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四 奇愛博士
「所以，你聽說了嗎？維姬？」來到休息室自助飲料機前拿了一罐可樂的史蒂夫剛好碰見了坐在咖啡台上的維姬，便主動上前搭話。
「聽說了什麼？」維姬接過店員遞過來的拿鐵，道謝之後，兩人轉到靠近落地窗的長凳上繼續著話題。
「聽說公司高層打算撤下艾莉克斯在《早間新聞》的主持人位置。」
「真的嗎？」維姬有些驚訝，艾莉克斯已經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十多年，幾乎每個明日城的市民在早上出行時都能在地鐵或者廣場大屏幕上看到她的身影，艾莉克斯甚至一度還上過明日城對外文化宣傳的廣告牌。很難相信這麼一位節目的靈魂人物會被撤換掉，維姬繼續追問，「誰說的？」
「我怎麼會知道？」史蒂夫擺了擺手，「這種小道消息都是一傳十十傳百的。」
「也許只是謠言而已。」維姬拉開杯蓋上的扣子，小心試探著杯口的溫度。
「不過這次的消息似乎很有可信度。」史蒂夫用手指扳開了易拉罐環，深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不過老實說，艾莉克斯已經……你知道的，她不再那麼年輕了。她節目的收視率好像一直在下滑，製作人也許覺得她不再受觀眾歡迎了。」
「那誰來接替她的位子？人們十多年來熟知的熒幕形象突然換人，新上來的人肯定要面臨不小的壓力。」維姬問。
「這就是有趣的部分。」史蒂夫扶了一下眼鏡，「據說高層已經決定用一個虛擬的人工智慧形象來取代艾莉克斯，代號好像是叫做……伊萊莎！說是這樣可以根據觀眾的口味來設定形象並且可以24小時全天播報新聞，更不用提可以省下一大筆給主持人的錢。」
「真的嗎！？艾莉克斯知道這件事嗎？」
史蒂夫聳了聳肩，誰也不知道這些話有沒有傳到艾莉克斯那裡去。
維姬嘆了口氣，「唉，我以為現在我們光是要和那些每個人在移動設備上隨便一點就能看到自己想要的新聞自媒體競爭流量就很難了，現在我們還得和AI搶飯碗。」
「這我倒不會擔心，維姬。」史蒂夫安慰她道，「你我在現在這個時候可不會被替代掉。」
「嗯？」維姬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說……現在我們有了《仿生人人權法案》后，即使公司用lilim把我們替換了也照樣得給lilim發一樣的工資，甚至還有政府監管的福利政策來防止lilim的過度勞動。以前lilim所具備的工作優勢已經『被平均』到和我們一樣的水平，也只有像伊萊莎那樣沒有實體和自我智能的系統才會取代一些簡單的播報職位，像你這樣的外勤人員根本不用擔心。」
「哦，我還以為你的意思是我的工作很出色所以不用擔心被撤職呢……」
「啊，當然……」史蒂夫慌張起來，「那是肯定的，維姬。你是58新聞台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不可限量……」史蒂夫開始亡羊補牢，「我聽說他們甚至給了你那個去維特魯威採訪的機會。」
「跟你開玩笑呢。不過，你聽說的事情倒挺多的……」維姬揶揄到，「是啊，其實我上午剛從那邊過來。」
史蒂夫頓時來了興緻，「然後呢？有沒有挖出什麼猛料？那個叫霍夫斯塔特的老頭已經躲在幕後好長時間了，你得想辦法從他身上做做文章，最好弄出個大新聞來。」
「……採訪因為一些原因中斷了，我待會還得跟維奧拉彙報一下這件事，
明天得再去一趟。」維姬冷冷地說，雖然史蒂夫並不知道自己和亞當的關係，但聽他對外祖父這麼出言不遜，自己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快。
「嗯，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這次採訪肯定會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史蒂夫沒有察覺到維姬臉上不滿的神色，繼續侃侃而談，隨後注意到腕錶上的時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麼，祝你好運了，維姬。」
