造成影響，遠遠不是一個半衰期就能辦到的。因此這個汙染對任何生物來說，都與永恆無異。

「……有方法能夠淨化嗎？」

雅爾默用沙啞而乾涸的嗓音繼續提問著，但心底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很難，據我所知，核汙染幾乎是無法淨化的。只能夠透過事前規劃，將汙染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或者事後儘可能將散發輻射的物品收集起來封存。」

雅爾默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次后，恢復了平靜：「那麼我們接下來的工作，就很簡單了……」

「……」

沃莉絲看著雅爾默堅定卻充滿哀傷的神情，再次長嘆了口氣。

……

作為最後的掙扎，雅爾默從庇護所的原居民與第二批倖存者移民中，分別抽選出幾位人類和精靈作為樣本，親自帶往比利時的布魯塞爾。

他希望這些人能在這邊得到Euratom（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治療與幫助，並且帶回可行的解決方案或工具。

然而僅僅一個小時過去，初步的檢測結果就出來了。

根據Euratom的回復，這些人此時無一例外，全都患上了輕重不一的放射病，而且本身也攜帶著大量的輻射塵，會持續對周遭環境造成影響。

情況輕微者也許還能透過專業治療而獲得改善，但絕非短期就可以見效的，並且這些人很可能必須受到數年乃至數十年的隔離，才能回到正常社會。

雅爾默無法等待近百萬人一個一個接受檢查和治療，更不可能容許近百萬個輻射源進入新亞爾夫嘉德。

他只能做出無可奈何的決定——關閉遷躍橋，終止撤離計畫。

雖然做出了這個決定，但他也並非真打算放棄庇護所的所有人，而是擬定了一系列後續的救濟措施。

包含了第二次撤離的地點、物資的調配和醫療團隊的規劃等等……

但這些都是后話，當務之急，仍是切斷庇護所與新亞爾夫嘉德的通道。

畢竟只要遷躍橋放在那，輻射就會不斷滲透到對面。

值得慶幸的是，相對於開啟，關閉遷躍橋並不算一件難事，只需要隨意地改變一絲絲的空間係數，世界就會自動將其壓碎。

至少，對全盛時期的雅爾默來說是這樣。

此時的他，已經衰弱到連保持清醒都稍嫌吃力了。在這種狀態下想控制魔能微動改造空間係數，就算沒有明確目標，依然有著極高的難度和危險性。

好在經過數次嘗試后，他終於以精神力徹底耗盡作為代價，成功敲動了一絲空間壁壘。

在親眼確認遷躍橋開始坍縮后，雅爾默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沉眠。

「咔咔……」

劇烈的光線變化，伴隨著一絲空間破碎的奇異聲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遷躍橋廣場。

就如同當時他阻止沃莉絲進入遷躍橋時那樣，那座巨大宏偉的傳送門，僅僅不到兩秒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只不過這次，他碾碎的不再是一條手臂，還有近百萬人的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