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小周,小周?周維驥——」
被人喊了好幾聲周維驥才如夢初醒:「鄭頭?」
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一把勾住周維驥的脖子,跟著把開了蓋兒的冰啤酒塞周維驥手裡。
「你小子怎麼了?怎麼回了趟國之後就一直魂不守舍?有啥事趕緊你老大哥我說說,就算老大哥我幫不上你的忙,也好過你一個把事情全憋心裡憋病了啊!」
「周哥你就招了吧!鄭頭這些天想聽你的八卦想聽得都抓耳撓腮了!你快滿足滿足他的好奇心!」
「是啊維驥!不然鄭頭就要來挖我們的八卦了!你就趕緊為我們犧牲一下!」
同樣手拿啤酒的同僚們一個個聚了過來,還你一唱我一和。
大傢伙兒都是看周維驥這些天情緒低落,有意想安慰安慰他。但這其中也不知道是誰特別沒有眼色,直接拋出了一個地-雷:
「哈哈哈,周哥你這麼苦大仇深的,難道是被女朋友甩啦?」
「——」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
只有一陣妖風從工地那邊「咻嗚嗚」地吹來,滲人得緊。
「說……說什麼呢!」
老鄭不愧是在場年紀最大、職位也最高的人。只那麼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插科打諢打算帶過這地-雷問題:「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們小周能是那種被女人甩了就要傷心好久的人么!?是吧?小周?」
泥彫般的周維驥茫茫然地點點頭。跟著又搖搖頭。
「我確實被甩了。」
為什麼被女人甩了感到傷心就不是「大丈夫」?
難道男人只有被男人甩才有權利傷心?
何患無妻?可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妻子」。
他想娶的只有那個被自己珍藏在心底的,牽動自己喜憂的,世上僅此一個的女孩兒。
周維驥想或許自己真是傷心傷傻了,以至於明知同僚們是在安慰他,他還一點兒也不受用他們的安慰。
「嘶——!是誰敢甩了我們周哥!?周哥這麼好的條件!」
「一定是她沒眼光!」
「對對!」
夏秋是個沒眼光的人嗎?想到與「誠實」二字相去甚遠的顧澤,周維驥很想回答說:「是。」
可想到顧澤在對待夏秋這件事上做得確實比自己周全,他又搖了搖頭。
「不,是我做得不夠好。」
同僚們,尤其是那幾個剛畢業後輩又開始起鬨。
「哇……到了這地步周哥你居然還只是怪自己。」
「能讓我們周哥說出這種話,對方肯定是個不得了的大美人吧?」
「我賭十塊!至少得是網紅那個等級的美女!」
老鄭摸摸下巴,一臉嚴肅:「不對!小周不像喜歡那種蛇精臉的!我猜……對方應該是鄧麗君那一卦的!」
眾人討論半天,一個個好奇地看向鋸嘴葫蘆周維驥:
「周哥。」
「小周——」
這下周維驥懂了。
這群人其實就是好奇他的戀愛故事罷了。
也對。在離祖國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在僻靜的山林之中。他們這些人能夠看到的不是工地就是森林與高山。因為是具有一定保密性質的工程,這裡只有區域網,沒有互聯網。電視廣播之類的娛樂就更別提了,統統沒有。
娛樂方式,真就只剩下一群人拉家常閑聊彼此的愛情故事而已。
「她……臉沒有鄧麗君那麼圓。不過眼睛,有點像,都是烏黑又圓溜溜的。」
周維驥並不想將夏秋當作是談資。但他確實有傾訴一些事情的衝動——每當他經過思考,吐出一個個字音,他就又像是走回了記憶里的暑假,來到了他代替學長打工的那個餐廳,看見了那個眼睛黑溜溜的女孩兒。
「喬黎,我們等下一桌吧?」
那女孩兒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她們兩個女孩子本來被分配到了一張四人桌上,周維驥正要帶著她們去位置上。
「啊??」
女孩兒的朋友大張著嘴巴:「可們都排了一個半小時了!」