「謝了，史蒂夫。你也是。」維姬跟他輕輕碰拳道別，史蒂夫將空了的易拉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便自行離開了。維姬側過身，一個人望著窗外城市的風景，對面大樓中間的屏幕在合成食品的廣告過後，58新聞台的logo在屏幕上一閃而過。
敲了敲門，維姬走進了自己上司維奧拉的辦公室。門扉拉開時維姬才注意到辦公室里還有另一個人，維奧拉起身為她介紹了一下，「薇薇安，這是漢娜，這次新來的實習生。你作為前輩要好好關照一下。」維姬對漢娜表示了歡迎，她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一幅剛剛畢業，一臉青澀的樣子。維奧拉告訴她維姬當年也是和她一樣差不多的年紀來這裡以實習生的身份開始的，漢娜聽到這話時稍微抬起了一下視線看向維姬，神情似乎放鬆了一些。緊接著維奧拉和維姬就簡單地向她介紹了一些台里的歷史文化背景以及作為新來的需要知曉的一些事情。
「我有個問題……」漢娜疑惑的說，「為什麼取了58頻道新聞台這麼一個名字，這名字不像是皮庫斯電視新聞網、明日城廣播新聞公司這樣的通俗易懂的標題，也不是像都市1號、4號這樣正常的名稱，再說這些名稱也確實沒有，怎麼就一下子跳到58號去了？」
維奧拉和維姬面面相覷，「呃……說起來這個一般人都不清楚啊，是這樣的……」維奧拉解釋道，「記得我剛進來這裡的時候，原先的老前輩們有提過我們電視台早在大戰之前就已經運營很多年了。那時候明日城只是一個靠近海濱區域的一個小城鎮，以漁業和進出口作為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們台那時也只是一個地方頻道，叫做本地58頻道，每天主要放送的也就是一些國際和本地的一些新聞，規模很小，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在放送一些低成本的劇集和廉價廣告。直到大戰後曾經的『國家政府』不復存在，明日城發展起來之後，58頻道也就順水推舟地繁榮起來成了如今的樣子。」
漢娜露出了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點了點頭。
維姬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力樹起一個前輩的榜樣，「歡迎加入這個大家庭，漢娜。現在人們每天都在終端上收到各種低質量和娛樂化的新聞，在大數據的影響下提供特定偏見的搜索結果和新聞提要。他們只接收自己想看的新聞，聽到他們自己想聽的觀點，自以為獲得了大量信息但其實有用的信息寥寥無幾。新聞質量低下，人們卻對此上癮，傳統的新聞業的確受到了一些挫折，但人們仍然需要著可靠，高質量的新聞。這就是我們的意義所在，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一點。」
在維姬向漢娜傳授著一些自己當年作為一個新人的經驗時，維奧拉問起了維姬上午去維特魯威採訪的情況。維姬也就如實告訴了維奧拉採訪延期的事情。
「嗯，那也沒有辦法。當然趁著話題熱度這篇採訪能夠越快越好，既然延期了……正好，也許下一次採訪我們可以加入更多的提問內容……」說話間，維奧拉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這樣，明天上午的記者會喬和麻衣他們也要去那邊直播。你可以帶著漢娜一起過去，讓她先熟悉一下工作流程。」
維姬答應了下來，在維奧拉的催促下，維姬還是在辦公室把上午的採訪記錄整理出了一篇初稿出來，在敲擊的鍵盤聲和工作間里眾人的喧嘩聲中，傍晚的餘暉很快就投射到維姬整理好的文稿一角。
打開公寓房門，脫下了高跟鞋，隨手甩到一旁，維姬整個人躺倒在自己公寓的沙發上，透過客廳的落地窗仔細端詳著眼前那朵形狀怪異的雲。下午整理出採訪稿之後維姬又被叫到其他小組幫忙，一直忙到了傍晚。那個女人可真知道怎麼使喚人，維姬在心底稍微吐槽了一下，待到那朵雲彩緩緩飄離了維姬的視線，夕陽也已經把天空的一角染得通紅，只有城市道路上的車流聲依然熙熙攘攘。
一個人在廚房簡單操弄了晚飯之後，伴隨著秋日晚風的涼爽還有遠方傳來的各種城市聲響，維姬就這麼整個人坐上了卧室的窗檯，雖然有點危險，但她此時並不在乎。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盒香煙，打開了窗戶，享受著十月涼爽晚風的吹拂，火紅的頭髮被微風打亂，髮絲反射著陽光的色澤。隨後，和著眼前的景色，維姬抽出了一支香煙並緩緩將其點燃。
