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八月十五中秋節前,小燕請了幾天假回到了家裡,新地方搬上來之前她還沒回來過。趕火車前,她匆忙跑去蘭州東部市場給家裡置辦了點東西。為了給燕燕買一身和她心意的衣服,她煞費苦心的跑了幾棟樓。在她心裡,燕燕一直都是她的榜樣和優秀的代名詞,家裡牆上的獎狀多半都是姐姐得的。記得他們初三的時候,老師們總是把燕燕的名字提名叫響的掛在嘴邊勉勵他們。儘管燕燕的工作沒有分配,但是在小燕看來,燕燕就是塊埋到深坑裡的金子,總有一天會發光發亮的。回家前她給家裡打電話,貓吖再三叮囑她,家裡啥都不缺,他們吃的穿的都有呢,不要胡亂花錢買東西,要買就給燕燕買一身衣服,畢業出來都幾年了,一直把她那件校服在身上搭著捨不得脫。
小燕回來的時候,顏龍剛好開學去了學校。她和燕燕兩個專門進城去學校給顏龍送了些乾糧饃饃。三個人站在校門口合了一張照,上次一起拍照還是還是四年前春節的時候。現在小燕也有了自己的照相機,她回來前就想好了,要給新房和家裡人多拍些照片洗出來。他們三個人說說笑笑圍著校園轉悠了幾圈。好久沒有見面三個人有說不完的話題,小燕話說著她在火車站上班遇到的奇聞趣事,車站的阿姨怎樣對她好,張羅著要給她說個好對象。顏龍傾訴著學校緊張而又忙碌的學習生活。燕燕饒有興趣的聽著,偶爾順著話茬像個長輩一樣發表點意見。家裡長年累月就是圍著幾茬莊稼地和鍋頭轉悠,他們每個人都再熟悉不過了。她隱約從小燕含糊其辭的話語里察覺出,小燕應該是戀愛了。
燕燕不禁想起她畢業后收到的那些信,字裡行間無不表露著真摯的情感。連同在學校里收到的賀卡和信件,她都珍藏在那個皮箱里,小心翼翼地保管著鑰匙。就在搬家的前幾天她整理自己的東西時,把厚厚一踏信件一股腦攤開,她蹲下來不由自主地翻來看,塵封已久的記憶像幻燈片一樣在腦海里呈現出來。每一封信都猶如一眼暖泉,緩緩地從心間流淌而過,溫暖而羞澀。
王家奶奶喊了她一聲,把她從夢幻拽回了現實。她看著眼前的一踏信紙,「唉!過往雲煙而已!都只是浮雲,浮雲而已!」頃刻間,燕燕眼淚奪眶而出,她強咽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一封信都沒有回復的做法無比明智,沉默是最好的答案。儘管她仍然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但她確信那些都不是自己的歸宿。她緊咬著牙不假思索地找來了一盒火柴,在堆放垃圾的牆角擦燃了火柴,她要讓過往燃燒殆盡。一瞬間,灰煙四起火光簇簇冒了出來,臉頰一陣燥熱,她目光獃滯地蹲在旁邊盯著青煙繚繞。王家奶奶隔著窗戶大聲叫喊起來:「燕燕,你看你像話嗎?你燒紙呢不塞進炕坳里,放哪噠燎啥呢?柴草多得很嘛!把他那媽媽一個個不知道惜福著過日子……」燕燕也不搭理王家奶奶,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灰亮的火光。她要和那些曾經的年少輕狂和不諳世事告別,再也不奢望老天空降一個鐵碗讓她衣食無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敢肯定自己就是那奔波勞碌命,無福消受一碗肥肉,本來就是嘛!打小她對任何肥肉都不感興趣,即使指甲蓋大點的臊子肉不小心進了嘴裡,她也能感覺的出來。
小燕在家呆了五天,受到了貴賓般的待遇。貓吖又是煎油餅,又是做晶糕酒馥子。自從他們開始賣菜,貓吖幾乎沒有給他們烙過八月十五的花饃饃,更別說拿模子烙月餅了,今年是個例外。