「但是四人桌之後可能要和人拼桌。吧台位這邊已經在清掃了,應該一會兒就有位置。」
女孩兒的朋友「唔」了一聲,很快大度道:「行吧!那我們就等吧台位!」
說完女孩兒的朋友湊到女孩兒耳邊笑著說了句:「我也不想和秋秋你說話時旁邊還有不相干的人聽著。」
女孩兒抿唇一笑,拉著閨蜜的手往旁一避,對周維驥道:「我們等吧台位,讓後面的客人先請吧。」
既然客人都這麼說了,周維驥當然沒理由不先帶後面的客人入桌。
「五十七號客人——」
「來了來了!」
一對兒年輕夫妻帶著一對龍鳳雙胞胎小孩兒興沖沖地站到了周維驥的面前。
「媽媽,我們這是可以吃飯了嗎?」
雙胞胎里的小姑娘揪著媽媽-的衣角。
「我肚子餓了……」
小男孩兒則是摸了摸自己扁扁的小肚皮。
雙胞胎的媽媽蹲下-身去撫摸自己兩個孩子的小腦袋,安慰她們說馬上開飯。雙胞胎的爸爸則頗不好意思地朝著高他接近三個頭的周維驥訕笑:「請問這個代金券可以在這裡用嗎?」
周維驥接過男人手裡的代金券,看了看:「可以。」
帶著這一家四口到了座位上,周維驥等著夫妻二人點單。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口,只見剛才那主動讓座的女孩兒和她的閨蜜已經不見人影。
她們應該是被另外的服務生帶去了吧台位吧?周維驥想著,視線不由得飄向吧台的位置。儘管他現在所在的位置,就是伸長脖子也看不到餐廳的吧台。
等一家四口點完餐,周維驥回到門口前繞過了吧台。
非親非故的。他知道自己其實完全沒必要去確定那女孩兒是不是和她朋友坐到了吧台位上,可他心中總有種古怪的放不下。
於是周維驥的腦子聽從了他的雙腳。
女孩兒果然坐在吧台那邊。
第二次見到女孩兒,是店裡打烊、周維驥正關窗準備鎖門的時候。
「幾小時前,我和朋友來這邊吃飯時落下了一把傘。」
她說。
「是把塑料傘,傘柄貼著一張貓咪的貼紙。」
纖細的手指把被外面細語打濕的頭髮順到了耳後。
同僚不太想幫女孩兒找傘。畢竟要找傘就要先回員工室拿雜物間的鑰匙,員工室這會兒已經鎖了,一進一出又得重新開鎖落鎖。更別提雜物間里東西堆積得厲害,要在其中翻找客人落下的某樣東西沒那麼容易。
「我來幫客人找吧。李姐你先回。」
李姐只跟周維驥客套了兩句就飛快地走了。周維驥也不怪她。
他聽說李姐是單親媽媽,為了供小孩上高中,李姐一天得打兩份工。白天是餐館后廚洗碗,晚間是寫字樓保潔。
「傘柄有貓咪貼紙的塑料傘對吧?」
「對的!」
女孩兒見周維驥願意幫她,眼中亮亮的,像是盛著倒映有星子的湖水。
周維驥還在媽媽肚子里時就比周圍的孩子都要大。也是因為他發育得太好,在生他時媽媽大流血,差點兒沒一命嗚呼。
大凡男孩兒,童年總會有那麼一段時間不如同齡女生那麼高。而周維驥,他甚至比大他三歲、五歲的小孩兒還高。且,他還不僅僅是高。
在爺爺和爸爸的鍛煉下,他的體能一直很優秀,體魄也強健到連感冒都沒得過。
小學開學第一天,周圍的小孩兒們都跟小雞崽子不願意離開老母雞似的往爸媽、奶奶姥姥懷裡鑽。周維驥卻是一見學校操場上的單杠就吧嗒吧嗒跑過去,吊單杠上就開玩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連腹肌都露了出來。
對,沒錯。這人那時候就已經有了一點腹肌。
初中時周維驥喜獲昵稱「鐵塔」,高中時周維驥直接被喊「熊」。到了大學,周維驥已經很少再與人對視——絕大部分人一對上周維驥的視線就會露出驚駭的表情。有些女生更是會誇張的尖叫。
就連老師……聽到自己作業得了B的周維驥並不生氣,偏偏老師一對上他的眼睛就好像被恐怖恫嚇了一般,連連說自己打分打錯了,給周維驥的作業改了個A。
這樣的周維驥偶爾會懷疑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不是個異形,或者是什麼怪物。
然而在這個仰著頭的女孩兒眼中,周維驥只尋到一個正常青年的身影。
心頭麻麻的,有點癢,像是被什麼小蟲子蟄了一口。陌生的感覺以及心臟發出的格外大的噪音都讓周維驥感到些許的不適。
慣性使然,周維驥避開女孩兒的視線,逃也似的走向了員工室。
