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對原泊逐而言,這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下午六點,下課鈴響起。
如同校長在升旗儀式上所說,學校準時放學。
除了做值日的同學,大家都疾速衝出教室。
原泊逐是今天的值日生之一。
但幾分鐘后,他成了唯一一個留在教室的人。
因為和他分配到一起的班喆向他發出請求:「我爺爺今天七十大壽,全家都在等我一個人開飯。原同學,你幫幫忙!下次我會幫你的!」
原泊逐花了一秒鐘的工夫來思考,拒絕和接受哪一個更麻煩。
顯而易見的是,如果拒絕幫忙,這個同學就要留下來和原泊逐一起進行長達至少十分鐘的清掃的行動。
接受請求,他雖然會多做點活兒,但能落個清凈。
而且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是有好處的。
不用擔心在放學路上碰到老師,或是碰巧和同學坐上同一路公交。
思考完畢,原泊逐選擇了接受:「嗯。」
班喆似乎早就猜到他會幫忙,已經把書包都收拾好跑到了教室門口。
看他果然沒有拒絕,便露出感激的笑,交代了一聲:「這學期垃圾處理點換到教學樓後面的花壇了,你丟垃圾的時候別扔錯地方,會扣分的。走的時候記得關門關窗,謝啦,拜拜!」
原泊逐還沒來得及點頭,對方已經風也似的跑掉了。
原泊逐開始了一個人的清掃。
其實做值日並不累,只是要當最後一個走的人,很多同學不願意。
以前和人一起值日的時候,原泊逐就經常收到類似的請求。讓他去倒垃圾,讓他最後一個走。
在眾人眼裡,原泊逐是個不起眼沒脾氣又十分老實的同學。
因為原泊逐太沉悶,太安靜,從來不和班上的男生玩在一起。加上他笨重的眼鏡和髮型,把他的大半張臉都遮住,顯得整個人獃頭獃腦,久而久之大家就不太在意這個人。
讓原泊逐幫忙做事,也是沒有心理負擔的。
因為原泊逐不會斤斤計較。
掃完地,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樹葉摩挲的聲音。
擦啦擦啦。
原泊逐抬頭看去,發現了學校里吃百家飯長大的流浪貓。
兩年前這隻橘貓還只有巴掌大,骨瘦如柴,現在已經胖到連上樹都很困難的地步。大抵是學校里的老師同學喂得太好。
它笨重卻執著地趴在五樓高的樹枝上——能到這個高度,大橘也是有點本領在身上的。
但顯然,這根搖搖欲墜的細條逐漸撐不起它的重量。
大橘很堅強也很執著,仍在往前爬。
一隻麻雀正僵硬著身子縮在枝頭,看上去不太敢飛,因為它和大橘之間的距離最多不超過一貓爪,隨時可能同歸於盡。
鳥不飛,怕驚動貓。貓不撲,怕掉下樹。
原泊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幾分鐘后,他拖完了地,拿著拖把準備去洗。
路過講台的時候,他發現窗外一貓一鳥竟然還在僵持。
原泊逐垂下眸子,思索片刻。
忽然摸起黑板槽的一根粉筆頭,朝著窗外抬手一擲。
一道殘影咻的一下凌空劃過。
明明原泊逐的動作並不大,彷彿沒有用力,但風聲凌利得像刀鋒,粉筆頭擊中目標的剎那,樹枝劈成兩截。
唰啦——
小鳥兒趁機撲棱著翅膀疾速飛走。
大橘被忽然震顫的樹枝一抖,炸了毛地抱住枝頭,進退兩難,很是尷尬。
原泊逐站在講台的位置,隔著窗戶兩米遠,遙遙望著大橘。
貓也扭頭看他。
豎瞳發出幽幽暗光。
「喵!」
——壞爺好事,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
——等爺從樹上下去,必撕你書!
——嘶,我怎麼下去。
雖然貓不會說人話,但原泊逐可以讀懂它在想什麼。
下一刻,他又慢慢悠悠伸出手去。
掌背一翻,雙指併攏,指節向下一壓的工夫,就見窗外倏爾颳起一陣大風。
樹葉猛然顫動,枝頭亂舞。
大橘一驚,死死抱住腳下搖搖欲墜的枝幹。
「走。」原泊逐說。
貓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抱住的那根樹枝已經被風颳得彎了腰,靠近了安全地帶。
它趁勢一跳,躍到對面更加粗壯的樹榦上,又來回幾個飛竄,最後穩穩落地。
——你不說我也會自己走!
