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連續的兩句「漂亮」,讓姜時念腳步頓住,有點錯愕地轉頭,望向主座上那個她連對視都要經過考慮的男人。
她退燒針沒打完,不足量的藥效對高燒沒太多緩解,又經過這一晚上折騰,她眼神已經有點迷濛了,看著沈延非的時候,莫名多了膽量。
他面容在她的視野里微微模糊,表情瞧不清,反而更顯得波瀾不驚,高高在上。
姜時念再低頭打量自己踩髒的鞋,狼狽得可以,心想沈總還真是有修養,她都快歇斯底里了,他還誇得出口。
她含混地道了句謝,更多的話就說不出了,她知道自己狀態很不好,可能堅持不了太久,得儘快休息,否則會更失態。
而她不想失態,她既然爽快地推了蛋糕,那把生日宴定格在這一刻就是最好的。
姜時念攏起大衣,繼續往前走,無視旁邊所有視線。
姜久山聲音很高地喝止她,但礙於沈延非在場,又憋屈地忍下去,葉婉竟然在抽泣,她都不想理了,加快速度,纖長雙腿盪開禮服的魚尾裙擺,手臂上卻驟然一緊。
「姜時念,我叫你你沒聽到?」商瑞一把攥住她,「這時候你要去哪?」
彼此接觸的力度也就維持片刻,商瑞驀地鬆開手。
姜時念偏頭看了一眼,是喬思月追上來,臉上還帶著淚,一副要來哄勸她的寬容姐姐模樣,結果卻踩到什麼障礙物,差點摔下去,好巧不巧,正無力地倒在商瑞身邊。
商瑞及時抬臂把人扶住,幫她站穩,然後才回過身,繼續要去抓姜時念的手。
神態也從剛才的類似操心,變成了帶著質問的嚴肅。
姜時念親眼目睹全過程,本能往後退,避開商瑞的動作,只覺得胸口堵滿,都是針刺似的失望和噁心。
從哪天開始,她馬上就要結婚的未婚夫,對別人的關心是本能,反過來對她,好像只剩下理直氣壯的說教,各種要求和不滿意。
早知道這樣,何必要堅持追她呢。
如果沒感情了,又幹嘛要答應下個月結婚。
姜時念想現在就面對面跟商瑞說清楚,但是體力心力都頂不住了,她手背貼貼熱燙的額頭,朝商瑞擺了下手,示意他別說了。
明天等她恢復一點,會找他談。
姜時念虛浮的腳剛邁出去,就沒踩穩晃了一下,很快站住,商瑞一言不發,上去就要把她往懷裡摟,手還沒等真正貼上,就讓什麼給扎了一樣,後背密密麻麻的神經被迫抽緊,像落入誰的控制。
沈延非的語氣輕描淡寫,音量不高,卻響徹宴廳:「商總看不出來?姜小姐不太需要你。」
商瑞冷笑著回過頭:「沈總不是來慶生的嗎?您時間寶貴,不至於來管我跟未婚妻之間的私事吧,床頭吵架床尾和而已,犯不著讓您費神。」
他擺出一副閑散姿態,對上沈延非波瀾不驚似的雙眼時,心裡莫名一突。
埋了很多年的心虛。
危機感。
被攪亂今天的計劃,刺激姜時念打了折扣的憤怒不甘。
全數攪在一起。
商瑞斂著嘴角,說服自己,沈延非就算來了,又能代表什麼?距離中學已經過去了多久,他如今身份高不可攀,中間隔了這麼多年,估計什麼樣的女人他都有過了,怎麼可能還把姜時念當回事。
總不會是堂堂沈家家主聽說了姜家的新聞,就專程趕過來給姜時念撐腰?
她再美,也不至於讓沈延非念念不忘。
根本就不現實。
商瑞擰著眉。
他要是僅僅因為這個,就認輸給了姜時念好臉色,像過去那樣哄她捧她,她不是更要上天,結婚後還能管得住?
