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濃墨
方清芷先前也未聽陳修澤說髒話,他所展現給方清芷看的東西,同他的出身和受教育經歷截然不同。
實質上,陳修澤少在做事時講出多麼羞人的話,他頂多一聲低喘,緩緩呼吸,或者皺著眉去掐她的臉,要她接吻。
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
她不曾想,從陳修澤口中聽到這個詞,抬手要用東西丟他,可惜今天晚餐無水,只有一桌子的菜肴,湯湯水水。
直接潑他臉上顯然有些浪費食物,如今香港尚有那麼多人吃不飽肚子。
方清芷說:「你在亂講什麼?」
她幾乎要繼續斥責陳修澤胡言亂語,仔細想想,早晨她何嘗不也是這般「胡言亂語」,連帶他一同去拍風月片的狠話都放出去。
方清芷說:「以後不許再講這話,我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這話出口,她自己也意識到微妙的奇特——其特點在於同樣的對話,好似在清晨也上演過。
不孤僻那時陳修澤說的是「我們的臉」。
在方清芷眼裡,哪裡有什麼「我們」,陳修澤不愛惜自己的臉,要丟就讓他自己去丟,她不管他。
他剛才說的話就不像有臉的樣子。
陳修澤凝視她,那表情好似在講「果然如此」。而這片刻的安靜令方清芷的心臟顫了顫,好似被串了絲線輕輕扯動。
方清芷在他的表情中明白了。
他們在某些程度上很相像。
陳修澤說:「你很聰明,這也是我非常喜歡你的一點。」
方清芷冷冷:「不要用這種語氣同我講話,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依舊聰明。」
「是,」陳修澤笑了,「是我的錯,我應該講,』我們清芷很聰明,喜歡你是我的榮幸』。」
方清芷說:「我們?誰同你是』我們』?」
陳修澤說:「難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還算不上』我們』?」
方清芷不能繼續同他辯論了,再這樣下去,只怕他又要說出許多讓她丟臉的話。她低頭吃飯,聽陳修澤說:「我不想干擾你的兼職,我只擔心這份工作影響你的生活。」
方清芷仔細吃生炒骨:「你大約是老了,也健忘,我剛同你講,兼職不會影響我的學習。」
陳修澤原還有些笑,聽她一提「老」字,笑意淡了,喝了一口湯,繼而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是說學習,是生活。」
方清芷挑小塊兒的菠蘿吃,用筷子小心翼翼挑出,不碰周遭的肉。
陳修澤重新剝蝦:「人生念書的時間只有短短几年,青春也只有這些年,不僅僅是讀書,在你精力充沛的時間,多多體驗一些其他事情,同樣重要。」
方清芷說:「多謝你提醒,我個人認為自己現在生活已經足夠豐富多彩,體驗的東西也夠多了。」
好的壞的,她都體驗過了,也夠了。
陳修澤望她:「我的話只是勸告,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的確老了,已經跟不上你的思維。你有自己的主見,這樣很好。」
方清芷冷靜:「謝謝。」
儘管方清芷不想承認,也改變不了如今同陳修澤「慪氣」的事實。她倒希望陳修澤能快快討厭她、厭棄她,最好下周就膩味了、將她掃地出門。
而不是現在這樣。
方清芷確定自己沒辦法同他公平地鬥爭,如何斗,他一時見色起意,黃老闆投海,梁其頌餅店查封,人被抓進警察局,舅舅差點又犯了賭癮……
方清芷心沉了沉。
她不會傻到真劃了自己的臉來招對方厭惡,創傷自己身體來達到目的實在愚蠢不過。就像她少看《海的女兒》,美人魚用歌喉,交換雙腿、忍受在利刃上行走、寧可化作泡沫也不殺掉王子……
傷害自己換取男人的愛可笑,傷害自己來獲取他們的懊惱更可笑。
方清芷不會這樣做。
倘若給她一把尖刀,剖開陳修澤胸膛就能獲得自由,她會毫不猶豫挖出他心臟。
方清芷枕在枕頭上,手往下摸,是那把冷冰冰的刀。
手指順著開了刃的刀面緩緩滑下,依依不捨地觸碰,好似少女觸碰愛人的肌膚。
寒慄,涼如骨髓。
方清芷閉上眼。
往後一周,方清芷堅持白天讀書,傍晚都去書店中做工,她不再同陳修澤一起吃飯,而是在附近買碗魚蛋粉或者炒飯吃。
陳修澤默許了她的舉動,任由她如此,晚上仍舊會留一道湯,只方清芷再未吃過。那份晚湯往往都進了阿賢的肚子,令阿賢一周內迅速增了兩斤。
幾次,阿賢都快苦著臉給方清芷磕頭了,她猶不為所動。
阿賢實在想不通,怎麼兩人吵架後果如此嚴重。方清芷這態度如此分明,儼然要同陳修澤劃分界限的架勢;而陳修澤反應尚好,只叮囑阿賢,一切以方小姐意願為主,順著她,切勿規勸或干擾。
