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餐廳
在這裡,沒有卧室里不準吃飯的規矩。
陳修澤做的是車仔面。
多稀奇,這本該是簡陋木頭推車叫賣的面,一角錢就能得到一大團粗細不均的麵條,縱使再加上些豬皮、魚蛋、豬雜、牛雜……也不過多添幾角錢而已。
車仔面,豬油渣面,還有喇喳面,這些廉價的、熱騰騰的面開遍港九新界十八區,填飽了許多囊中羞澀之人的胃。方清芷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廉價幾角便能果腹,她吃過許許多多味道不同的車仔面,也難說是哪個街邊哪個小攤販煮出的可口美味。
陳修澤做的,顯然沒那麼多花哨,一份面,湯底也不是街邊賣的那種又濃又辣的厚重,要清淡許多,一團面,加了剪成碎片的鹵豆乾,魚蛋,煎豆腐,魷魚,雞翅肉,蘿蔔。
滿滿當當。
甚至都不能稱為車仔面,而是他煮的素麵,加了車仔面會用的那些配菜。
方清芷拿著筷子,小口小口地咬面,湯的味道不算重,甚至有悖「車仔面」那粗糙厚重的湯底口感。她幼時曾在北角吃過一次這樣清淡口味的車仔面,大約店主做得實在糟糕,方清芷第二次再去吃,攤位就不在了。
這份面同那時的味道有些相近。
陳修澤也吃,同她一起。兩人方才剛劍拔弩張地吵過,也熱火朝天地打過,如今還能心平氣和地相對坐著坐吃面,實在因倆人脾氣都一脈相承。
大約是胃裡有了東西,倒終於能心平氣和地談話。
也或許是噴對方一整個腰腹,後知後覺的愧疚。
方清芷說不出是什麼,陳修澤態度過於光明磊落,以至於她也開始疑心自己的懷疑真假——無論如何,梁其頌去賭場這件事為真,而有人曾見陳修澤司機同他一起去賭場也是真。
其他的「真」,她必須親自去證實。
遺憾方清芷都不知梁其頌去的是哪家賭場。
陳修澤說:「之前有個阿公教我做車仔面,可惜我做得完全不像話,即使擺攤也無人捧場。」
方清芷說:「你該去做日式料理。」
陳修澤凝神:「好主意,等我開一家日式料理店,聘請你做我的賬房。」
方清芷糾正:「雖然我念商科,但做賬這種事,你還是應該另請高明,不屬於我的學習範圍。」
但這話出口,她又有點懊惱,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陳修澤沒念過大學,他必定不知專業的細細劃分。
欺騙她的事情另談,方清芷認為自己不應該因學歷而向陳修澤展露出這樣的傲慢。
她又不好道歉,只慢慢咀嚼口中的面。
陳修澤自然地說:「多好,所以我羨慕你,能接受大學教育,能讀書,知道這些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的東西。」
他頓了頓,話只停在這裡,兩個人吃完兩份熱騰騰的面,方清芷愛吃裡面的鹵豆乾和魚蛋,不喜歡吃蘿蔔,陳修澤便將自己碗里的鹵豆乾和魚蛋挑出來放她面前,又把她碗里的蘿蔔夾走。
真是稀奇,方清芷還以為他會教育她不許挑食。
吃過面,方清芷不想看他腿腳辛苦,更何況剛吃了面,便主動提出將面送出去。她披了一件陳修澤的外衣,東西放回廚房。
鬼使神差的,她又回了陳修澤的卧室。
大約是習慣性動作,方清芷都回來了才意識到這點,陳修澤已經洗漱完睡下了,她將自己關進衛生間,只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瞧著有些陌生。
陳修澤今晚生氣,下手下嘴都重,她衣服都破了幾處,看來東西也並非越貴越耐穿,滌綸的衣服廉價又結實,陳修澤買來的這些亞麻襯衫就容易發皺,不堪摧殘。大約也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得起這些昂貴的天然面料,方清芷只會為了壞掉的衣服心痛。
她擦乾淨腿上一些黏黏糊糊的痕迹,又對著鏡子狠狠擦胸口脖頸的咬痕,擦乾淨,才往回走,陳修澤一個人側躺著,穿睡衣,沒有蓋被子。
吵架歸吵架。
方清芷猶豫了下,走過去,將被子展開,蓋在他身上,蓋到一半,陳修澤翻身,將她打橫抱起,一同塞進被子中。
他說:「明天我就要走了,再讓我抱一會兒。」
方清芷沒動。