沒了姜家的靠山,她必然會完全依賴他,到時候任她以商太太的身份任性,他還怎麼掌控。
這次不把姜時念徹底弄服帖,他就白白花時間去搭理喬思月那女人。
商瑞避開沈延非似乎能把他穿透的目光,堅持去摟姜時念,準備把她帶出去再說。
沈延非手指扣在主座扶手上,骨節鋒利凸起了一瞬,隨即簡單揚了下手。
Liz酒店老闆心領神會,立即公事公辦地下逐客令:「不好意思各位,酒店宴會廳之後的時間沈總另有安排,不方便其他客人在場了,我會叫人送各位離開。」
話音落下,外面等待的工作人員接到通知,迅速進來,說是請走,其實就是驅散。
甚至有人在沈總的默許下,直接開始拆除生日宴的布置,姜家花了重金的各種浮誇裝飾,三兩下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半點情面也沒給。
姜久山心臟病要犯了,整個姜家沒一個人敢真的吭聲,商瑞身邊也圍了兩個人,請他立刻離開現場。
商瑞滿臉陰沉,還要扯姜時念的手,沈延非仍然端方雅緻地坐在那,像是砸毀了人家的場子與他無關。
他淡淡道:「姜小姐病著,不急,我給她時間。」
這句話說出來,相當於在敲碎今天晚上姜時念裝病的傳言。
商瑞牙關一緊,盯著姜時念,沒去試她體溫,冷言冷語道:「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姜時念已經站不住了,掙開商瑞的手,啞聲說:「你送喬思月吧,我東西還在樓上,讓助理來接,明天麻煩你抽個空,我有話跟你講。」
商瑞什麼時候受過她這種對待,呵笑一聲,又從中嘗出姜時念在吃醋的意味。
他有些受用,見姜時念往樓上客房的電梯那邊去了,而沈延非已經走向反方向的其他出口,他才幹脆地轉身,低聲扔下一句:「來求我的時候,你別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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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之前,姜時念是在Liz酒店樓上的套房裡化妝換衣服的,自己原本的用品都裝在一個小行李箱里,她得去取回來。
姜時念有些吃力地往電梯走,等待下行的時候,她背靠牆,蔫蔫垂眼,鬢髮垂下來拂在雪色的臉頰上,沒精力去撥開。
電梯「叮」一聲響,她勉強打起精神,半抬的眼帘間,恍惚看到不遠處一雙勻長筆直的腿。
她燒得厲害,思緒有點慢,自顧自往電梯里走,按下十六,而隨她進來的另一道身影,手指長而皓白,壓在十五上,彼此交錯間,險些碰在一起。
姜時念無力去分辨旁邊站的是誰,她裹著大衣,倚在轎廂一側,長發滑落,半遮住側臉。
然而狹小空間飛速上行的過程里,空氣像被過度壓縮,她有些呼吸困難,漸漸又意識到不止於此,她的窒息感,還來自身旁那個距離不遠不近的男人。
明明對方什麼都沒做,連聲音也不曾發出,但氣息就是鋪天蓋地,她裸露著的皮膚,無法控制地在綳起,輕輕發癢。
姜時念喘了口氣,唇舌滾燙,終於提起力氣,側頭去看。
腰線,肩頸,走線利落的喉結,接下來,她毫無準備地跌進一雙深黑的眼瞳里,對方英俊貴重,透著禮貌的疏離。
沈延非……
姜時念一句話還沒說出口,精力終於耗乾淨,眼前突然發黑,扶著轎廂滑下去,渾渾噩噩間,她最後感覺到自己好像沒有摔倒,被一雙有力手臂強行抱了起來。
電梯在十五層打開門,許然站在外面等著沈延非,一看見裡面情景,眼睛瞪老大,一句髒話勉強吞下去:「三哥?!」
他看著沈延非懷中的人,震驚得吸氣,眼見電梯又要關上,才急忙按住門,用氣聲強調:「哥,她現在是別人的未婚妻,她心裡裝的也都是別人。」
許然頭鐵,但話音落下,撞上沈延非的神色,也還是一慌。
沈延非站在電梯冷白的燈光下,雙手緊扣著沒有意識的姜時念,指節壓著她頭,抵在自己肩膀,如珠似寶到有些讓許然害怕。
沈延非低聲冷淡地笑,說:「那又怎樣。」
許然頭皮一緊。
沈延非眼底沉靜如墨,交代:「隨便找點麻煩,讓商瑞明早之前到潭門港。」
隨即電梯關閉,繼續往上,停在十六樓。
許然終於緩過來一點,明白沈延非還是克制的,他把姜時念送回了她的房間,而不是帶到他所在的十五樓。
姜時念的房卡在隨身的包里,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開的,怎麼上的床,只有極模糊的印象,好像有人抱她回來,對方體溫灼人,讓她想躲,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其他人,圍過來給她輸液。