大橘高傲抬頭。
然而優雅的貓步還沒踏出去,就驚恐地豎起尾巴,從一樓花壇仰著脖子往上看。
——喵的,我剛才是不是聽懂人話了?
-
做完教室的衛生,原泊逐去拿書包,順便把手機開了機。
這一開機,就聽到咻咻咻的群消息聲。
【幸福快樂圓圓一家】
-玉樹臨風圓哥哥:今天也不回來。
-圓爸:又去哪兒?
-玉樹臨風圓哥哥:去鬼混。[害羞.jpg]
-圓爸:抽時間回來辦個手續吧。
-玉樹臨風圓哥哥:蛤?啥手續?
-圓爸:想個辦法把你從我們家戶口本弄出去。
-玉樹臨風圓哥哥:QAQ爸爸別這樣。我明天就回來了,我保證今天是最後一天,再讓我玩玩嘛。
-A塔羅六爻占星看手相請預約:@玉樹臨風圓哥哥,我算到你今天有血光之災,小心死外邊兒,小傻鼻。
-玉樹臨風圓哥哥:[怒.jpg]你死了我都不會死,老妖婆。
-A塔羅六爻占星看手相請預約:@圓爸,爸爸他罵我。
-玉樹臨風圓哥哥:明明是你先挑釁的!!!@圓爸,爸爸QAQ原挽姣這個毒婦公然挑撥離間
-圓爸:退群了,886
原泊逐刷了一下群消息,看到聊天記錄已經是兩小時前了,就沒有回。
他收拾好書包往外走的時候,教學樓已經很安靜。
走出去后,他拎著垃圾袋繞到教學樓後面,去找同學口中新的垃圾處理點。
處理點並不難找,就在花壇後面的空地處。
但不巧,這裡有人。
高矮胖瘦四個人,在煙霧繚繞中,一靠近就能聞到不學無術的氣味——是學校里有名的四個混子,自稱校霸的人物。
四位校霸正靠在角落抽煙聊天。
「我真服了,不知道那個韓斑斕在拽什麼,居然給了我一巴掌,操!真當老子多稀罕她。」
「她也就仗著那個林雙徊罩著她。」
「林雙徊算什麼叼毛,細胳膊細腿兒的,老子一擰就斷!」
「算了吧,林雙徊身邊兒天天跟一堆人,尤其那個老跟他屁股後面兒蹭飯吃的於陽恩,聽說高一剛進校的時候打架很猛,跟他們那伙杠上了不划算也沒必要。」
「操,那他媽我這一巴掌白挨了?」
「你往開了想,你不是還摸了她臉嗎,也不——喂,誰他媽在那兒?!」
原泊逐不認識他們,但對他們有點印象。
大概是因為這幾個人經常在各樓層亂竄,又有著一中校霸的名頭,很難不記住他們的臉。
普通學生看見混混扎堆兒,第一反應都是避之不及。
原泊逐也是普通學生,所以他打算原地調頭。
垃圾帶到學校外扔也是一樣的。
誰知道就在他往後退的時候,校霸中的一個人忽然朝他喊了一聲:「喂,那個眼鏡兒,跑什麼。」
原泊逐想了想,轉頭看了他一眼。
「聽牆根聽爽了吧?他媽的,還想跑,抽你信嗎!」
說是這麼說,但他們四個仍然吞雲吐霧,沒有要衝上來揍人的意思。
胖的那個還打趣說:「你別這麼凶,本來看著就挺呆的,再把人嚇傻了。」
「嘁,這眼鏡兒長得就呆,怪我?」
高的那個抬著下巴,頤指氣使地對原泊逐說:「你,對,就你。來都來了,認識一下。幾年級的啊?」
他們當然不是對原泊逐感興趣,只不過是個開場白。
這麼問,就是要知道原泊逐的身份,以便他們施壓。
原泊逐看著他們,並不想透露自己的班級姓名。
沉默顯然惹得對方不高興。
矮的那個忽然把快要抽完的煙頭往原泊逐身上一扔,罵了句:「啞巴啊?!」
原泊逐蹙眉。
看到落到腳跟的煙頭,面無表情地抬腳,踩滅了。
這時,對方已經走了過來,仰頭看了一眼原泊逐胸前的校牌,念了出來:「高三七班,原泊逐。行,記著你了,小子。」
他身高不足一米七,但自認為氣勢很足,高抬起胳膊,在原泊逐肩膀上拍了拍:「現在,滾去學校外面兒超市買兩包煙回來。給你十分鐘,超過一分鐘,我揍你一拳,聽見沒?」
他們幾個在學校裡面橫行霸道慣了,最喜歡欺負那些看起來脾氣溫順老實的「好學生」。
因為這些學生最聽話,最膽小。
在他們看來,原泊逐也是這種人。
被欺負了都不敢跟老師告狀的那種傻子。
「說話啊?」見原泊逐沒反應,面前的人又說,「真啞巴呢,聽沒聽見!」
原泊逐一米八的個頭,看向矮個兒時,還得低下頭。下巴微微內斂,面無表情地說了聲:「哦。」