「我方才說的那些都算數,」陳修澤說,「明天早上就叫阿賢過來,我同他講清楚,當著你的面講清,好不好?我知我做過錯事,你不信我,那我可以幫你、讓你自己去看清……」
陳修澤說到做到。
次日清晨,阿賢就過來一同吃早餐,等陳修澤說完之後,阿賢連筷子也放下了,不安地確認:「真不用同你講啊?」
「不用,」陳修澤說,「這七天,你全聽清芷的,她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必同我講。」
阿賢躊躇,猶豫:「這也是真的?」
「真的,」方清芷看他,「你們不能再騙我,否則。」
她竟沒有能威脅到這兩人的方式。
於是略過:「不許騙我。」
陳修澤將剝了殼的鵪鶉蛋夾給方清芷:「聽清芷的。」
陳修澤乘下午的飛機,他前腳剛走,方清芷便讓阿賢將那位司機叫過來。陳永誠這幾天在家且養著令人難過的屁股,一通電話打過去,司機即刻趕回,忐忑不安地回話。
司機自述,那日他肚子痛,請假(這點,孟媽也能作證,她的確知道司機那幾日身體不好),送清芷回家后,他便打算去賭場附近的藥店里拿葯——他有個表兄在那個藥店工作,能給他優惠價格。
司機離開的路上,恰好遇到魂不守舍的梁其頌,想到對方是方小姐的朋友,有些不忍心,於是勸了他幾句。
「再後來,梁其頌坐在車上,忽然問我,」司機吞吞吐吐,「在賭場里能不能賺到錢。」
方清芷神色一凜:「所以你送他去賭?」
「賭?」司機吃驚,慌亂搖頭,結結巴巴,「不、不不,不是賭,他是去賭場做工。」
「做什麼?」
「……具體做什麼我不知道,」司機有苦難言,攤開雙手,他本就不擅說謊,只慶幸方清芷沒有追問是否陳修澤指使,才能令他一路順暢地說著真話,「我只將他放在賭場前,同裡面的人說了聲他想做工……」
他是個老實人,不擅言談的性格,偶爾說點慌都要結結巴巴,方清芷知道,陳修澤也知道。
之後就沒有了。
司機真不知道梁其頌在賭場里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但只告訴方清芷,梁其頌在哪一家賭場。
一五一十地老實說真話,。
傍晚時刻,賭場前。
方清芷下了車,她帶了四個人,浩浩蕩蕩進去,阿賢去問了幾個人,便將帶客人去前台簽禮碼的梁其頌堵得嚴嚴實實。
如今的梁其頌穿著賭場里分發的黑色西裝和襯衫,大約人的氣質會隨衣著改變,就連肩膀瞧著也不如之前那般單薄。對客人的微笑,流暢的話術,輕車熟路,令人想不到他其實是個還未畢業的大學生。
梁其頌未想到能在此見到方清芷,看到她時,面上略有驚喜,隨後又平復:「你等我,我帶客人做完事。」
方清芷有耐心,有分寸,她安靜地等,等他服務完這個客人。
一結束,梁其頌直接被四個人帶到方清芷面前,到了單獨的貴賓室中。
方清芷讓其他人出去,只問他:「梁其頌,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我在賺錢,」梁其頌整理了襯衫,平靜望方清芷,回答,「你知不知剛才那一單,客人拿走了一百萬的禮碼,我能從中抽取一萬,這些都是我的酬金。」
方清芷沉靜:「是,你的確在賺錢。」
她不能反駁,一單一萬,多大的誘惑,她能理解。
「清芷,」梁其頌說,「你之前說的對,在這個世道上,太單純的人是賺不到錢的。繼續讀商科,將來還是為富人打工賣命,不像現在,我可以直接賺富人的傭金——我很感謝你,你看,我現在一晚上就能拿到一萬,的確要比在學校中讀書賺得更多。」
方清芷輕聲:「這不是你最初的理想。」
「你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委身於人,」梁其頌笑了一下,頗有些自嘲意味,又有些黯然,「世道不同,只能怪我們生在這一片被鬼佬佔據的島嶼。」
說這話時,方清芷終於從他臉上窺到熟悉。
只能怪如今這個局勢。
怪他們不能生於普通人家,怪他們生活在這個飽受歧視、只笑貧不笑娼、警察碌碌無為、富人隻手遮天的混亂時代。
方清芷說:「97年之後,英國人會離開。」
「在那之前,我還能賺到許多錢,」梁其頌靜靜,「清芷,不止華人在賭,世界各地的鬼佬們也都在賭,我現在在賺他們的錢,引他們犯罪。賭不好,我知道,所以我永遠都不賭——我只引鬼佬們賭」
是嗎?