姜時念不斷做夢,過去二十幾年一夜之間變成碎了滿地的玻璃鏡,每一塊不成形的碎片,都倒映出跌跌撞撞的自己。
最後一幕是商瑞當年在學校里,趁她出去的時候,坐在她位置上,擺弄她的手機,見她回來,他面色如常地把手機扣下,揚眉笑著說:「姜時念,我要追你。」
姜時念再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午後,她手機調了靜音,好在是休假期間,倒沒有重要工作,但電話微信也爆滿了。
她手背上多了新的針孔,但身體好受了很多,高燒退了,床頭柜上的保溫杯里有水,以及酒店客房服務的字條。
姜時念沒想那麼多,以為全程是酒店幫忙,撐起身先給助理打了個電話,助理童藍長出口氣,帶著哭腔說:「念念姐,你可算是聯繫我了。」
姜時念敏感地聽出有事,她追問,童藍又支支吾吾不願意講,只是說:「喬思月今天在潭門港錄節目,你知道吧?」
喬思月在台里是第二梯隊,手裡有一檔經常出外景的社會節目,最近要錄潭門港,據說是今天,她應該是連夜出發的。
童藍憤恨嘆氣,姜時念手指頓了頓,點進微信,看到列表裡一排未讀,有的是好事者給她發來新聞鏈接。
她打開第一條,大標題赫然寫著「中亞傳媒商少新歡在懷,同游海港,網傳婚期或將延遲?」。
裡面文字描述詳盡,清楚寫著北城電視台新晉小花旦喬思月,在錄節目間隙有中亞商公子作陪,一上午豪車接送,遊艇出海,愛重之心昭昭。
照片拍得也格外清晰,商瑞穿件簡單的絲質襯衫,上千萬的豪車副駕坐著喬思月,而之後的私人遊艇上,喬思月不嫌冷,只穿一件長開衫裹著白色純欲小短裙,長發飛揚,商公子在旁倜儻地駕駛遊艇,準備出海。
姜時念盯著看了很久,又轉頭望望外面還在飄雪的北城。
心被敲打過太多次之後,反而沒有了痛覺,更多的反胃感湧上來,充斥全身。
北城電視台不止是上星衛視,還有自己的視頻平台,很多節目在網上都熱度高,尤其訪談和綜藝類,當紅的幾個主持人,也都粉絲量不少。
童藍的電話還沒掛,猜到姜時念看見了,氣得哭出來:「商總什麼意思啊!你昨天生日,還生病,他今天趕去港口陪喬思月被拍?!他是不是眼瞎!喬思月那個大綠茶他看不出來?!」
「念念姐我以前都不敢告訴你,其實我見過喬思月挽商總的胳膊,」童藍咬牙,「商總居然沒躲開!」
跟商瑞的戀情雖然沒有正式公開,但外面有很多小道消息,姜時念能想到,現在網上言論都是在說什麼,她不想看。
姜時念低頭給商瑞發了一條微信:「你今天回不回北城。」
商瑞人正在機場,特助在旁邊憂心忡忡跟著,還沒等到商總吩咐把熱搜撤掉。
這會兒商瑞看完微信,擰著的眉頭才鬆開,嗤笑一聲:「刺激刺激還是挺有用的,知道主動找我求和了。」
特助趕緊問:「商總,熱搜我找人撤了吧?」
本來是突發情況,潭門港這邊的分公司出了點緊急問題,商總凌晨來了很快就處理掉,沒想到知道喬思月正巧也在後,他就順著姜家的意,答應帶她去補過生日。
商瑞懶洋洋撥了撥手機:「先放著,讓她多看會兒,見面才能聽話,不然她還真以為這婚那麼好結,昨天作成那樣也夠了。」
「還有,」他轉頭,「昨晚沈延非幾點走的。」
特助小心說:「根據我們看見的,沈總的車是半小時后離開酒店,沒再回去,姜小姐在原先的房間過夜的。」
商瑞瞭然點點頭,唇角淡嘲地翹了翹。
果然,姜時念不用異想天開,再指望著別的倚仗了,沈延非眼高於頂,怎麼會為她破例。
他隔了十幾分鐘,登機之前,才吝嗇回了一條:「下午回。」
姜時念隨即問:「幾點。」
見她這麼急,商瑞笑笑,心情不錯地順手答了個時間:「五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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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時念還沒恢復,就暫時留在酒店,童藍趕過來照顧她,又被她攆回去,她收拾好那個不大的行李箱,慶幸一些基本的證件和必需品都隨身帶著。
她在城南有一間公寓,但姜家不喜歡她出去住,就一直空著,需要重新打掃,去住酒店,也要換一個姜家和商瑞騷擾不到的。
姜時念看了眼時間,下午四點。
直到這時候,她還是給商瑞留了最後一線餘地的。
手機忽然震動,是秦梔的電話:「念念,我現在準備登機,這就回國去陪你,對了,商瑞到底什麼情況!鬧出那種花邊新聞,還不挽救?!居然還在跟那幫公子哥兒喝酒打牌?!」
姜時念怔了怔:「什麼?」
