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燕燕爸,你快點捆好走了,我模模糊糊看見有人影朝這邊走來了」,貓吖壓低了聲音喊正在割苜蓿的存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剛才她模糊看到的身影,霎時間來到了自行車旁邊,手裡還拿著一根不粗不細的棍子,貓吖全身開始哆嗦,牙齒不由自主地「咯咯」打顫。

「你們是哪的?膽子夠大的呀,敢偷著割苜蓿」,說著掄起棍子敲在了後座上。

存生趕忙從地里跑出來,邊跑邊說「大晚上的,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偷割苜蓿了?我們走到這裡我突然肚子疼,就在裡面行了個方便,你還拿個棍子嚇唬人,至於嗎?」

「你哄三歲小孩呢嗎?她在這裡鬼鬼祟祟地站了好久了,你拉個屎又不是拉石頭在苜蓿地里呆那麼久,幸虧這兩年土匪少了,不然一個女人家還不讓土匪打劫了」這個身影邊說邊走向自家的苜蓿地。

趁著月色朦朧,存生一腳蹬開自行車的支架,拉了一把貓吖,騎上自行車,貓吖推著自行車跑了十幾米,拽著存生的衣角跳上了車,存生使勁的蹬著腳踏板。

「我把你個狗日的,往哪跑呢?我知道你們是白家窪的人,趕明兒個我尋見了,把你腿打不折我跟你姓去……」那個身影看見存生騎車走了,連忙跑出苜蓿地,追了幾步停了下來,身後傳來陣陣的叫罵聲。

「燕燕爸,你怎麼把鐮刀忘記拿了?」貓吖想起來他們去大姐家幫忙割穀子時帶了把鐮刀。

「現在還提鐮刀,腿差點被卸了,你說你一天盡挑撥著我丟人現眼,牛沒苜蓿吃了總還有乾草吃,非得可憐個畜牲,幸虧跑得快,要是被人逮住打一頓,你說這臉以後出去還往哪擱?」存生呼呼喘著氣,使勁的騎著自行車。

「唉!這次是我鬼迷心竅了,想著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人發現,這人是誰呀?我感覺好像沒見過,會不會認出我們來?」貓吖問道。

「這是鄧家莊的地,我看那個身型,好像是何狗娃,哎!管求他呢!兩個莊裡的人,平常臉熟又沒有什麼來往」,存生這樣說著,似乎自己心裡的緊張又舒緩了一些。

已是深秋時節,月黑風高的夜晚,一陣急促的東風吹來,加速了自行車的行進。幽靜的道路兩旁,兩排的柳樹像列隊行進的士兵,從他們旁邊走過,偶爾一兩聲蛐蛐傳來低沉悠長的鳴叫。貓吖打了個寒顫,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使得牙齒還在不時的「咯咯」作響,平時晚上一個人出門走路,她都不敢往後看,今晚,她忍不住扭過頭看著身後,看著一棵棵樹消失在沉沉夜色里,兩邊的莊稼地像豆腐塊一樣橫立在路兩側,遠處的山溝溝一團漆黑,山頭隱隱鑲嵌在烏壓壓的雲團中。貓吖懊惱不已,心裡五味雜陳,原本騎車四十多分鐘就到家的路今晚漫長難耐。「怎麼就動了偷苜蓿的念頭?還軟磨硬泡的指使娃他爸去割,真的是腦子被驢踢了!老天爺呀!你怎麼那麼不公道?為什麼別人家有那麼多的地?為什麼我們六個人只耕種著兩個人的地?如果地多我也不至於動那樣齷齪的念頭……」,一連串的為什麼在心裡翻來覆去的打滾,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進了嘴裡,她也不去擦,此刻,她需要眼淚沖刷內心的不安和無奈,淡淡地鹹味猶如風吹進嘴巴里的塵土,攪的心緒難平。

存柱家來了好多城裡的親戚,勝利二舅、舅媽和表妹,還有從XJ回來的大舅一家人。燕燕三個看大爸家人出出進進好熱鬧,也去旁邊院子里玩。

城裡來的那個叫紅紅的女孩好漂亮呀,白皙的皮膚,圓圓的大眼睛,睫毛彎彎的往上翹,及腰長的黑黝黝辮子,穿著綉著花邊的淡藍色上衣,深藍色的褲子稜稜地垂下來,一雙黑油發亮的小皮鞋,燕燕眼睛不移的打量著她。存柱媳婦忙活著和翠霞蒸饅頭,鍋底下煮了一大鍋玉米,揭開籠屜一股濃郁的玉米香味從廚房的窗戶里散發出來。貓吖喊著燕燕把小燕、彥龍領回家吃飯,燕燕看著炕桌上放著幾碗黑面攪團,抬頭問媽媽,「媽媽,大媽家蒸的饅頭,煮的玉米,我也想吃」。

