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時至農曆四月,塬上的氣候逐漸穩定。存生的新地方也即將落成,按照計劃收麥子前就能搬進來。五間帶雨棚的正房已經進入最後的收尾階段。在貓吖的一再要求下,帶一個小卧室的客廳里鋪上了透亮的白色瓷磚,其餘幾個房間都是磚頭地。為了給客廳地上鋪瓷磚,存生兩口子唇槍舌戰了幾番。存生不贊成鋪瓷磚,他的理由很充分,「咱們又不是人家城裡的人,出門到處水泥路腳底粘不上泥,把那個求乾子鋪上又不實用,還要拿個抹布趴地上收拾,看人的樣樣呢,還不是儘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去了,頗煩死咧!磚地多方便,髒了灑點水幾苕帚疙瘩掃完了。儘是看——唉!」貓吖執意要在客廳鋪上瓷磚,她也不甘示弱的回懟存生說,「你快嘴夾緊,結婚幾十年了,見你拿苕帚疙瘩掃過一回地嗎?又不要你收拾,你把你心裡話說,就是捨不得那幾個錢。咱們花那麼大的代價修地方呢,啥都是新時的,我就愛個瓷磚地,你跟我在這胡歪歪啥呢!我把牛錢大頭子都出了,還在乎一個鞭子錢嗎?你不買我託人去買,反正我鐵了心要鋪瓷磚。你再騷情跟我抬杠,我把幾個房裡都鋪成瓷磚地,不信你試活一下!」貓吖一副誓不罷休威脅的語氣,存生嘟嘟囔囔地翻著白眼瞪著貓吖,把氣都撒在了院子里亂擺放的工具上,踢得提里哐啷的作響。匠人們一邊幹活你一言我一句說笑著打圓場,老九半開玩笑地說:「唉!這修這麼一院子地方把半輩輩的家當都賠上了,不過鋪上瓷磚也好著呢,你看著,以後修房的人家家都是瓷磚地,到底亮堂上檔次么。你看你們這房修的,紅瓦白牆綠門框,客廳里再把瓷磚一鋪,哎呀呀!嘖嘖嘖——城裡給個樓房都不去住。明兒個大門上的瓷磚再一貼,你再站門外頭看那個氣派!來回的過路人哪個看著這一院子新地方不眼熱!」存生手插腰裡出了一口長氣說:「眼熱啥呢!把人一層子皮都打折到這了。半輩子修了兩處子地方,掙點錢都葬在地方上了。到現在工錢都沒個著落呢。我看麥子價合適了,把底下的萬打十斤麥子賣求了算了,省的人費勁巴活的往上拉。」
最終,新地方細微處的設計都是按照貓吖的心思來的,客廳正門兩邊對稱的貼著兩幅帶有圖案的瓷磚—藍天白雲下花紅柳綠,燕子翩翩起舞,喜鵲枝頭探頭報喜,和左上角的「滿院春光」相得益彰。酒紅色的大門和邊緣一圈的瓷磚一個顏色,紅底金字門樓牌匾上赫然寫著「福居鴻光」四個大字。這是存生唯一做主選的字,他解釋不清意思,就是憑著感覺覺得這四個字比「家和萬事興」、「人勤家興」、「紫氣東來」等等都趁他的心意。
上房偏隔壁的兩間伙房外帶一間糧食房主體都是一磚到頂,唯一就是存生兩口子當時手頭實在太緊張買不起水泥檁條。灣里院子牛圈門牆角立著的木頭椽正好派上了用場,還有她們兩個這幾年賣菜積攢的上百個竹筐。存生和貓吖兩口子鉚足了勁頭,還連夜在溝道里砍伐了自家的幾棵老柳樹和椿樹做大梁,白天貓吖自己頂半個小工子伺候匠人。老九當時極力相勸,讓存生兩口子借點錢買水泥檁條,「到底結實耐用,木頭椽時間長了煙熏火燎不耐實,加上蟲餿臊咬,不掉頂棚的話,夏天光蟲餿的沫沫面都夠你一收拾」。存生兩口子思量再三,還是決定拿木頭椽當檁條,大不了以後花錢再掉頂棚。他們不想再開口借錢,現在的支出已經超過了原本四萬封頂的預算。匠人們的工錢拿賣麥子的錢來頂剛剛好。