「你不知道啊?也對,你都不加這種狐朋狗友的群,」秦梔說著給姜時念轉過來幾張圖,那些大小姐們群里有人發的,「你看看,這剛拍的,商瑞正跟趙家老四那一幫玩著呢,就在海域。」
海域是北城有名的高端私人會所,很受上流圈子的少爺千金們歡迎。
姜時念那種噁心感再次強烈的湧上來。
她皺眉看著照片上的商瑞,慵懶摸著牌,唇角噙笑,包廂她認得,以前商瑞帶她去過一次,她很不喜歡。
姜時念嗓子乾澀地安慰了秦梔兩句,給商瑞打電話,他沒接,她不再耽誤,拉起行李箱離開套房,下樓叫車,直接去了海域。
她很少來這樣的場合,海域的門童不太認識她,但見她雖然戴了口罩,還是明艷晃眼,也沒敢怠慢。
姜時念報了秦梔的會員號,被熱情帶進去。
她謝絕門童引路,乘電梯直接上三樓,行李箱不重,在厚實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
姜時念抓著拉手的指節緊繃,經過走廊里唯一一扇裝飾的小窗時,看到外面天色昏暗,雪勢變大,厚重地彌天蓋地壓下來。
商瑞的包廂在轉角第一間,貼著岩層裝飾的門沒關緊,透著一指寬的縫隙。
姜時念垂眼穩定情緒,正要推門,趙家那個紈絝的聲音就帶笑傳出來:「我就說嘛,商公子還能被個女人拿捏住,我可聽說了,她就是個養女,心還挺黑,今天鬧那條小緋聞,她肯定跟你作了吧?」
商瑞嗓音悅耳,散淡開口:「作?她現在敢么?」
姜時念一字一字聽著。
裡面哄堂大笑。
有人說:「怎麼還有謠言,說昨晚上沈家那位居然到場了,還特意給姜時念撐面子,不可能吧?」
商瑞冷笑:「你也知道不可能,姜時念現在一無所有,姜家根本沒打算繼續承認她,她一個孤兒院長大的,沈延非會把她看眼裡?」
他漫不經心說:「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做小伏低來求我別分手,我要是這時候甩了她,她馬上就得摔得粉身碎骨,讓人看夠笑話。」
商瑞說完,餘光看了眼手機,四點半,晾姜時念也晾得差不多了,跟她見個面,看她怎麼吃醋。
他把牌一推,不留戀地站起身,拎起外衣準備走,剛轉過身,就看到包廂門被從外推開,姜時念逆光站在那裡,還拖著行李。
商瑞莫名心一緊,蹙眉朝她過去,不等開口,姜時念向他走了兩步,她過去脾氣好到讓人想揉捏欺負,但現在,她揚手,毫無猶豫地打了商瑞一巴掌。
「啪」的響聲,讓整個包廂陷入死寂,一群公子哥紛紛站起來,表情堪稱驚恐。
姜時念右手輕輕顫著,她用力攥住,扣緊,不讓自己的脆弱泄露半點。
她看著商瑞,面對面跟他說:「商總,我們婚約解除,分手,現在開始,我跟你再也沒有關係。」
最後,姜時念甚至朝他笑了一下,不施粉黛的桃花眼中流光四溢:「這麼多年,還不如從來沒有認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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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大,不到五點的天色,已經暗沉到像是快入夜,姜時念拖著行李箱走出海域,後面隱約還有那間包廂里紛亂的嘈雜聲,門童提著傘追出來,要為她撐起等車。
姜時念沒說話,也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出海域門前的廊沿,孤身邁進紛揚雪裡。
風不大,但氣溫很低,姜時念身上穿著昨天去準備生日宴的私服,那時她還是車接車送的姜家千金,不需要靠衣服保暖,但現在寒風透骨,吹起她長發。
海域所在的位置車流很少,開到這邊的基本都是私家豪車,天氣好還能叫車過來,以現在的雪,等再久都不一定。
姜時念固執地往前走,眼前茫茫一片,路燈的光昏黃,照著她落滿碎雪的睫毛。
她走累就抱膝蹲在路邊,纖白脖頸垂低,感官閉塞著,只有空蕩風聲。
等她意識到有車輪碾過雪地的悶重聲響逼近時,黑色邁巴赫已經在遮天似的雪霧裡穿行過來,猶如等待狩獵的凶獸終於露出輪廓。
車燈通明,照亮姜時念滿眼的昏沉暗色。
加長邁巴赫緩緩停下。
姜時念站起來,恍然意識到,她手腕上竟然還戴著那隻昂貴手鐲,忘了摘下還回去。
不透明的車窗適時降下來,男人深刻眉眼,高挺的鼻骨一寸寸被照亮,他抬眸看過來,笑痕很淡,分寸有度,姜時念卻像迎頭掉進了不見底的深潭裡。
他溫文爾雅問:「姜小姐,上我的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