「咱們家的玉米還沒有熟,嫩的裡面都是點水,現在還吃不了,快來趕緊吃飯,」種了四五分地的玉米,貓吖捨不得搬來煮,想著等顆粒飽滿了多收點玉米,煮來吃太可惜了。

王家奶奶用筷子夾起一小塊攪團,蘸一點點大蒜醋水喂進彥龍嘴裡,彥龍嘴巴兩動彈就咽了下去,手指著碗里的攪團還要吃,貓吖舀來一碗湯放旁邊,彥龍嘟嘟著嘴巴邊吃邊喝。小燕自己端著一個小碗,拿著筷子在碗里別來別去,貓吖用自己的筷子把攪團夾成小塊,倒了一點點醋水,小燕抱著碗擱在嘴邊拿筷子往嘴裡刨。燕燕心裡想著大媽家熱呼呼的玉米和白胖胖的饅頭,手裡捏了幾片摻攪團鍋底留的鍋巴,嘴巴里不停地嚼著不肯下咽,王家奶奶說「燕燕,趕緊吃點攪團再吃鍋巴,焦的鍋巴吃了能撿到錢,趕明兒個撿幾分錢了去門市部給你們買糖」。

燕燕一聽趕緊挑了塊黑呼呼的鍋巴蘸了點醋水吃起來。

院子里扔出來好多玉米芯,小燕跑過去撿起一根見上面還有幾顆小玉米,就低頭啃起來,彥龍也學著小燕的樣子,撿起玉米就放在嘴裡吸著裡面的水分,燕燕四處看了一圈,撿起一個大的玉米芯也吸吮著,不一會兒,順利提著一個竹籠撿走了玉米芯。彥龍跑去牆角邊放著的一個水泥面牛槽里,水底結了厚厚一層綠油油的水垢,裡面有紅色的小蟲子彎曲著身子游來游去,彥龍伸手進去撈了一把水往嘴巴送去,燕燕連忙喊,「奶奶,你出來看彥龍喝牛槽里的水呢」。

貓吖趕忙跑出來,「彥龍,我把你個歲豬娃,你看看那裡面有啥東西你就亂喝,喝到肚子里怎麼辦?」一把拉起彥龍抱在懷裡進了窯洞。

小燕趴在牛槽邊上看著裡面的蟲子,燕燕抓起一把土扔進水裡,和小燕每人撿來一根樹枝在水裡攪動,渾濁的水濺出水面打落在她們的身上。小燕使勁一揮樹枝拍打的水花四濺,兩個開始比賽誰打的水花大,「啪啪啪」的抽打著牛槽,高興的嬉戲玩耍。

「奶奶,你們燕燕和小燕打牛槽里水呢,衣服頭都弄濕了,你快出來看」,翠霞喊著。

「唉!這兩個歲先人,一天閑的手裡得個蠍子捉上」,王家奶奶拿著雞毛撣子趕出來。

燕燕和小燕丟下樹枝就往洞門外跑,燕燕邊跑邊回過頭笑,催促著小燕快點跑,兩個嘻嘻哈哈一溜煙跑出去了,裡面王家奶奶還在不停地叨叨……

燕燕快五歲了,貓吖開始教她學拼音字母。她把用費舊的電池砸開取出裡面的芯,在地上寫著「a.o.e.i.u……」等,手把手地教燕燕怎麼讀寫。燕燕看著這些陌生的圈圈繞繞的字母,滿頭霧水的跟著媽媽讀寫,當媽媽放開她的手,她竟不知從何下手去畫,更不用說讀出來了,貓吖反覆的教了幾遍還是一問三不知,燕燕一臉茫然扭頭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貓吖憋著氣不讓自己發火,又教她讀了一遍,再問她,燕燕索性哇哇大哭起來,貓吖頓時按耐不住性子,吼了出來,「我又沒打罵你,你哭啥?怎麼那麼不長記性,這麼幾個字母教了八百遍你記不住!」

「媽媽,我想出去和小燕彥龍玩去,我不想學這些東西,我也不想上學」,燕燕摸著眼淚說著。

「不上學沒有文化以後怎麼會有出息?還像爸爸媽媽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當一輩子農民嗎?學了知識長大了才能進城裡住樓房,穿漂亮衣服,知道嗎?」貓吖訓斥道。

「嗚嗚……」,此刻,燕燕只想著小燕外面一幫小孩在開心的追逐玩耍。

「再把這幾個字照著在上面寫幾遍」,貓吖說著進了窯洞。

燕燕哽咽了一會兒,拿起電池芯在地上胡亂畫了幾下,悄悄聽著媽媽的動靜。

外面窯洞牆頂上,婷婷、兵兵一幫小孩在玩,時不時的探出頭來往下瞧,「噢-噢」的叫喊。燕燕再也按耐不住了,悄悄走到門口,看見媽媽背過身「撲哧撲哧」地納著鞋,她躡手躡腳地走出大門洞子,撒開腿跑了出去。