燕燕嘴上不消說,心裡委屈地犯嘀咕,「是不是因為小燕能掙錢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把尋常日子整的像逢年過節一樣。媽媽給小燕說話的口氣也比平日里對我平和溫柔,連帶著小燕的朋友似乎都比我重要。為啥嘛?難道就是因為我在家裡呆著,不但不掙錢,而且還又吃又喝成了個拖油瓶?」燕燕醋意大發,對貓吖的偏見充滿了敵意,連帶著她對小燕說話也不帶好聲腔。小燕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找個話題岔開,這讓燕燕愈加地心意難平。放在小時候,小燕還不得哭哭啼啼地好一通告狀。按貓吖的話說,倒是燕燕越大越倒回去了,在家裡坐得成了個不近人情的書獃子。這愈發堅定了燕燕離家出走的念頭,她要給貓吖來個猝不及防。
小燕走的時候,燕燕照例像前幾次一樣躲了起來。小燕大聲喊了幾遍,撂下一句話說:「姐姐,你要是想來蘭州打工提前給我說,我給你打問工作」,燕燕強忍著淚水聽著,三輪車咚咚咚的在院子里響著。貓吖故意放大聲吼道:「快走你的,還嘢伙你姐姐做啥?你看家裡一攤子事,能離得了燕燕嘛!你那個老奶奶隨時都有絆老風箱的可能,著急我們賣菜一走,牲口啥的沒個人經管能行嗎?她實在不想管家裡一心想出去奔騰,等到秋後莊稼地里完了再說」,存生接過貓吖的話茬說:「將在外不由帥!你都在外頭闖日月,掙錢多少都沒有你姐姐功勞大,你姐姐在這個家裡可是個大功臣,替我們行孝不說,把家裡啥都安頓好不叫我們操心。」燕燕蜷縮在廚房的蒸籠架下面,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其實,她知道這些話的弦外之音是亮給她聽的。自己的存在和價值得到了肯定,可是自己的夢想和出路又在何方?總不能因為家裡的牽絆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搭賠在這裡。她已經快二十歲的人了,村裡和她同齡的大都是結了婚的。一個班上過學的除了上大學的幾個,其餘都是有了家事的。以前關係好的楊文秀、鄧建秀,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孩,偶爾碰面說幾句話,張嘴都是娃娃婆婆和自己的男人。最讓燕燕難堪的是,總有一些愛管閑事的人,喜歡打問她的屬相和年齡大小,熱情地要給燕燕挑個好人家。
燕燕反覆琢磨著貓吖剛才說的話,心裡有了一絲亮光,循著光芒她想象著自己像雄鷹一樣展翅高飛,在外面的廣闊天地里自由自在地馳騁,不禁滿腔熱血沸騰。她自己也打定了主意,再耐著性子等幾個月,秋後莊稼地里空閑了,一年裡賣菜的大氣候也過去了,天氣再冷一點兒,有時連續幾天都不能出門賣菜。那正好是她了無牽挂離開家的最佳時機。
每年的國慶節前後,正是秋季莊稼大忙的時候。玉米、穀子、糜子、豆子、洋芋等秋糧齊茬披上了枯黃的外套,眼巴巴地等著搬新家。貓吖家的新院子正中間碼放了一大堆帶皮的玉米棒子。存生和貓吖帶著燕燕背著背簍在地里瓣玉米棒子。裝滿的玉米轉運倒進三輪車兜兜里,存生再拉回來倒在院子里。這幾年玉米的價位漲得快趕上麥子了,一畝地里玉米比麥子產量還高出很多。這幾年貓吖兩口子每年至少都種四五畝的玉米。槽上看得牛也隨著料草增加了一頭。
看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玉米棒子,王家奶奶吃力的駐著攪料棒,拉著那條毫無知覺的腿,從房沿台階上吃力地挪下來,爬到玉米堆旁邊直起上身,拉過那條腿擺放好。攪料棒隨手放在旁邊,這個攪料棒現在已經替代了拐棍和她影行不離。之前的兩個拐杖她嫌太胡里花哨,按她的原話說就是,「繡花的枕頭,中看不中用,不知道是我胳膊越來越短了還是咋了?駐上戳的我胳膊腕子疼。還是不如這個攪料棒結實頂用。」別看王家奶奶八十好幾的老婆子了,骨子裡還是個愛較勁的人,剛強利朗了一輩子,有時候氣上來一通自言自語地發泄完還不消停,隨手就把拐棍扔得老遠,那兩個拐棍都多少帶著點傷,只有這個攪料棒咋摔絆都皮實。