阿賢也沒了法子。
他看到的地方尚且如此,看不到的呢?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方清芷已經堅決拒絕同陳修澤同房,陳修澤不提,她更不會過去。兩人如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實際上,方清芷每晚入睡前都要撫摸枕下那柄閃閃尖刀。
陳修澤慣常撫摸方清芷曾穿過、落在他這裡的一件睡衣,真絲的,柔柔的薄藤紫,被他扯壞了一條縫。
方清芷漸漸從書店的工作中重新找到遇到陳修澤之前的感覺,也是這般忙碌,每日為學費生活費和未來憂慮,便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只是還有些不同,那時有了煩心事還能同學長聊天,或同他一同兜風,或一起在圖書館中潛心閱讀。
如今不行了。
方清芷之前強迫自己不去想梁其頌,大約自我暗示的確有效用,如今她已經許久沒有再想起過他。還是書店工作中累了,她站的雙腿發麻,略微蹲下身體錘錘腿,冷不丁瞧見一本書上印著麻將圖案,才令她忽然想起梁其頌。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對方。
天色已晚,書店裡的燈泡壞了一隻,今晚才發現,尚未找店長報修更換,還是方清芷寫了提醒換燈泡的便簽。隔壁的同事在講電話,聲音低低:「……是,我今天都已二十了,還在住公屋……不同我哥住上下鋪?不行,家裡已無空間……」
方清芷蹲在書架之間,輕輕錘腿,默然不語。
香港就這麼大,人口又這樣多。30平米都能隔成三個房間,實在狹窄無處下腳。大約他們也知如此不雅觀,不肯稱為「平米」,要講體面,說是平方英呎。聽,家中房子接近323英呎,豈不是頓感開闊許多?
只是方清芷如今連這三十平米都沒有,她只有銀行卡戶頭上微薄的錢,還有一腦子從學校中得到的知識。
如此,也足夠了。
同事還在講,語氣哀愁:「我同哥哥講了,他不聽。我又能怎麼辦,他要去賭場,還同我父母謊稱說是做工,哪裡有人去賭場找工作?我勸他,他還同我講,說是同學介紹他去的……嗯,就是上次你說很好看的那個,叫梁其頌……」
方清芷正錘著腿,愕然抬臉。
「……不知道,我聽我哥說是有人引薦他們去的……不知道是不是有錢人,」同事重重嘆口氣,「我見過梁其頌進賭場,我還同你提到過,你忘記了?和他一塊兒的那個人,我看到了,不高,穿藍色的襯衫,開一輛黑色的賓利……」
她正苦惱地同朋友傾訴,冷不丁,瞧見方清芷起身,直直向她走來,那目光令她害怕。
「請問,」方清芷問,「領梁其頌去賭場的那個男人,這裡——」
方清芷指了指眉毛上面:「眉毛這裡,是不是有一粒痣?」
過年前曾接送過方清芷的司機無端打了個噴嚏。
他如今已經不再負責接送方清芷,而是改回到老宅,接送陳永誠上下學。陳永誠這幾天屁股和大腿皮開肉綻的,陳修澤替他請假,不准他上課,讓他「安心」養傷。
陳永誠哪裡能「養傷」呢?
他還要繼續抄書,《金剛經》抄完了,就抄詩集。
陳修澤說他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就該多寫,磨練性格,好好長一次教訓。
「我這次真的懂了,」陳永誠捏著毛筆,一聲長嘆,「大哥,我如今痛到只能穿裙子了。」
陳永誠的確穿不上褲子,傷口同布料摩擦得發痛,只能裁一條長而寬鬆的半身裙,一瘸一拐地穿在身上。
陳修澤無動於衷,父母過世太早,都說長兄如父,事實上,父母的事情幾乎都由他一力承擔。陳永誠也沒埋怨過陳修澤——他又不是被管教最嚴格的那個。
被陳修澤教育最狠、最痛的一個,現如今在公司中工作兢兢業業,混的同樣風生水起。
陳修澤說:「不去學校,在家中也不要忘記學習——我會檢查你成績單。」
陳永誠哀嚎一聲。
哀嚎聲不過一陣,又聽有人過來:「先生,有電話找您,說有急事。」
陳修澤正碾墨,慢悠悠,不急不緩:「什麼急事?」
「是阿賢打來的,」那人遲疑著,「好像是方小姐的事……」
聞言,陳修澤手一松,墨汁濺在他手指上,他也好似未察覺,徑直往外走。
他經過一扇黝黑的窗,玻璃外,是沉寂的夜色,今夜無月無星,只有濃厚積雲,外面的松竹都被深深遮蔽,瞧不清楚,暗到猶如他方才碾出的一團濃墨。
話筒就擱在旁邊,陳修澤拿起,平和:「阿賢。」
「先生,」陳修澤聽到阿賢急切的聲音,「不好了,方小姐一定要去賭場,已經打了我一拳,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