他接觸的大部分豪客還是華人。
方清芷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是那個司機主動提出帶你來賭場的?」
「不是,」梁其頌搖頭,「是我讓他帶我進來。」
「也是我,要求做疊碼仔。」
方清芷站在猩紅地毯上,望梁其頌,良久,她抬手,同他握手。
梁其頌的手微微發熱,方清芷知賭場會對空氣進行人工加氧、來使人保持亢奮,只是他此刻手掌熱度仍舊不如從前——
不如那一晚,他們倆人打了那位少爺,握手在晚風裡狂奔。他們不知道前路是什麼,也不知道打傷那位少爺的後果,但又能怎樣?青春本身就是不顧一切,少年少女皆熱血,無知無畏,滿不在乎。
他們開懷大笑,在簡陋的燈光下吃熱騰騰的魚丸,兩人都出了一身熱汗,他們站在白茫茫的熱氣中暢想著未來。
那時梁其頌穿邊緣洗到發白的襯衫,方清芷穿陳舊的連衣裙。
如今他身著賭場的乾淨西裝,方清芷著昂貴的套裙。
方清芷先鬆開緊握的雙手。
她衷心祝願:「祝你前程似錦,得償所願。」
……
方清芷慢慢地走出賭場,阿賢緊張望她,在看到她衣著乾淨整齊后,才鬆口氣,忙不迭過來,問:「今晚想吃些什麼?我打電話給孟媽,讓她早早準備……不回家吃也可以,去哪裡都行,我知道……」
「阿賢,」方清芷輕聲,「你能送我去學校旁邊的那個茶餐廳嗎?」
茶餐廳還開著,方清芷進去,買了一份紅茶,一份多士。紅茶熱乎乎,多士里的黃油烤得香噴噴,和之前一模一樣。她沒有在餐廳裡面吃,而是站在外面,一口一口地咬。
阿賢感慨,這麼久了,方小姐果然還是愛吃紅茶和多士。
只是,現在沒了梁其頌那個小子,方小姐終於可以一人吃完整份了……也不對,或許,下一次會是大哥同方小姐分享呢?
阿賢搖搖頭,囑託兄弟看好方清芷,他跑去打電話,告訴陳修澤。
陳修澤剛抵達不久,正休息著。
他問:「方小姐吃過晚飯了嗎?」
阿賢說:「吃了。」
陳修澤又問:「吃的什麼?」
阿賢如實回答:「就是之前那個茶餐廳,她要了一杯紅茶一份多士。」
陳修澤沉默了。
久久沒有等到大哥說話,阿賢迫不及待地開口,彙報:「對了,大哥,今天方小姐見了——」
「不必告訴我,」陳修澤打斷他,「我說過,這幾天,你要聽方小姐的話。這幾天,她見什麼人,做什麼事,都不要告訴我。」
阿賢愣了:「啊?可是方小姐也不知道……而且她肯定也會懷疑……」
「不需要計較這些,」陳修澤緩聲,「我既然答應了她,便不能違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