王家奶奶在屁股下面墊了幾個玉米包皮,用儘力氣撕剝著玉米棒子,一邊嘴裡嘀咕著埋怨自己吃不動手腕上沒勁了。狗拉著鐵鏈繩在門口跳騰著叫起來。老五手背搭過走了進來,見院子里只有王家奶奶一個人,二話沒說準備轉身出去。王家奶奶像看見救星一樣急忙喊住問老五:「你急著走哪噠去?人家們都指使不動,我說把你叫來給我掛幾天吊針沒個人動彈。你看我一天吃不動身上沒勁,腿一點點勁都沒有了,我意思你給我掛幾瓶吊針呢」。老五嘆了口氣回頭說道:「嬸媽,人年紀大了都這樣,掛瓶子只湊合一兩天,完了還是老樣子。你年齡大了還要幹個啥呢!好好緩著么還有啥方子呢!」老五轉身出了大門,王家奶奶也沒聽清楚說了些啥話,只看著嘴皮在觸動。她生氣地罵了起來:「這個貴平心也哈完了,貫通一氣不給我治病,害怕我不給錢還是咋了!而今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心嗔。」
老五是受人所託來家裡給燕燕說媒的。所託之人正好是燕燕教學時的學校校長。他唯一兒子劉浩在XJ當兵好幾年了,二十五六了沒有個對象。早在燕燕教學的時候他就有這樣的想法,無奈兒子不回家探親,也沒有辦法提這個話頭。這次正好要回家來探親,他老婆和貴平原是表親,便託付貴平來打探貓吖兩口子的口風。
晚上的時候,貓吖一家坐在院子里瓣玉米棒子,貴平又來了。他開門見山就把話挑明說了出來。燕燕一聽又是給她介紹對象的,而且對方還是以前的領導,心裡瞬間亂成了一股麻繩。存生麻利地剝著玉米,說起莊稼時偶爾插一兩句嘴。貓吖一邊幹活一邊應付說:「既然這樣,先讓兩個娃娃見面么,看兩個娃娃能瞅對眼嗎,而今娃娃毛病都多,咱們燕燕也不小說,慫本事沒有毛病不少,叫我們慣壞了。」
燕燕擠眉弄眼地瞪著貓吖,等著存生把貴平剛送出大門,燕燕就開始嚷嚷了起來:「媽,我都沒有答應見面,你咋么就滿口應承了下來?你這叫專制!」貓吖頭也不抬地說道:「你說的狗屁的專制我不懂,我就知道有人能看上你,說明我女子還不錯。你沒聽你五大說,這個娃娃人家還是三級士官,即使轉業回來工作不安頓。你老公公也說了,給你們兩個掏本錢讓你們做個啥生意。只要你們兩個成了,立馬在城裡給你們置辦房子。有啥不好的?咱們啥本事沒有,還有啥資格挑三揀四的。找個有工作的,你心裡不服氣,我們還害怕人家家裡把你娃靸踏在地上不當回事嫌棄你……」存生抬頭看了一眼貓吖說:「唉!你看你這個人說話,咋么光滅自己人的威風呢?咱們女子差啥了?就是命不好沒有分配工作,不然再眼頭高都是應當的,燕霞,你說,老爸說的是不是?」
燕燕泯著嘴苦笑著點了點頭。她經常因為貓吖的話語犀利嘴不饒人,愛揭她的傷疤,娘兩個就開始唇槍舌戰。貓吖就是那雞毛猴性子脾氣,嘴頭上得點勢不饒人。燕燕也是那牛筋脾氣,犟驢一樣橫著脖子不說話,手摳著指甲蓋,腳底下來回在地上磨蹭,有時貓吖罵得狠了,燕燕強忍著眼淚花花在眼睛里打轉轉也不說一句話,橫夠了翻個白眼鼓起勇氣扭頭就走,不是轉後院里坐在場邊上,就是氣沖沖地進到大房裡隨手把門一反鎖,把自己關在裡面一個人哭啼。現在房間多了,王家奶奶一個人住在正中間的卧室,貓吖兩口子在偏房,燕燕一個人住在客廳拐角的小卧室,和貓吖兩口子的房間只隔著一堵牆。然後娘兩個就開始冷戰,有時可以幾天不說話,一個不搭理一個。貓吖有意緩和關係,看著燕燕冷冰冰的臉氣又不打一處來,在存生跟前訴苦:「你說這把他媽的!養來養去還成了仇人了!真的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結怨仇。她這個媽牛脾氣上來還是個悶葫蘆,掉個驢臉一句話都問不言傳」,存生憋著壞笑說:「我看那個牛筋樣子把你學的像像滴」。