這樣下來修年攢一院子地方將近五萬了,貓吖一聽這個數字嚇得連連吐舌頭說:「愣慫!我都沒料想到咱們真箇還有點家當呢!」。轉念又一想辛苦多年積攢的存款和家當還沒來得及捂熱差不多又都踢騰到地方上了,貓吖多少心裡有點失落。借了人錢遲早還得還,再說還有燕燕這一頭,萬一工作有迴旋的餘地,他們準備張口借錢也是為娃娃的將來打算。以前主家的幾間牛圈只揭了房頂,牆剛好和大門連在一起當院牆,幾根鑲進土牆的木頭椽還呲牙咧嘴地翹在半空中,他們也準備等著以後有了錢再砌成磚頭牆。角落裡先簡單砌了個茅房,旁邊的空地上寬裕了再蓋幾間牛棚,現是把牛看在以前的幾間舊房裡,連帶草房和雜草房剛好都有存放的地方。塬面上不比灣里,隨便看好地方挖個洞就能安放豬狗,豬狗的窩窩必須得搭個遮風擋雨的柵子。存生兩口子不愧是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好手,凡是老地方能派得上用場的盡量不再浪費錢買,幾間偏房的門都是灣底院子里拆下來的舊門窗。晚上剩下他們兩口子時,存生習慣站在正房的對面手叉腰裡欣賞他的傑作,像欣賞著一副美麗的畫卷,還不住地給貓吖鼓勁說:「小夥子!能成的很了,這就攢勁的很!莊裡的有幾家能修的起咱們這一院子地方?自打咱們買地皮修房子,紅了多少人的眼窩。說風涼話看笑灘的不在少數。誰還能相信咱們兩個靠販菜還供了三個娃娃,能修得起這麼好的一院子地方。就連他二舅都把咱們矢量了!多少人明裡暗裡的不服氣,咱們這回也算是爭了一口氣!」貓吖聽著存生最近一直把她叫「小夥子」,抿著嘴斜眼瞪了存生一眼。腦海里即浮現出那些不屑的眼神和表情,感慨地說:「這人他媽的,你過得不好有人看笑話瞧不起,過得好也有人說風涼話不服氣。就連老八婆娘都是的,你看而今跟我說話陰陽怪氣的。嘖嘖!我有錢那是我沒黑沒明的苦來的,又不是半路上搶來的,或者是賣女子貪便宜撿來的。都管求不是閑事!一個個都心浮不正,見求不得別人家煙囪里咕咚咚冒煙……」,貓吖雖是憤憤的說著,手搭在後腰上看著眼前嶄新的房子,都是自己一手設計打造,甚是心滿意足。
老地方的院子里雖然拆的破敗不堪,但還是一如既往的乾淨。燕燕每天早上起來給牛把料草攪拌好,就頂著洗臉毛巾先把牆角掃帚掃不到的拿苕帚掃出來,再拿掃帚把整個院子漫乾淨。雖然有幾個窯里的門都被拆卸拿到了新地方,院子里比起往日顯得空洞凌亂。眼見著即將離開住了十幾年的院子,燕燕也是滿心捨不得,每次洒掃都像要在心裡莊重地做一次告別演講。王家奶奶總是一邊揉搓著膝蓋一邊不停地念叨:「都是些敗家子兒,好好兒的一院子地方把它拆卸的七零八落的不像話。你們都搬上去住新地方去,我不去,把我一個人和狗留老地方照料菜園子和果梅樹。塬面上的敞口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搬塬上都吃土去呢嗎?我不去,窯里冬暖夏涼多舒服,我還能活幾個日月,我不跑塬面上吃風去……」,燕燕聽習慣了王家奶奶的嘮叨,已不再和她頂嘴抬杠。現在和王家奶奶說話太費勁兒了,打手勢交流都比扯著嗓子說話輕鬆。王家奶奶指使燕燕倒水拿個東西時,她也不像以前一樣故意頂幾句嘴,漠然的塞給東西轉身走開,王家奶奶也總是像個缺理兒的小孩一樣嘴裡嘟囔幾句:「誰又把你惹了啥?一天到晚不說話皮臉拉的八尺長給誰看呢……」,燕燕也不還嘴,她知道王家奶奶想有個人和她說話,可燕燕更喜歡和自己對話,王家奶奶總是說些她不愛聽的話,比如她埋頭看書不搭理她時,她就開始嘮叨起來,「把那求乾子書念那麼多不頂用,女子娃娃找個好婆家才是正事」、「把書都念到頭裡頭去了,一天像個二瓜子一樣悶不吭聲,八棍子打不出個響屁,還不如做點針線,以後縫縫補補不求人」……燕燕不耐煩聽類似的話,王家奶奶經常掛在嘴邊嘮叨慣了,她也習以為常,聽之任之而不再反駁。熊家老媽一走,院子里經常她們奶奶孫子兩個人,大多數都是王家奶奶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碎碎念叨,隨心所欲的想起啥說啥。