但沒有后話。
對方嗤笑一聲:「還真像個獃子。」
「鳥兒膽,嚇傻了吧。」高個兒哼了一聲,又沖原泊逐道,「聽見了就趕緊去,指著貴的買,敢買低於二十的,回來我就弄你。」
他故意拔高音量,吼著說,氣勢很足。
原泊逐沒有回答。
但因為他表情淡淡,加之整個人透露著一種平靜的氣場,總讓人以為他是順從的。
等那幾個一校之霸發表了他們收取過路費的宣言后,原泊逐推了推眼鏡,忽然朝著他們往前走了一步。
高的那個眼睛一瞪,瞬間站直了身子進入備戰狀態,以為原泊逐要發難。
他在心裡快速比較了一下自己和原泊逐的身形,發現單挑未必佔優勢。
但他們這邊有四個人,沒理由怵一個眼鏡仔。
「你小子幹嘛?!」
四個人攻守兼備,氣勢很足。
然而剛說完這話,原泊逐就徑直路過了他們,並將手裡的垃圾袋穩穩拋進垃圾桶里。
轉回身,他還實事求是地回答四人:
「丟垃圾。」
「……」
「……」
幾個人相互瞧了一眼,總覺得原泊逐這個口氣讓他們不爽。
因為太冷靜,一點都沒有表現出對他們的敬畏和畢恭畢敬。
但想想,這個人等下要去給他們買煙,又好像沒有得罪他們。
最後四個人古里古怪地盯著原泊逐說:「趕緊的,去買煙!」
-
原泊逐當然不會去買煙。
他沒把這事兒放心上,甚至在路過操場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那四個人。
足球場上,一些精力旺盛的同學放學了也沒有立刻回家,還在揮汗如雨。
看到這幅場景,原泊逐忽然想起,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運動了。
在學校里,原泊逐會儘可能避免一切集體運動。
他不參與其中倒不完全因為不想社交,而是出於諸多考量。
打球,游泳,田徑。
諸如此類的活動,原泊逐不僅不能從中體會到快樂,還有可能暴露自己身體素質超乎尋常的秘密。
倘若輕易與同學一起進行各種比賽,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因為打破各種記錄而成為眾人焦點——
這不是他自作多情。
原泊逐在小學的時候就曾因為「一不小心」在體育考試時用一分鐘跑完了一千米,而引起同學老師的集體圍觀討論。
這個打破世界紀錄的成績,由於太過驚人,以至於明明所有人都看到他跑完了一公里,但最後討論的結果出來,體育老師還是堅持認為原泊逐一定是少跑了兩圈。
並批評他說:「人怎麼可能用一分鐘跑完一千米呢?小小年紀,不要搞作弊那一套哈。」
原泊逐當然沒有和老師辯駁,乖乖地「承認錯誤」然後放慢速度和大家一起加跑兩圈直到終點。
除了那次,還有一次更早的危機,讓原泊逐體會過受到萬眾矚目的尷尬。
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原泊逐參與了一個集體活動:套圈。
老師讓每個小朋友把自己從家裡帶來的小禮物擺出來,大家各有十次投圈的機會,去爭取自己想要的那個禮物。
原本是個放鬆身心,逗小朋友開心的遊戲,奈何原泊逐碰巧是第一個套圈的人。
他十發十中,遊戲直接結束——
其他的小朋友都哭了,因為原泊逐一個人拿走了一半的禮物。
有幾個沒哭的孩子叉著腰抗議,聲稱要把原泊逐趕出大班,因為他殘忍地用十個圈,套走了所有人的快樂。
幼兒園的老師們也在手忙腳亂中震驚不已。
安撫完小朋友,老師們還不忘打電話給原泊逐的父親原紀朗,說,原泊逐這個小朋友是個套圈天才,好好培養,大有可為。
原泊逐從頭到尾都很茫然且後悔。
茫然是因為他不知道會套圈算什麼天才。
後悔是因為,那天以後,老師只要看見一個圓圓的東西,就會遞給他,滿懷期待地盯著他說:「崽,再套一個給老師看看。」
原泊逐忍受這種天才的負擔,直到幼兒園畢業。
那以後,他也深刻意識到一個問題:在小孩當中就要做個小孩,在普通人中,就要做個普通人。
