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梧桐半死鴛鴦失伴
「這便是仙家法術嗎?」
張學士驚嘆不已,總算是能理解求仙問卜的秦始皇了。
三郎搖了搖頭,解釋道:「談不上仙家法術,只是送了一道靈氣,暫且緩解居士的身體不適罷了。
凡人命數自有天定,便是神仙,也不能違逆天道。」
張學士聞言,不禁有些好奇,「那傳說受仙人點撥,增福增壽之事,也都是假的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三郎維持著高人風範。
賈赦不解道:「這又是怎麼話說的?」
他自小就不愛讀書,看史書都有些吃力,更別說打機鋒了,這不是要他的老命嗎?
一旁的江停雲笑道:「這個我知道,舅舅還是來問我吧。」
賈赦立刻就歡喜了,「那你快告訴我,我還是喜歡聽大外甥說話。」
大外甥了解他的底細,總是把話說得又清楚又明白,半點不讓他尷尬著急。
江停雲道:「這件事我也曾好奇過,遇見散人這個高人,自然是要問問的。」
賈赦連連點頭:這種事情,誰不好奇?
江停雲道:「當時散人就告訴我:神仙改不了凡人的命數,但凡人自己卻可以。」
說完這一句,見張學士若有所思,賈赦卻仍舊興緻勃勃地盼著他說,他也不賣關子,直接就說了個清楚明白。
「人剛生下來的時候,壽數幾何生死簿上是既定了的。但人的一生很長,中間總有變數。
若是這人好積德行善,天道有感,自然使他少災少病,增幅添壽;
若是這人好逸惡勞作惡多端,天道又有感,便是有福有壽,也都削減了,甚至於不得好死。」
張學士連連點頭,「善人自有天助,惡人自有天收,原也是這個道理。」
賈赦卻是蹙著眉頭,有些憂心重重。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張淵居住的明德堂,張學士低聲叫守門的婆子開門,囑咐她勿要驚動了大爺。
那婆子輕手輕腳地取了鑰匙開了鎖,慢慢把門拉開,正要請安,卻被張學士抬手止住。
「噤聲!」
那婆子諾諾而退,不敢再來獻殷勤。
哪知道,一行五人才踏進院門,便聽見「吱呀」一聲,明德堂正屋的門開了。
「來者何人?」張淵不悅地喝問。
張學士怒從心頭起,「你這孽障,且張開眼看看我是誰?」
張淵面色一變,待看清了來人里竟然有個道士打扮的,他簡直目呲欲裂。
「爹,辛兒待您和娘一向孝順有加,您連條生路都不給她留嗎?」
張學士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手指指著他,一口氣不上不下,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老爺,你消消氣,消消氣。」鍾夫人趕緊給她拍背順氣。
一旁的賈赦看不過眼,蹙眉道:「淵兒,你爹為了你病得都起不來了,還強撐著病體跟了過來,你怎麼能這樣跟你爹說話?」
張淵臉上露出愧疚之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求道:「爹,娘,是孩兒不孝,一切都是孩兒的錯,你們千萬不要遷怒辛兒,是我硬留著她不放的。」
鍾夫人捂著嘴扭過頭去,隱隱傳來啜泣之聲。
她兒子是多驕傲的一個人呀,此時卻跪在地,低聲下氣苦苦哀求,做母親的何忍猝睹?
「兒呀,你先起來,起來好好說話。」鍾夫人終於忍不住,疾步上前,要把兒子扶起來。
但張淵的膝蓋卻似乎在地上生了根,任鍾夫人一介女流,如何能與他比力氣?自然是怎麼用力都無
濟於事。
忙亂之際,誰都沒有注意到,三郎和江停雲迅速對視一眼,都微微點了點頭。
「福生無量天尊——」
三郎誦了一聲道號,朗聲道:「居士何必如此悲觀?你又怎知貧道來此,不能助你夫妻團聚?」
張淵愣住了。
在場之人除江停雲之外,都愣住了。
於是,江停雲也不得不假裝自己愣住了。
「……上人此言當真?」張淵的聲音里滿是顫抖,只覺得難以置信,卻又萬分渴盼這是真的。
三郎歪了歪頭,時刻不忘維護燕赤霞的人設,「只要有好酒,一切都好說。」
「好酒?」張淵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有有有,我這就去拿。」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院子里的石榴樹下,著急忙慌地伸手去挖,「這裡有酒,這裡有酒,當年我和辛兒一起埋下去的。」
當年他與上官辛夷夫妻情濃,對趙明誠與李清照賭書潑酒的神仙日子十分嚮往,便照著古方親手釀了酒,一起挖坑,埋在了這石榴樹下。
只是這壇酒,終於沒等到主人挖出來,一雙鴻雁便只余知影流連。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
若非父母尚需奉養,便是千山暮雪,失伴的鴻雁也會不離不棄,追隨而去。
愛妻仙逝的那三個月,他整個人渾渾噩噩,半是清醒,半入迷夢。
一邊是理智提醒他還有責任,一邊是感情催促他追隨伊人。
就像有兩隻無形的大手,不停地來回拉扯,他只恨分身乏術,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還他個孝義兩全。
若非至交好友告訴他,焚燒犀香可通鬼神,他怕是永遠都無法從那種狀態中走出來。
只是犀香難覓,他輾轉兩年,多方打探,才終於得到了區區三兩。
對著愛妻的牌位將犀香燃起,親見愛妻香魂的一瞬間,張淵遲了兩年多的眼淚終於噴涌而出,心頭縱有千言萬語,此時卻是哽咽難言。
欣喜才生,憂慮又現。
此時相見固然歡,他日別亦難。
區區三兩犀香,又能夠他們夫妻團聚多久呢?