王家奶奶也不像以前一樣啥事情都想打問個明白,她總是一個人坐在炕頭上透過窗戶玻璃往洞門口望,眼睛困了就點頭打盹兒。要不就平躺在炕上張大嘴巴嗚嗚的扯著呼嚕,她的瞌睡越來越多,能沒黑沒明的一覺連著一覺睡。偶爾王家奶奶也有不扯咕嚕平穩睡覺的時候,只是這樣把燕燕驚嚇了好幾次。聽不見呼嚕聲,她看著王家奶奶的胸腔不隨著呼吸浮動,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被什麼東西攔在半空中下不來,大張著的嘴巴一動不動,燕燕趕緊過去伸手把食指放在王家奶奶的鼻孔邊,試圖掐她的人中,王家奶奶像是做夢被人推了一把,「呼」的一聲一口長氣從鼻孔竄出來,她自己也被驚醒過來,看見燕燕劈頭蓋臉地就罵:「死慫女子,沒事掐我弄啥?」燕燕湊到王家奶奶耳朵旁大聲笑道:「你剛才一口氣出不來,我害怕你死了,準備掐人中救你哩!」王家奶奶眨眨眼睛翻個身欠著身子說:「死了啥還好!死起死不了,活著豬都日眼,唉!到底死了安穩……」。不一會兒,王家奶奶又閉上了眼睛睡著了。盯著熟睡中的王家奶奶,燕燕時常胡思亂想,萬一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王家奶奶要是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死了怎麼辦?兩旁世人一番哭哭啼啼吹拉彈唱,挖個坑填埋出一個墳闕,三年一過影行全無。唉!活一世人實在是太沒有意思了!但是人來到世上都要走這一遭,自己哭著來世間,又在別人的哭嚎聲里離開。她轉念想起中學語文老師說過的話,「想來人都自私的,你看那喪事場面上活人鋪排著哭死人,不是說一下子有多捨不得,還不是都在哭自己,你細聽嘴裡都一個勁兒地念叨『你走了我咋活呢?』」,燕燕後來仔細觀察,真的還是這麼個現象。尤其是農村裡誰家沒了老人,兒媳婦子拍打著大腿面連哭帶嚎,嘴裡嘟囔著一大串自己不如意的事兒,越哭越想越難過,於是把滿腔的委屈都發泄了出來。惹得院子里幫忙的女人家都想起了自己不如意的事兒。做飯的女人撩起圍裙拭擦眼淚,把自己的難腸事一番傾訴,眼淚鼻涕淌幾股子后,渾身都鬆散下來,牆角邊鼻涕一省,象徵性的往圍裙上擦一把,隨手捏一疙瘩肉或蘿蔔大快朵頤起來,一邊說笑一邊又開始圍著鍋頭拉起了家長里短的是非。
每到星期六早上,王家奶奶都興沖沖地趴在窗檯透過玻璃望外面,她在等著顏龍回來。如果天氣好顏龍每周六早上背著書包一個人從城裡走回來。王家奶奶捨不得他一個人走,生怕坡道里一個人走路不保險遇上長毛子二流子,儘管社會治安已經越來越好了,可王家奶奶那個時代的土匪二流子在她的記憶里成了永不磨滅的印跡。等不見顏龍回來,她總是煩躁不安的罵存生兩口子:「一天打那樣的掙錢呢,還不是就為了這麼個兒!坐車能花幾個錢捨不得給娃給,看看娃自從上了那個爛慫高中,給我瘦的成了一副骨頭架子了,窮家富路,家裡是沒有吃的還是沒有花的?多給娃給點錢花不完了裝回來怕啥,把我娃摳囔成啥樣了!餓的滿臉都起痘痘呢……」。其實,不是貓吖兩口子捨不得給顏龍給錢打車,是顏龍自己為了省三塊錢的路費,只要天氣好,他都和同學約好一起走山路回來。節省下來的錢有時還在學校附近買幾個酥饃給王家奶奶帶回來。王家奶奶感動地逢人就稱讚顏龍有孝道,「我顏龍這一點比我燕燕都強。那女子娃娃臉就是朝外著呢,小時候我也沒少疼惜,在城裡上了幾年學我連個酥饃渣渣都沒見著……」,這番話王家奶奶都是背過燕燕給人學說的,她生怕傳進燕燕耳朵里,燕燕給她記仇以後再使喚不動。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即使燕燕脾氣不好性子倔,動不動就懟她和她抬杠,現下好歹還有個人在眼前頭晃蕩,總比她一個人像坐牢一樣早上起來盼天黑呆著強。