「現在想起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她的。」
望著天邊的星子,周維驥灌下一口啤酒。
他已經忘了自己周圍還坐著人,他的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見鍾情。……不,二見鍾情?」
拿回了塑料傘的女孩兒很開心。她的笑容讓周維驥渾身緊繃的那股怪異感覺鬆弛了下來。
最後檢查一次門窗,周維驥關上電閘,這才拿著自己的包走到店門口。
女孩兒沒走。
「你還落了別的東西?」
濃眉皺起,周維驥停下了關門的動作。
「沒有。」
女孩兒指了指外面:「我只是看雨大了,想問問你你有沒有帶傘。」
周維驥沒吭聲。他從包里掏出摺疊傘,晃了晃。
女孩兒頷首:「那就沒問題了!謝謝你幫我找傘,我先走了!」
這次女孩兒走得很快。這讓周維驥撓了撓自己的後頸。
有那麼一瞬,真的只是一瞬,他以為女孩兒是來跟自己搭訕的。
他的塊頭固然嚇人,可臉還是不錯的,不是嗎?
至少那些欲眼迷離地湊到他身邊的姐姐們都是這麼說的。
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鎖門,周維驥慢吞吞地走到路上,向著地鐵站去。
早上周維驥是騎共享單車來的。這會兒雨大成這樣,再騎單車就屬於腦子有泡了。雖說地鐵站距離餐廳有段距離,可周維驥不趕時間,也不缺體力,這樣走一走,他反倒有種散步般的舒暢。
雨夜寂靜,路上只有雨聲以及車輛軋過濕-漉-漉的馬路濺起水花的聲音。周維驥正享受著城市褪-去喧鬧的這一刻,不料前方一個白色的身影匆匆在他視野里閃過。
……不會吧?
周維驥頭一次懷疑起自己視力2.0的雙眼。
她不是有傘嗎?還是他親自幫她找到的。那她現在為什麼會拿手頂在頭上,冒著雨往前跑?
「喂——」
周維驥回過神的時候,他的傘已經遮到了女孩兒的頭頂。
追了一路的他只長出兩口氣呼吸就已平穩下來。
「你傘呢?」
女孩兒先是被忽然出現的聲音嚇得一抖。等看清身後撐傘的人是周維驥,恐懼才從她那張青白失血的臉上褪-去。
拍著心口,女孩兒道:「剛才在路上我見一個爺爺沒帶傘縮在人行道的樹下面,就把傘給他了。」
周維驥一手按住自己的臉,深深地嘆氣:「那你專門跑回店裡找傘的意義在哪裡?」
女孩兒的塑料傘只是各個便利店裡都有賣的便宜貨。她專程跑回餐廳拿回這把傘,只能說明要麼她特別喜歡這把傘,要麼這把傘對她有特別的意義。可她居然把傘送人了?還是一個乞討者或者是拾荒者?
這些人可沒窮到連一把便宜的塑料傘都買不起啊。
「呃……」
女孩兒認真地思考了一陣,這才說:「意義在於……這把傘讓我做了好事,我為此感到開心?」
「……」
周維驥更無語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太『聖母』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這話周維驥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了。
他以為女孩兒會因為他的話而尷尬,甚至感到被羞辱。他以為女孩兒會拂袖而去,至少也是沉下臉來對他說一句:「關你什麼事。」
誰想女孩兒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有啊。」
夜色里的女孩兒並沒有多美麗。身上到處都有濕痕、頭髮也被雨水黏在腮邊的她還有些像只小落湯雞。
但女孩兒看進周維驥靈魂里的那雙眼睛……不論多少年,只要周維驥閉上眼,回想起那一刻,那雙眼睛就會鮮明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不過我不討厭做『聖母』。一來我不是在慷他人之慨,二來這也不會為我帶來多大的損害。如果我的一點小小舉手之勞能變成對別人來說的念念不忘,那我不就賺了嗎?」
「再說,你不也幫了我?」
「男聖母、聖父……」
終於想到合適的詞,女孩兒笑了起來:「對了!男菩薩!」
男菩薩……這是什麼形容?