原泊逐本身是熱衷運動的。
只是基於以上原因,他需要特定的場地。
比如凌晨兩點的山頂。
那個時間點,山上空無一人,他可以在那裡盡情地「鍛煉」。
儘管有一次,原泊逐練劍時,沒有控制好劍氣,以至城南玄天山脈地動山搖,一夜驚動成千上萬的野生動物群體搬家,鳥獸散盡,第二天還被新聞報道成「末日來臨的前兆」,險些引起大患。
但好在原泊逐沒有暴露。
至今都無人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原泊逐差點把玄天山的某個山頭削平。
說起來,前段時間暑假,明明有大把時間,原泊逐卻一直沒有機會再去爬山。
因為他每天都在做兼職,白天夜裡都不歇著。
沒有機會搞鍛煉。
從初中到現在,原泊逐做過很多兼職,包括但不限於:各種家教、各種服務員、咖啡師、調酒師、馴獸師、代考代駕代寫學術論文、私家偵探、地下賭場安保……
原泊逐一般根據他當時所需要的錢,來決定做什麼工作。
這個暑假,原泊逐掙了不少錢,但都用來給自己買了手機和電腦,兜里甚至都剩不了幾塊零錢。
他本身花錢不多,所以也沒有抱怨過。
這些本該是家長給孩子準備的東西,如果父母忘記了,原泊逐也從不向他們開口。
倒不是因為原家窮。
主要是因為最近他父親陷入了中年危機——
他父親原紀朗是一家上市集團項目公司里的市場部負責人,年薪高的時候一年也能拿個百來萬。這個收入水平,即便在阡城這種一線城市,也很體面了。
但問題出在,這一百萬,要養活一家五口。
大兒子原棲風今年二十八歲,一事無成,靠著啃老每天遊手好閒,在外面吃喝玩樂,整日整夜不歸家。
每個月不知道幹了什麼,伸手就要拿五位數的零花錢。
大女兒原挽姣,今年也二十八歲,在生活上面還算省心,自己有門賺錢的手藝。唯一的問題就是特別愛帥哥,年輕的小帥哥。動不動就給弟弟們花錢,把自己搞得入不敷出。
原紀朗也經常接濟她。
這還不止。
家裡最大的開支,是原泊逐的母親柊舒。
柊舒今年四十二歲,還沒退休,在一家公司里當會計,每個月工資到手八千,聽上去也不少。但她花錢大手大腳,從來不懂節儉二字。
去一次美容院能充十萬塊錢的會員,逛商場只要看到最喜歡的,不問價格,定要拿到手。
原紀朗非常寵愛自己的老婆,一般情況下,只要不破產,他都會滿足柊舒的一切要求。
有了這些花銷,原紀朗的薪資已經很危險。
偏偏他最近又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看中了市中心的一片新建的別墅區,聽說那裡是聯盟政府打造的全球第一大優質住宅區,能買到那裡的房子,除了有錢還得有身份地位。
原紀朗的中年危機體現在,他特別想住進大房子。
原泊逐替他算過,要買那個小區的房子,他們全家要不吃不喝且長命百歲活夠三百二十八年。
明知道不可能,但原紀朗非常堅定,並表示,他退休以前一定能帶著一家人搬進去。
於是最近,全家上下都陪著他省吃儉用。
好在原泊逐作為小兒子,一點不讓人操心,在這個科技與娛樂日新月異快速發展的時代,他每個月拿著緊巴巴的一千塊錢零花錢卻從不抱怨。
別人家孩子有的東西,他都有——靠自己的雙手掙來。
現在手機和電腦都有了,原泊逐不用那麼勤快地兼職。
所以這個周末的夜裡,他大概就可以去愉快地鍛煉身體了。
「小心!」
「啊啊啊天哪!!」
在原泊逐埋頭走神的時候,忽然幾聲尖叫自球場方向響起。
原泊逐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沖他飛來。
果不其然,在他抬頭的瞬間,餘光捕捉到一顆來勢洶洶的足球正帶著風飛速砸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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