萬一哪天像碎坑坑他們三爺一樣,一覺睡得一口氣上不來死了身邊惜慌得連個人都沒有,等後人想起他老大的時候,人都僵硬得連老衣都穿不上去了。正如莊裡人評價王家奶奶的話說:「老婆子耳朵背了堂還是一門清兒」。燕燕覺得王家奶奶越來越像個小孩子,跟她說話語氣和以前簡直判若兩人。以前的奶奶是個長輩大人,理直氣壯的指使她干這干那。現在的奶奶似乎身陷囹圄,使喚她語氣里多了點刻意討好。這讓燕燕有點兒難過,她甚至懷念王家奶奶以前對他們三個大喊大叫沒完沒了嘮叨謾罵的時光。
跑塬上幾個鄉的班車越來越多了,上了塬不管去哪個鄉,白廟都是必經之地,也有幾個固定的私家麵包車來回往返拉人。現在塬上人進城辦事買東西更方便了,從白家窪大柳樹搭車不到半小時就能進城。平涼到欒塬這一條線路現在被秋霞和文奎兩口子買斷,一天早中晚三趟固定時間往返。秋霞兩口子跑了幾年車就在城裡也買上了樓房。秋霞二胎又生了個兒子,和婆婆公公的關係也緩和了。兩口子經常跑車拉人沒時間經管小孩,婆婆公公就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孫子的義務。秋霞婆婆也不像以前,見了貓吖就指桑罵槐。可貓吖是個記愁的人,即使路上偶爾碰見了,她也裝作沒看見偏過頭不打一聲招呼。只是在存生跟前發表一番言論:「你看秋霞婆婆那幾年像個瘋狗一樣,牙叉骨上勁大,到處愛咬人,再看看她現在,人家兩口子過好了,城裡把樓房也買上了,她又對人家秋霞搖著尾巴討好人家,真的是濺痞子貨。她還想和我說話呢,我頭一擰就不搭理她,我成想,那幾年你把我沒少冤枉欺負,你忘了我還沒忘!」
貓吖兩口子有三輪車平時很少坐秋霞的班車進城。秀梅喜歡在貓吖學說秋霞:「秋霞現在有幾個錢了,日子也過好了,眼頭高了就不把咱們這些親戚都不往眼睛里擱了。坐她的車看著把她難為情的,生怕咱們佔便宜不掏車費的嘴臉。那個女子跟她爸直接從錢眼眼裡跌進去了,光人錢不認人。嘖嘖嘖!你說收咱們的錢我都能想得通,收她外奶奶的錢我就心裡不樂意。你沒媽了應該你外奶奶最親么,還能伸手管我要她外奶奶的車錢。我一下子氣多憎惡的不行了。前幾年他們兩口子哪回來,即就是家裡糧食緊缺,我照樣壓餄餎面伺候著。把糧食都為了狗還能搖幾下子尾巴,真是個白眼狼,跟他老子一樣光知道勒搜旁人的……」,貓吖一邊搓刨著脖子里的漢漬垢痂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等秀梅發泄一通之後才說:「那怪咱們賤眼子么還能怪誰?姑娘侄女親算啥呢?而今娘老子六親不認的人都大有人在還!三塊錢么,給了就給了,你領的媽坐車給你行孝呢,人家憑啥不要車費錢。三塊錢又不是在肋骨上割肉呢,有啥想不通的,你就權當你那餄餎面餵了狗了。跟那號人爭競啥呢!」
秋霞兩口子跑塬上這一條線時間久了,塬上人也摸索出了規律,提前半小時就在各個路口上等著。這給跑黑車的車主有了可趁之機,他們經常踩著班車上來的點拉等待在各個岔路口搭班車進城的人。秋霞兩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提著菜刀斧頭直接攔路搶人,文奎咬牙切齒地威脅著:「我把你個狗日的!老子花錢買來的線路,平涼城裡敢搶老子飯碗的人狗還沒生下呢。狗日的你!以後看見你再拉我的人,見一回老子日嚼一回」。文奎兩口子的心黑霸道在塬上也是有點兒傳說的,拉黑車的人自知理虧嘴上頂撞幾句,最後都是灰溜溜的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