晚秋的塬上,樹葉黃綠相間,白楊樹的葉子寬闊舒展,相互交織在一起沙沙作響,一陣涼風吹過,洋洋洒洒的在空中徘徊,輕輕跌落在一叢雜草堆里。燕燕和小夥伴們撿起樹葉串在一根樹枝上,一摞摞的樹葉疊穿在一起,兩邊掛上幾根蒿草杆子捆起來的土疙瘩,挑在在肩膀上學著走街串巷的貨郎叫賣。地坎邊、小路旁長滿藍色的小野花和黃燦燦的小野菊,他們揪下來纏綁成頭花,手裡再拿一把,口裡亂七八糟的學唱著秦腔眉戶戲《張連賣布》,燕燕伸手指出去,頭往前一探,

「你把咱大黃狗賣錢組啥」?

大家齊聲回應,「我嫌它不咬人光咬你媽!」

「你把咱木風箱賣錢組啥」?

「我嫌它燒起鍋來噼里啪啦」!

……

一陣歡聲笑語回蕩在山間地頭,太陽漸漸從山頭落下去,回家吃飯的叫喊聲又開始了,

「燕燕,小燕,回來吃飯了」,

「婷婷,快把娃領回來了」,

「強強……」,

孩子們邊玩邊回應著,磨磨蹭蹭地踩著樹葉子各自回家,樹葉飄零,在眼前凌亂紛紛。

等樹上的葉子鋪蓋了路面,旁邊的小溝渠里堆積成堆。貓吖和存生背著背簍,拿把掃帚、一根長杆子,掃帚必須是掃磨成接近光桿,用力拍摟著雜草和樹葉一起掃成堆,雜草厚的地方,存生用棍子揮打著往一個方向摟,貓吖把背簍放平抱起一堆雜草葉子塞進去,等裝滿還要用勁按壓,直到壓瓷實后才背起背簍回家倒進裝柴草的敞口窯洞里。這個季節,出來掃樹葉雜草備起來過冬的人很多,家裡大點的孩子放學后就背著背簍,有的拉著架子車,背簍放在擋板的地方,路畔邊、山溝里到處可見三三兩兩地身影。不出半月,樹榦便光禿禿的在風中搖曳,灰濛濛的地皮也露了出來,堅硬的蒿草杆子混合雜草橫鋪在地上。近處很難再收集一背簍,存生背著背簍又去對面山溝地里,對面山溝上去的塬面上住著小陳村裡的回民,站在那個村莊的山頭能清晰的看到平涼城,村裡的回民大多數做販牛的買賣,山裡苜蓿地多,存生揮動著杆子打掃著地面上的細草,混合著土一起背回來,冬天用這些柴草燒炕。入冬后便是農民最消閑的季節,莊稼地里沒有活,天氣冷也沒有零活干,全家人就圍著熱炕頭和火爐一日兩餐,女人們做做針線活兒,存生閑下來就捧起借來的武俠小說,爬在炕頭上看。在火爐上熬罐罐茶也是塬上男人們的樂子,-在燃盡的爐火里丟小截木棍進去,火苗蓄勢待發,噗通一聲燃起火焰,捏一嘬茶葉倒進自製的鐵皮罐罐里,脖口處纏幾圈鐵絲固定,再做個手扶支架,水倒七分滿,嗡嗡的聲音響起來,待咕嚕咕嚕冒起水泡,熬一陣子后,倒進玻璃杯子里,每次只能倒出一點點,留點繼續倒水熬。存生的茶杯子是吃完罐頭的玻璃瓶,剛開始熬的罐罐茶倒出來呈黑褐色,幾股清氣擰巴在一起緩緩升起,濃郁的茶香味和煙火氣息瀰漫開來,在窯洞里久久不肯散去,這是冬天最熟悉的味道。燕燕三個也喜歡喝爸爸熬過的罐罐茶,可是要兌了水喝,因為王家奶奶告訴他們,小孩子喝太濃的茶會越長越黑,尤其是女孩子,「一白遮三丑」,臉黑了長大了找不到好的下嫁。熬了幾遍的罐罐茶顏色也漸漸變淡了,由最開始的黑褐色變成褐色,再變成黃色、淡黃色,慢慢發白回歸水的本色。這個時候,存生倒進幾個水杯里,晾涼了三個孩子玩碰杯遊戲一起喝,反覆煎熬的茶水裡總能品出一種淡淡的茶香味。

一場大雪紛飛后,天空像個大鍋蓋籠罩著白茫茫一片的塬上,樹榦也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土地沉睡在寂靜無聲的世界里,人們期望著,「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大柳樹旁邊,幾個村民在牆角聊天,年長的嘴裡叼著長短不一的旱煙管,其中一個拿出用學生寫過字的薄紙裁出的長方形紙條,卷上旱煙碎末,粗細不同的兩邊用手擰緊,點燃一根火柴,縷縷青煙繚繞,和灰濛濛的天空一樣,暗淡無光卻悠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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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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