深吸一口，煙絲頓時變得和城市另一頭的夕陽一般紅熱，晚風把維姬的頭髮打亂，香煙的青絲和咖啡杯里升騰起的熱氣也被一同吹散到了虛無之處。傍晚城市的景象總是令人傷感和懷念起來，懷念過去記憶里的美好時光，傷感於無法一直保持住那份鮮活的美好記憶，如同無法將眼前的落日框在相框里那樣永不消逝。
借著夕陽下的氛圍和今天上午的遭遇，維姬不由得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童年時光就是在這座城市度過的，然而現在那些記憶都像黑白色彩的老電影一樣斑駁不清。但維姬依然記得也是在這樣的黃昏下，自己和母親牽著手在城市公園裡散步，外祖父和外祖母則會在後面慢慢地跟著她們，記憶里父親總是缺席的。當她回過頭去催促他們走快些時，他們的臉上總是露出那副慈愛的笑容。
在外祖母的葬禮之後沒多久母親就和外祖父決裂，然後收拾東西帶著維姬搬到了另一個城市生活。誰曾想到兜兜轉轉自己還是又回到了這裡，這座城市自己記憶里的部分已經悄然無息地被新的事物所取代，但熟悉的人卻還留存在這座城市，讓維姬有一種熟悉又陌生、懷念又懊惱的感覺。
外祖母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印象裡外祖母是和外祖父一樣的科學家，一直在外祖父身旁陪他工作，只不過外祖母更偏向於腦科學方面。一副鮮明的記憶突然浮現出來，幼時的自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桌上的一台老式唱片機正播送著古典樂曲悠揚的旋律，而外祖母則在一旁為她讀書，讀的書不是一般哄小孩子入睡的童話書，而是一本百科全書，上面剛好講到人類身體結構的那一本。外祖母的話語突然又在腦海里響起。
「看，薇薇安，這就是大腦，這就是我們人類產生思維，控制身體其他部分的器官，這就是我們智慧的來源，也是我們區分於動物的所在。」外祖母指著一副大腦的解剖示意圖給維姬看，通常來說沒有父母會把這當成睡前故事。
「大腦從表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核桃，對吧。它的表面溝溝壑壑特別多，皮層摺疊在一起，大腦的不同區域有著不同的功能，它又分成左右兩個半腦，一般認為左半球是邏輯理性的，而右半球則是感性和藝術性的。左腦控制你右邊的肢體動作，而右腦控制你左邊的肢體動作……」
「為什麼不是左邊的控制左邊，右邊的控制右邊呢？」維姬好奇的問。
「好問題，薇薇安，具體來說這是延髓下部、錐體尾側的中線處，錐體中的皮質脊髓束的大多數纖維越邊至對側，決定了身體大部分的同側功能是由相反側的腦部控制。但為什麼會這樣其實還沒有一個清楚的答案，但眼睛的構造可能和這有關，單個眼球鼻側獲得的信息通過視交叉傳到對側大腦半球視覺中樞，而結合小孔成像的原理，就能發現，實際上左邊的事物成像於視網膜右側，進入大腦右半球，而右邊的事物同理進入大腦左半球。」
「我聽不太懂，但這些事情連外祖母也不知道嗎？」
「外祖母是腦科學專家啊，我的目標就是探索這些奧秘呀。薇薇安，你知道大腦最令人著迷的地方是什麼嗎？」
小維姬茫然地搖了搖頭。
「大腦說到底，就是一塊肉而已，而從這塊肉中，卻誕生了意識和智慧，這是十分令人著迷的。比如說那些像核桃一樣的溝溝壑壑，就是大腦皮層。大腦皮層的總量是人腦區別於其他低智能物種的腦的重要特徵，而支撐大腦皮層最重要的就是神經細胞，神經元的數量多得無法想象，每個神經元有多個突觸和一個軸突，當電化學流在這些通道中傳送時，意識就產生了，或者說意識的最下端就是由這些運動構建的。而記憶的存儲似乎也是存在於神經元之間的運動中，而對記憶的探知又發現更多的奧秘。」
外祖母視線從書本上移開，轉而看著維姬的眼睛，「比如說，薇薇安，你能想到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呢？」
「啊？這個……讓我先想一想……」維姬看著天花板，像是拚命要找到泉水的源頭一般穿過自己的記憶深處，「嗯，我能想到最遠的事情好像是媽媽把我抱在手裡，在看煙火大會。再往前就沒有了，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