燕燕和貓吖發生口角耍脾氣時,存生便發揮他的橋樑紐帶作用,貼著笑臉兩頭子說好話。這個時候他總是親切地喊燕燕叫燕霞。燕霞其實是他給燕燕起的小名,可王家奶奶嫌叫霞的人太多了,乾脆叫個燕燕還順口。燕燕剛初完月子,王家奶奶就撩起前襟像個搖籃一樣把燕燕放在裡面,邊走邊念著搖籃曲——「燕唧唧燕,雙廓叉,提著籠籠浪娘家……」。所以在家裡只有存生一個人把燕燕叫燕霞。燕燕似乎也似乎有了經驗,只要存生這樣叫她的時候,肯定是要苦口婆心勸導她,給她講些安慰的話,「你媽那就一輩子那個臭脾氣改不了了,刀子嘴豆腐心,著急脾氣上來口不擇言,說到底那還不是為你操心。你看你這個樣子,咋還能跟自己的媽記仇耍性子呢!你看你出出進進拉個臉,你媽心裡也不好受,為你夜夜愁的睡不著,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先長淌呢。哪個當媽的能跟各家的娃娃記仇,你媽也知道她說話重了點,那多半輩子就是那麼個臭脾氣,著急了給我一點情面都不留還說你呢!而今你媽脾氣都好多了,尤其你工作沒分配現在坐在家裡心裡肯定不好受,你媽現在跟你說話我看都要觀察一下你的臉色呢。我娃是個懂事的娃,咱不跟她計較,乖乖地給你媽低個頭嗷?不敢這麼個樣子!聽見了嘛!老爸的話要聽呢!……」最終,娘倆個冰釋前嫌,趁著貓吖拉風箱,燕燕一把摟著貓吖的脖子撅著嘴,貼著貓吖的耳朵小聲說:「媽,對不起,你在不要著氣了嗷!」,貓吖伸手拉著燕燕的手說:「犟慫娃,我還著啥氣呢,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還有啥不將就滴,端害怕將來以後你這犟驢脾氣不把控,自己吃虧受委屈。我看你娃將來以後找不哈個好婆婆咋弄家!」燕燕嬌滴滴地說:「我不找,我就要守著你和我爸爸過一輩子呢!」存生見娘倆和好了,眯著眼睛笑盈盈地走進來,聽燕燕這麼一說故意插嘴道:「再說啥話我還或許還信一半呢!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打死都不信。說不定哪天看準了誰家的王八羔子,把我們兩個老鱉摞下就頭也不回地跟上走了」,貓吖也跟著附和說:「那還不是,不然老人都說那女子娃娃臉都朝外呢,以前我當女子的時候人都說我還不信,生兩個女子時我還留意了一哈,那女子娃娃剛從溝子里掉下來跌到炕上,臉真的是朝著外頭嚎叫呢。」燕燕趕緊跺著腳在地上蹦噠,甩著胳膊「哎呀呀」地反駁:「迷信!老古時的封建迷信!我才不會臉朝外,才不會跟人跑了呢!」
白廟集上,貓吖和存生正忙碌地賣菜收錢。老五帶著劉校長和他的兒子劉浩來到貓吖的菜攤子前寒暄了幾句說明了來意。大人們的意思,讓兩個娃娃先見面再說后話。於是劉校長當即決定先讓劉浩一個人去燕燕家裡。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存生嘀咕道:「娃娃看著是個靈光娃,也長的面目清秀,就是個子小了點,我看和燕燕差不多」,貓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說:「天底下個子小的人一層子呢!遠了不說,就像義明,還有小慧女婿,兩口子站在一起咋看都像高低櫃一樣不般配,人家個個日子過得好。義明人家大小管老師的官。我聽她八媽賣排,小慧女婿也陞官當了鄉長了。老人說的話不假,矮子矮,一肚子拐,人碎鬼大,這種人都是那有本事的人。唉!再不知道咱們那個犟糟女子的福在哪呢?這把人愁的頭髮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