周維驥又想嘆氣了。
「你要去哪兒?路不遠的話我送你。」
為什麼呢?說人「聖母」的明明是他自個兒,這會兒他又主動提出要送她。
是因為這女孩兒說了些奇奇怪怪的俏皮話?還是說因為她坦然得一匹,有種有話直說的率直?
總不能是因為她善良吧?
世上善良的人那麼多。許多人不站出來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怕自己被壞人盯上了罷了,這並不是說這些沒有挺身而出的人就不夠善良。
相反的,電視劇里那些「善良」的女主角為什麼會讓人覺得偽善呢?她們明明做了「善事」,總是試圖「幫助」他人。
哦……他明白了。
原來打動他的,不是什麼善良。
而是勇氣。
——在這個人人都對「善良」二字避之不及,唯恐被人當作冤大頭、軟柿子、大冤種的時代里,在這個行善的人需要用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去剖腹取粉證明自己不是虛偽、不是博眼球、不是賺流量,只是單純地想要行善而非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大環境里,行善太需要勇氣了。
他面前這個比他矮了近三十厘米的女孩兒,她卻有這種他都沒有的勇氣。這讓他有些情何以堪,又讓他感覺自己不能輸給看起來比他弱小太多倍的她。
「男菩薩要送佛送到西嗎?」
女孩兒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周維驥橫她一眼:「不許再叫我男菩薩。……周維驥,我叫周維驥。」
女孩兒一點兒也不怕周維驥那張黑黑的鍋底臉。她用最平淡的聲音、最平凡的表情自報家門。
「哦,我是夏秋。夏天的夏,秋天的秋。」
夏天的夏,秋天的秋?這自我介紹是否太隨意了點?
不過……很有她的風格。
周維驥的嘴角在他不經意間,往上彎了彎。
地鐵站離餐廳不算近,但那天,周維驥卻覺得自己和夏秋只並肩了很短很短的路。
她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無所謂的話題,這種不知所謂的聊天周維驥卻難得沒有嫌煩。
「她要坐二號線,我要坐十號線。」
「二號線和十號線都在同一層等車,但兩輛地鐵卻是背道而馳。」
周維驥隨手比劃著背道而馳的地鐵,末了把不知道第幾個空了的啤酒瓶子放到腳邊。
「原來我們的交集,真的只有那一站、一站而已。」
「……因為我,沒有陪著她去坐,十號線。」
「也沒有告訴她,我想要她,和我一起,坐二號線。」
他太輕易地放棄了她。
他太輕易地錯過了她。
「好了,這就是我的初戀故事了。」
帶著醉意向同僚們敬禮,周維驥一屁-股坐在地上,朝後躺了下去。
閉上眼,他又看見了夏秋坐在他旁邊學習的模樣。
似乎只要他抬起手來就可以碰到她垂落的長發,似乎只要他弄出一點聲響或是咳嗽兩聲,她就會朝著他看過來。
他還記得她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在他臂膀上玩小人跑步時的表情,他還記得她坐在他身旁時他嗅到的清香。
有熱意從周維驥的眼角爬出,又鑽進他的發間。
一語成讖。
夏秋說中了。
她的舉手之勞,真的成了他的念念不忘。
每一個酷熱夏天,每一個蕭瑟的秋天,每一個即將進入夏天的春天,每一個秋日暖陽都漸漸淡去的冬天……
四季的輪轉之中,夏天的夏、秋天的秋卻不隨時光轉移,永遠地篆刻在那裡。
毫不褪色,刻骨銘心。
番外《熊男周維驥的初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