「薇薇安，我們大多數人都只能像你一樣回溯到4歲左右以後的記憶，這是為什麼呢？毫無疑問，那之前的時光你是真真實實存在著的，你有著各種各樣的需求，也會做出各種各樣的互動和回應。那麼，這裡就有一個問題，既然你沒有那段嬰幼兒時期的記憶，那麼你在那段時間真的能算是『存在』著嗎？你還是你嗎？可以說那時的你有意識嗎？或者，那時的你，有靈魂嗎？」
「實際上，通過研究我們發現新生兒的神經元突起數量較少，隨後迅速發育，在2歲就可以達到成年人的數量，但之後成長過程中所發生的主要事情，並非是新神經元的生長，更多的是在去除，清除掉許多多餘的神經元。」
「而這其中又由於人的視覺系統深深地依賴於皮層，而且要經過若干年才能成熟，所以可以說你在嬰幼兒時期沒有視覺記憶，看不清事物，導致你人生的第一幅畫面姍姍來遲。通過對鼠類的研究，得到的結論是，早期的情境記憶並沒有丟失，而是被長期儲存起來了。這意味著，海馬體有很多我們在嬰兒期學到的技能，並不會丟失掉，而會成為我們內隱記憶，程序性記憶的重要部分。」
「所以我的確是存在著的，是有靈魂的嘍。」
外祖母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又歪了一下頭，用遺憾的語氣說道，「嗯——也並不盡然，你瞧，以前啊有一位腦科學家，他對癲癇患者實施了大腦半球切除術，這是因為一些癲癇病患者的一側大腦已經嚴重受損，經常導致癲癇病反覆發作，為了徹底治癒他們，不得不切除一側的大腦。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除了一些身體障礙外，一些做完手術的患者不僅癲癇病治癒了，他們的智力和情感仍然能夠正常發育。不僅如此，像是這首你正在聆聽著的曲子作者——肖斯塔科維奇，他腦子的顳葉當中有一顆遊離的彈片，這塊彈片常年遊離在他的腦子當中。據說由於這塊彈片的存在，他只要頭一歪就能聽到音樂而且每一次歪頭都能聽到不一樣的音樂，所以他就把這些音樂當作了創作的素材。事實上每一次彈片的擠壓都極容易引發癲癇，但他卻沒有如此。這不禁讓人十分好奇，但這個故事也只是都市傳說而已。」
「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既然我們擁有一個大腦半球就已經足夠產生意識，那麼，如果我們擁有完整的左右半球，但是它們之間的聯繫被切除了，我們是否會有兩種意識呢？掌管大腦半球交流的是『胼胝體』，『胼胝體』由兩億條神經纖維組成，是兩個半球進行交流的通道，連接著大腦兩半球，使之形成統一的整體。當你切除了胼胝體后，大腦的兩個半球就成為獨立的半球。」
「在一個實驗中，科學家首先給一個實驗者的右眼呈現一個圖像，然後讓這個實驗者指出和說出他看到了什麼，這一圖像信息由實驗者的左半球加工，實驗者可以正確地回答他所看到的。隨後科學家又讓這位實驗者用左眼看圖片，此時，這一信息只能進入他的大腦右半球。然而，實驗者此時卻說他什麼都看不見，當研究者讓他指出圖片的位置時，他的左手，現在是由右半球控制，卻不自覺地指向了圖像。」
「當研究者問這位實驗者為什麼指這個圖像時，他一臉茫然，也很困惑。在其他的類似實驗中，這位實驗者總能用左手正確指出左眼看到的圖片，卻仍然表示自己看不到圖片。」
「就像『奇愛博士』那樣！」維姬突然打斷了外祖母。
「嗯？」外祖母有些驚訝，「你還知道『奇愛博士』？」
「外祖父帶我看的，但他看到一半就睡著了。」
外祖母撓了撓她的頭，「是的，『奇愛博士』患有『外來手綜合征』，這種癥狀會導致患者的手會出現左右互搏的現象。在切除了胼胝體患者中也有這種現象。例如，如果實驗者想用右手拿起玻璃杯，當右手移動到玻璃杯上時，這時他的左手會神奇地按住右手，打消它這一想法。這一過程完全不受患者的控制。」
「這也太奇怪了。」維姬說。
「是的，不僅如此，更神奇的案例是存在著90%以上腦積水的患者依然能正常生活，如果意識本身甚至都不需要大腦這塊肉體存在的話，這也讓我們不禁自問靈魂存在的條件。如果大腦的每個半球都有自己的意識，當你分裂大腦時，你就分裂了意識，你也就分裂了這個人。」
「聽起來好可怕，腦子裡住了兩個人，要是有一天我的腦子裡也住了兩個人怎麼辦？外祖母？」維姬揉著衣角，開始害怕起來。
