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疾

寒疾

如今的納蘭府可不是十三年前書致兄弟倆剛出生時,那個狹窄的三進小院了。

納蘭明珠出身沒落的官宦世家,早年間曾經歷過一段窮困窘迫的青年生活。書致兒時的記憶里,甚至還有全家節衣縮食、不敢添置貴重的首飾衣裳,用省下來的錢為嬰兒時期的納蘭成德看病抓藥的經歷。

不過納蘭家的窘迫並未維持多久。明珠能文能武,精通滿蒙漢三種語言,作為滿人貴族裡少有的「知識分子」,很快就開始步步高升。

從雙生子記事的時候起,他就已經升任為內務府總管,成為宮廷事務的最高長官,納蘭家的家境一下子寬裕起來,書致也跟隨父母搬了第一次家,從正黃旗下普通百姓居住的民巷,搬到了街道平整、房舍寬闊的安定門大街附近。

等兄弟倆到了進學的年紀,明珠又擔任弘文院學士,開始參贊國務;去年,他又因治理黃河有功,升任刑部尚書,成了朝廷上下人盡皆知的政治新星。

納蘭家也正式躋身頂級貴族行列。明珠斥資收購了附近的幾處民宅,在達官顯貴聚居的北京二環后海附近,建起了一棟佔地九畝、有五個院子帶花園的湖景豪宅。

單看前半輩子的經歷,明珠只用了短短十二年的時間,就實現了對妻子的承諾,讓兩個兒子過上了「榮華富貴,一世不用為生計發愁」的生活,簡直是爽文一般的劇情。

然而!!!

明珠的個人能力雖然無可置疑,但他本人以及他尚未出世的小兒子納蘭揆敘,都是歷史上出了名的「站隊鬼才」——

在康熙二十至三十年,明珠先是站隊大阿哥胤褆,扶持後者與皇太子爭儲。在康熙四十五年,大阿哥讒殺太子失敗被圈禁之後,他又轉而支持八阿哥胤禩,想擁立出身低微的胤禩為太子,結果惹得康熙大怒不已。

其子納蘭揆敘,先是隨父親擁立八阿哥不成,又跟九阿哥胤禟結成兒女親家,最後又被八阿哥舉薦給十四阿哥,投入胤禵門下效力。

父子二人完美避開了所有正確選項,把九龍奪嫡中的失敗者一一站了個遍,連續得罪了康熙、雍正兩朝帝王。

這種「買誰誰跌,站誰誰死,看好誰誰垮台」、「百分百49年入國/軍」的運氣,真是神佛見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淚,堪稱官場逆風向標、當代戒賭經典教材!

書致終於知道為什麼容若「身在高門廣廈」卻一直悶悶不樂快要得抑鬱症的樣子,作為整個家族中唯一一個清醒的人,換了誰也得鬱鬱而終啊!

不過好消息是,康熙現在還是個小屁孩,立儲奪嫡這種事還早得很。現在他們全家人的精力都放在了給納蘭成德治病這件事上。

當初早產降世的雙生子中,晚一步出生的書致幸免於難,而先弟弟一刻鐘降世的成德則一出娘胎就被這個時代的大夫確診患有一種叫做「寒疾」的罕見病症。

癥狀是畏寒怕冷、易感風寒、對流感時疾幾乎沒有任何抵抗能力。腮腺炎、百日咳、麻疹、風疹.......世上所有小孩易感的病,幾乎讓他得了個遍;患病之後又不能像正常人那樣,靠自身免疫力扛幾天就過去了,而是反覆發熱、虛汗、咳嗽、卧床不起。

但運氣好不生病的時候,他又就跟常人無異,騎馬射箭使喚弟弟,乃至將來跟著康熙皇帝南巡北狩、跑遍大半個中國都不成問題。所以,書致懷疑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繼發性先天免疫力缺乏綜合征。

離開了現代化診療設備,他也無力治癒這種來自基因本源缺陷的疾病。於是納蘭成德的病便只能這樣一直不上不下地拖著,他跟林黛玉似的從會吃飯起就一直吃藥。

即便全家人加倍小心,從不讓生冷的東西上桌、一入秋就開始燒爐子,但這回中秋節全家賞月的時候,成德還是因為吃了半溫的飯菜,或是晚上著了風,甚至可能僅僅是因為過節睡晚了一個時辰,第二天就發起熱來。

從中秋到現在,他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個月,兩度昏迷不醒,讓一家人都跟著提心弔膽。

書致在門房處扔下馬鞭,一路快走,穿過園子里的蓮池、假山、花圃,直奔兄弟二人居住的院子而去。

剛踏入院門,書致就見明珠只穿著一身中衣站在門外,顯然也是從睡夢中被叫醒,隔著門帘緊張地問妻子:「怎麼了?是不是孩子又不好了?」

「呸,你就不能盼兒子點好?」覺羅氏嗔道,「進來看看吧,冬哥醒了。」聲音中竟然透著幾分輕鬆。

明珠頓時大喜,父子倆一起進去。納蘭成德果然已經醒了,正半睜著眼睛,對著屋頂的雕檐出神。

他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漂亮孩子,綜合了父母最優質的外貌基因,生得修眉俊眼,面如冠玉;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兩彎淡眉文靜嫻雅;瘦而不柴,病而不弱;一身矜貴,通體氣派;小小年紀便可見日後的風采。

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很有「高級感」,不是尋常鄰家小孩胖嘟嘟圓滾滾那種憨厚可親的漂亮,而是電影明星那種適合隔著屏幕欣賞的美。