好在上官辛夷雖然也歡喜夫妻重聚,但她到底顧念丈夫的身體,這半個月來不住地勸慰,終於將張淵的極端想法打消了幾分。
現如今張淵只想著,趁犀香還未燃完,他們夫妻就像從前一樣,賭書調香,恩愛情濃。
等著三兩犀香燃完,便是他們夫妻徹底緣盡之時。
此後張淵若是有心,再續取一房生兒育女也罷;若是無心,從族中過繼一個嗣子精心教養也好。
他還有父母高堂健在,到底不能只順著自己的心意,讓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只是這等絕望之言,他實在是不想說出口,張學士夫妻不明就裡,只看得見兒子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消瘦,心裡哪能不著急?
於是,就有了張學士情急卧病,江停雲和賈赦聽聞之後,前來探病這一出。
也是上天垂憐,他們夫妻緣不該盡,張淵半信半疑之下,也生怕這位道長反悔,連工具都來不及尋,願徒手去挖數年前埋下的陳酒。
徒手挖硬土,效率如何可想而知。
江停雲左右看了看,沒看見什麼趁手的工具,便走到鍾夫人身側,低聲請她去尋個鏟子也好,鐵杴也罷。
至於從外面搬幾台美酒進來,為了照顧張淵的精神狀況,還是別了吧。
被他一提,鍾夫人才反應過來,急忙走到門口讓人去尋鐵杴。
不多時,一個小廝便拿了鐵杴來,
江停雲伸手接過,走到石榴樹下,把鐵杴遞給了張淵。
「張大哥,用這個挖吧,快一點兒。」
張淵扭頭看了他一眼,看見他手裡的鐵杴眼睛一亮,一把將鐵杴奪過,嘴裡不住道謝,手也沒閑著。
「多謝雲弟,瞧我,都急糊塗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鐵杴觸到了一塊硬物,張淵就知道,這是挖到罈子了。
接下來,他也不敢使大力,生怕把酒罈磕破了,只小心翼翼地把浮土一點一點鏟了出來,露出了早年藏下的兩瓮酒。
「上人,酒在這裡。您看,這兩壇行嗎?」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三郎,生怕高人覺得這酒不好,就不救他的妻子。
這般的痴情種子,數百年也出不了一個,饒是三郎為神多年,見慣了生死離別,每每遭遇這種事情,還是忍不住暗暗嘆息。
「還未開壇,便見酒香,當真是好酒!」三郎正色讚歎,給張淵吃了一顆定心丸。
張淵緊繃的心神一松,便覺頭暈目眩,整個人顯些栽倒。
「張大哥,小心!」江停雲一把扶住。
張淵卻已是喜極而泣,順手推開江停雲,跪倒在三郎面前。
「上人,求您大發慈悲,救救辛兒吧。把我的壽折給她也可以,只要能救她。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三郎嘆息了一聲,從廣袖中取出六冊書卷,放到了張淵面前。
「你把這幾冊書拿回去,讓上官夫人好生研習。只要她能一朝悟透,你們夫妻自然情長。」
至於不能悟透又如何,三郎沒有明說,也不需要明說。
賈赦好奇地伸頭看了一眼,卻見最上面那一冊書的封皮上,寫著四個大字——基礎數學。
不過,這字跡怎麼有些熟悉呢?
他微微眯了眯,不著痕迹地看了江停雲一眼。
——這個雲哥兒,真是太不謹慎了。雖然煥娘是閨閣女子,也不能保證別人沒見過她的字跡呀。
其實他早就察覺到,自己這個大外甥怕是不像表面那樣簡單,只是也從沒往靈異方面想過。
哪裡知道,今天會收穫這麼一個大驚喜。
其實哪裡是江停雲不謹慎?
這不是情急之下,身上只有煥娘的抄本嗎?
他總不能把自己編寫的給出去吧?
不然豈不是更容易露餡兒?
但張淵卻是真沒見過煥娘的字跡,也沒空想那麼多。
他得了這六冊書如獲至寶,又給三郎磕了幾個頭,便抱著書跑回自己屋裡去了。
相信以辛兒的聰明才智,幾冊書而已,她一定能吃透的。
再不然,不是還有他嗎?
他這麼多年的書,也不是白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