「不需要害怕。」外祖母安撫著維姬的後背，「知識確實會令人恐懼，但想想如果我們的祖先們因為害怕火而不敢上前去取得火的知識，我們今天就無法籠罩在光明之中了。所以，薇薇安，不要害怕知識，就像不要害怕蛇一樣，蛇就是智慧！」
「我將來也想和外祖母一樣，成為一名腦科學家！」
外祖母寵溺地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對她說：「你會的，無論你想成為什麼都可以，你身上流著特殊的血脈。啊，天國的主，我們尊你為天上的父。您的御名永遠聖潔。將您的王國賜予我們……」
「寬恕我們眾多的罪。在我們細小的步伐中降下您的祝福。」維姬不知不覺地從口中吐出這些詞語，恍惚間又穿越了時間的長河，成為了當時的那個小女孩。
到頭來，成為和外祖母一樣的腦科學家理想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地就被拋在了腦後，反而是選擇成為了一名記者。為什麼選擇記者呢？維姬也不大清楚，記者是發現真相，說出真相的人，那麼自己所追尋的，又是怎樣的真相呢？
將煙頭掐滅，最後一絲光亮也從地平線消失，維姬又同往常一樣，出現在了瓦爾哈拉酒吧，開門進去，門檐上方的風鈴發出悅耳的搖晃聲。時間還有些早，酒吧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客人，蒙娜倒是已經在吧台整理著杯具了，維姬把雨傘合起，插到旁邊的傘架上，隨後走上前打了個招呼，蒙娜立刻熱情地招呼起來。
「今天這麼早啊，薇薇安。今天過得如何？」
維姬找了個高腳凳坐下，雙臂重疊放在桌面上，回憶著今天的旅程。
「嗯……上午去維特魯威那邊進行了一個採訪，算是意料之外，有所收穫？馬馬虎虎吧，總之先給我來一杯芒果馬丁尼吧。」
「好嘞，稍等片刻就好。」蒙娜開始從酒櫃下邊拿出調酒的材料，從各種維姬不認識的瓶子里倒入一部分液體到調製杯中，在搖桶里混合，一番令維姬眼花繚亂的操作之後，杯中被插上了彎曲的吸管，送到了維姬面前。
維姬接過飲料，開始享受起酒精帶來的愉悅。
「這個世界的問題就在於每個人都少喝了兩杯酒。」蒙娜看著維姬小口吸吮的樣子，說出了某種酒保引以為傲的感想。
「所以，採訪過程還順利嗎？」
「還好吧，不過因為一些意外的原因中途停止了，明天還得再去一趟把剩下的部分完成。」
蒙娜若有所思地擦拭著托盤，「明天，就是維特魯威公司真正解散的日子了。誒我說，亞當博士是個怎樣的人呢？」
「怎樣的人？嗯，一時半會兒很難評價呢？算是……和藹可親，對自己的工作十分有熱情的人吧？」
「就這樣？明明是自己的外祖父的說。」
維姬聽聞一下子站了起來，話語都有些不穩起來，「你、你怎麼知道？我有跟你說起過嗎？」
蒙娜調皮地對維姬眨了眨眼，「哈哈，不好意思。某人醉倒了靠在桌子上的時候可是說了不少醉話呢，我又沒辦法阻止，所以……」蒙娜一點也沒有誠意地雙手合十，「所以……我可能不小心聽到了你的一些內心故事。」
維姬感覺臉上熱浪陣陣，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埋下頭大口吸吮著高腳杯中的飲料，彷佛那樣就能讓臉上的熱度消退。
「我可不知道自己還會說醉話。」
「哼哼，可是說了不少呢，我記得還有關於我的部分，要不要說出來呢。」蒙娜斜眼看向維姬，還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壞笑。
「得了，饒了我吧。」維姬氣急敗壞一般地舉起雙手向蒙娜求饒。
「嘛，後面的部分是騙你的啦。」蒙娜捉弄人似的笑了起來，弄得維姬更加難堪了，只好將臉扭到一邊。
「好啦好啦，捉弄人是我的不對，抱歉啦。不過，關心你可是真的。」蒙娜故意湊近維姬的臉說。
維姬受不了似的放棄了抵抗，重新轉過身來，「真是服了你了。」
蒙娜盈盈一笑，重新拿起抹布擦拭起桌面，「那麼，你願意跟我說說嗎？你外祖父的事？」
維姬嘆了一口氣，「嘛，我母親和我，之前和外祖父的關係一直很冷淡，說起來還是因為我的外祖母——莉莉-沃特雷，你聽說過她嗎？」
「名人啊，我們lilim的腦部中樞結構就是最初由她設計的。基本和霍夫斯塔特博士一樣算是創造了我們的存在。」