每到逢年過節,覺羅氏帶兄弟倆出去走親戚的時候,整個滿洲正黃旗上下的女人,無論老幼,見了他都是眼睛放光,「組團上明珠家偷孩子」一度成為福晉們熱議的話題。

作為名副其實的「漂亮的媽媽」,覺羅氏得意之餘自然更加心疼自家的寶貝,她把成德摟在懷裡,「冬哥」長「冬哥」短地喊著。

成德小臉一紅,有些不自在地享受著母親親昵的舉動:「給阿瑪請安。」

「嗯,」明珠擠到妻子身邊,抬手摸摸他的腦袋,努力維持住一個嚴父的形象,「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成德眨眨眼睛,「我病了很久嗎?」

「是啊,都有快一個月了。」覺羅氏打量著兒子的臉色,「瞧這模樣倒像是大好了。老爺你快起開,讓書書過來給他哥哥把脈。」

明珠趕緊起身騰出位置,示意小兒子上前問診。

嬰穿的好處之一,就是家人從來不會覺得你的行為反常。

書致從小就表現出了對醫學藥理的強烈興趣,從五歲看得懂醫書開始,就熱衷於替哥哥把脈問診。起先明珠夫婦都只當是兩個孩子感情好,鬧著玩兒而已,不僅沒有懷疑,反而感動得眼淚汪汪,覺得「雙胞胎什麼的就是應該比尋常兄弟更加親密友愛才對啊」。

書致本就有臨床基礎,經過幾年實踐之後,中醫藥水平突飛猛進,開出來的方子竟然叫明珠從江南請回來的名醫葉朝采也點頭默許。明珠夫婦才慢慢接受了「我兒子好像真的會看病」這個事實。由於父母都對藥理一竅不通,所以如今在給納蘭成德治病這件事上,他這個全家年紀最小的人反倒能夠做個七八分的主。

書致先是走到拔步床前,踮腳往哥哥額上一摸,覺得溫度似乎不如昨晚那般燙手了,又抄起書桌上的木魚石筆筒,把裡面插得滿滿的狼毫灰毫、湖筆畫筆全倒在桌上,然後把空筆筒放在手心裡捂熱了,筒口朝下放在小成德單薄的胸口上。

「木魚石是一種罕見的空心礦石,材質通透,內有空腔,是天然的擴音器。所以諸位如果穿越到古代,請不要傻乎乎地去找鈦合金,把這個貼在病人的胸口上就是最好的聽診器。」

書致以前經常這樣跟學生開玩笑,活躍教學氣氛,沒想到好的不靈壞的靈,他堂堂省重點三甲醫院的主治醫生,現在竟然真的淪落到只能用木魚石來做聽診器的程度了!

「書書,好了嗎?」納蘭成德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推了推弟弟的腦袋。

「肺上的雜音消失了。」書致驚喜地抬頭,伸手捏住哥哥的臉頰,「張嘴,說『啊——』。不錯嘛,喉嚨也消腫了。再咳嗽兩聲,我聽聽。」

一番檢查之後,書致斷定他是真的大好了,一家四口頓時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當中。

覺羅氏跟丈夫商量著,一時要收拾屋子去去病氣,一時要打發人去藥王廟裡還願,一時又要請太醫院的小兒科聖手朱時軒過來再請一次脈。

明珠又好笑又無奈:「你先歇歇吧,日子還長著呢,有你操心的時候。」說著又尷尬地搓搓手,對覺羅氏說:「夫人,我上衙門裡應卯去了。」

覺羅氏怫然不悅:「冬哥兒還未痊癒,你就不能告一天假嗎?」納蘭家人口少,覺羅氏一個人照料兩個兒子,難免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但是明珠升任刑部尚書也才不到一年,算是開啟了事業的新篇章,正是恨不得把奮鬥兩個字寫成條子綁在額頭上、住進衙門裡天天007的時候。

這可是關係他們一家未來十年生活質量的大事,萬不能因小失大。書致連忙說:「額涅,我幫你照顧冬冬。」

成德也從床上抬起頭來:「阿瑪,兒子沒事,勞您操心了。」

明珠摸了摸他冰涼的小臉,又擼了一把小兒子毛茸茸的頭頂心,彷彿被注入一股力量,大步往外走去。

「外頭變天了,穿件厚實的衣裳去。」覺羅氏急忙囑咐小兒子照顧兄長,回房給丈夫找衣裳去了。

書致趴在床邊,兩手撐著頭跟哥哥聊天。

「我到底病了多久,」成德有些緊張地問,「不會已經錯過了九月登高了吧?」

「好消息是,沒有錯過——今兒才九月初七,後天才是登高的日子。壞消息是,你才剛好,額娘一定不會放你出門的,你就乖乖躺在床上『登高』吧。」

「這不就是錯過了的意思嗎?」成德哭笑不得,又問,「寒冬將至,你有沒有替我曬書?」

「曬了,按照您老曬書的習慣,把書皮翻開,正反兩面,各曬兩個時辰。」

「銀絮呢?是你在喂,還是臨安他們在喂。」

「我喂的,如今膘肥體壯、皮滑毛順,等你好了,騎著它日行八百里都沒問題。」

「還有我的新茶......」

「都晒乾炒制過了,分門別類裝在小罐子里,就等著進你的紅泥小火爐了。」

成德還想再問,書致已經捏起被角,把哥哥裹得嚴嚴實實:「歇會吧,明兒天還亮呢,等你好了再說不遲。」

納蘭成德點點頭,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暖色:「謝謝你,書書。」

「嗯,這話中聽。」書致笑道,「等你將來出書的時候,記得把它寫到內頁上去。就寫『感謝書致先生對本書作者的鼎力支持』好了。」

「好啊,隨便寫,反正也只有你會買來看。」成德笑道。兄弟倆又說笑了一回,他很快面露疲態,語速漸漸慢了下來,強撐著喝盡了一碗葯,便合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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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相之子(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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