維姬點點頭，「是啊，在我印象裡外祖父和外祖母他們兩個可以說是相輔相成，感情也很好。但在我11歲那年外祖母因為意外去世了，之後母親突然就對外祖父變了一個態度，我記得他們還有過幾次比較厲害的爭吵，之後我就和媽媽搬到星城去了。」
蒙娜似乎在腦海中搜尋著什麼的樣子，轉而對維姬說，「那你知道你外祖母是因為什麼意外去世的嗎？」
「母親和外祖父都不願意對我說具體的原因，我偷偷查過新聞，上面說外祖母在敦威治參觀新的工廠選址的時候突然土地塌方了，同行的有十多人和外祖母都不幸被埋在了下面，儘管組織了搶救，但還是不幸遇難了。我不好說，整件事看起來只是一起不幸的意外罷了，我想不通為什麼母親會因此怪罪於外祖父。」
「也許這其中存在著某種誤會？」蒙娜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母親沒有多加解釋，只是告訴我應該離外祖父遠一點，我一個人來這個城市之前，她也一直要我保證不能和外祖父見面。」維姬聳了聳肩，現在這個約定已經被打破了。
「那麼，現在你已經和霍夫斯塔特博士見了面，你之後打算怎麼做呢？」
維姬沉默了一會兒，盯著倒映著上方酒櫃燈光的桌面思考了一會兒，隨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來，「我要找出真相，然後讓我們一家人重歸於好。」
蒙娜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對維姬鼓勵道：「那麼，下定了決心之後，就努力去做吧。」隨即又調製了一杯酒，但這杯酒卻是給蒙娜自己的。蒙娜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有些落寞地說道：「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沒有家人啊。」
維姬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誤，沒有顧及到蒙娜的情緒。lilim們都是像流水線上出來的產品，一個人孤零零的來到這世界上，沒有其他人依靠，做著安排好的工作。雖然《仿生人人權法案》通過後，lilim們可以和人類一樣組建家庭，找尋自己熱愛的工作，結識新的朋友，融入到社會的圈子中去，但他們卻始終缺失了諸如「父母」、「家人」，這些對人類來說不可或缺的存在。
「對不起，蒙娜，我光顧著說自己的事情了……」維姬抱歉地對蒙娜說。
蒙娜趕緊擺擺手，「沒有……讓你誤解了。薇薇安你決定重新修復家人的關係我十分高興，只是不由得聯想到了我自己……但是，如果薇薇安真的成功的讓你們一家人重聚在一起的話，我會很高興的，那也算完成了我的遺憾，並且……」蒙娜握住了維姬的手，「如果……在那之後，我也能成為薇薇安的家人的話……」
維姬十分感動，聽到成為家人的字眼后臉頰有些發燙，直到她抬起頭來注意到蒙娜眼裡的戲謔，才不滿地甩開了手，「才沒說多久的正經話又開始惡趣味起來，真是的！」
蒙娜打著哈哈爽朗地笑了起來，並露出了「唉呀，被識破了」的表情，然後又收起神色，認真地緩緩說道：「不過，我沒有說謊哦。每個來到這裡，向我敞開心扉的客人，都是對我來說家人一樣的存在，我關心著他們，他們也關心著我。他們對我訴說著生活里的一些倒霉事，又或是分享生活里的喜悅，也願意聽我說我自己的事情，還會幫我出主意，為我著想。我們彼此瞭然於心，又互相關照彼此，不就是和家人一樣的存在嗎？」蒙娜張開雙臂，對維姬說：「看吧，這小小的吧台就是我的棲身之所，我在這裡生活著，在這裡我認識了許多家人，薇薇安，你也是其中之一哦。」
被蒙娜這一番難得一見的話語所感染，維姬有些怔然，但蒙娜那不同於平時的緋色瞳孔認真地直直注視著她，於是她只好別開那視線，擺了擺手說：「在那裡一本正經的說些什麼裝酷的話呢。」
「哈哈，難得被薇薇安佔了上風呢。啊，酒杯空了，要再來一杯嗎？」
「嗯，那就再來一杯瑪格麗特吧。」
「了解，稍等片刻就好。」
又回到往日的氣氛中去，蒙娜開始調製著飲料，維姬則在思考著明天的選題。不知不覺間，酒杯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已經慢慢順著酒杯細細的杯腿流下，將杯墊濡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