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刀刃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或許李清揚的確僅僅是想要通過扮演弱者、從而獲取方清芷的同情——或許他在公司中,也依靠類似小招數來從同事間得到一些特殊關照。
但那又如何?
陳修澤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
他本身就多疑,但凡有一點苗頭,便立刻扼殺在搖籃中。
等到晚間下課,方清芷從圖書店中打工回來,陳修澤等著她吃一道湯,天氣漸漸轉暖,方清芷的胃口也隨之改變,她更喜歡晚上喝一些,雖然不多。
陳修澤說:「我新招了一個助理。」
方清芷遲鈍:「喔。」
「成績很優秀,人也很好,工作履歷也不錯,」陳修澤說,「不過有一點,他來香港兩年多了,粵語說得仍舊不順。」
方清芷捧著碗,用一個白瓷的小調羹喝湯。她的身體很健康,指甲剪得乾乾淨淨,透出漂亮的顏色。
陳修澤又說:「不像小李,他學習能力就很好,三個月,就能流利地同樓下阿伯交談——湯是不是涼了?要不要再溫一溫?」
方清芷愣住:「哪個小李?」
陳修澤抬手,觸碰她碗的溫度,自然地說:「李清揚。」
湯是溫熱的、剛好能入口的適當溫度,陳修澤溫和提醒:「該喝了,等放涼,味道會不好。」
方清芷乖乖喝湯,一碗湯喝完,她才輕聲說:「謝謝你。」
陳修澤不言語,只拿了真絲帕子,仔細擦乾她額頭上因喝熱湯而出的汗。
漸漸地要入夏,溫度尚沒有明確提升,方清芷仍舊住在這裡,繼續三點一線的生活,讀書,圖書館做工。她已經拒絕陳修澤為她添置新衣的裝扮,自己買了兩條純棉質地的裙子,價格不高,質量也不錯。
就算是壞掉,也不會像那些昂貴的衣服一樣令人覺得可惜。
方清芷已經很久再未聽過梁其頌的消息,只知他最後仍舊去了澳門,放棄繼續讀書——這些還是從陳至珍的嘆息聲中得知,她回香港住一周,興緻沖衝去買餅,卻發現梁家餅店也關了門。
「好可惜,」沒有買到餅的陳至珍說,「他們餅做得那樣好,聽說是孩子去了澳門,他們舉家搬遷,都移居到澳門去住。」
陳至珍回家,自然要一同吃團圓飯。陳啟光和陳永誠在外面說話,客廳中,三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女性在聊天飲茶。
溫慧寧開口:「想吃也不難,問他們是否在澳門開了餅店;倘若他們仍舊做老本行,可以差人去買,乘船回來,味道一樣。」
陳至珍取笑:「你以為我是楊貴妃?要』一騎紅塵妃子笑』?姐姐,你想當唐明皇,我也無福消受。不過是個餅,吃不到就算了,香港這麼多家餅店,一定有更好吃的……」
方清芷聽不進去,她認真剝了陳至珍帶來的太妃糖吃,又聽陳至珍驚喜:「大嫂,你也喜歡吃糖嗎?」
方清芷說:「還好。」
「大哥就喜歡吃糖,不過現在為了保護牙齒……也可能是為了其他,他吃甜食吃得很少,」陳至珍說,「小時候,爸媽分了糖果,他都是等我們吃完了后再吃。唉。」
她伸出胳膊,長長懶腰,嘆息:「小時候不懂事,好幾次饞到搶大哥的糖吃,現在想想,他好像都沒有吃到過……」
甜絲絲的太妃糖在方清芷舌尖化開,她冷不丁想起那日阿賢去買的千層葉蛋糕。
怔了片刻,又聽陳修澤說話,隱約約從書房中傳到客廳里:「……令郎被綁這件事,我深表同情。但我的確已經退出,不再摻和其中……」
溫慧寧低頭剝開心果。
方清芷問:「修澤在和誰說話?」
剛才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忽然上門,同陳修澤單獨聊天。
已經談十分鐘了。
「張老,」陳至珍解釋,剝了塊兒糖,順手餵給溫慧寧,低聲,「做生意的,具體幹什麼我不太清楚,反正挺有錢……他那個寶貝兒子被人綁了,要拿四十萬贖金。」
一聽張,方清芷便有些了解了。
香港不大,有錢的人兜兜轉轉還是那些姓氏,能被稱為張老的也不過一人而已,老來得子,兒子被綁,也能對上號。
方清芷曾和對方被綁的兒子見過一次,還是之前夜晚,那錦衣玉食的張少爺開著豪車兜風,用下流的語言來邀約她一同乘車、被她用啤酒瓶砸了頭,繼而拉著梁其頌的手狂奔。
已經許久不再想了,以至於記憶里那時的梁其頌也像浸泡了水的鉛筆畫,正緩緩融化。
那時方清芷和梁其頌次日還擔憂對方報復,令人驚喜的是,那傳聞中的張少爺不知怎麼,惹怒了張老,連夜被打包送上去英國讀書的航班。
誰知讀書能否令壞人棄惡從善。
方清芷說:「對於有錢人來講,能換回兒子的命,四十萬大約也不算多麼貴。」
陳至珍正色:「大嫂,你不要因為我哥哥大方,便覺得其他有錢人也大方……就算是對富人來講,四十萬現金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方清芷怔了怔。
「我大哥大約會幫他吧,」陳至珍猜,「去交涉一下,或許贖金能低些……」
方清芷不吭聲,恰好書房門響了。
張老滿面愁容,看到客廳里幾個晚輩,目光定在方清芷身上,良久,才移開。
他年邁體衰,又逢重事,頹然不少。
陳修澤客氣送他出門,顯然並不准備幫助,但仍提醒一句:「或許陸廷鎮能幫你。」
等人走了,陳修澤往書房中,讓人去拎終於能穿褲子的陳永誠過來練字,方清芷尾隨其後,說:「剛才那位老人看起來很可憐。」
「但他兒子不可憐,」陳修澤淡聲,「你若知他兒子做過什麼事,必然不會說這種話。」
方清芷想,世上還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兒子多壞嗎?他差點非禮我,不知又做過多少壞事,我比你更想讓他被撕票,只當為民除害,無辜群眾額手稱慶,大快人心。
她說:「只聽說過父債子償,沒聽過子債父償。」
「你說的很有道理,」陳修澤稱讚她,「張老為人不錯,所以我可以告訴他,有人能幫他。」
方清芷想起張老花白的發,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
實質上,陳修澤幫不幫對方都無所謂,只是父愛實在動人。
陳修澤停下,他一手持手杖,另一隻手扶住方清芷,嘆氣:「你只知可憐天下父母心,怎麼不知可憐面前修澤心。」
方清芷說:「你什麼都有,哪裡可憐?」
「你不認為我可憐,」陳修澤說,「所以我很可憐。」
方清芷不讀哲學系,她感覺已經聽不懂陳修澤說的話,抬手做投降狀:「那我如何能令你不那麼可憐?」
「晚上來陪我入眠,」陳修澤將手杖順手放在牆邊,為她調整裙子領口,「大約能慰藉一顆可憐人彷徨的心。」
方清芷還沒答應,聽見陳永誠聲音,忙推開陳修澤,若無其事地拍拍裙擺。
她沒說不同意,夜間歸家后,晚飯結束,陳修澤理所當然地進了她卧室。這還是第一次過來,之前都是在他房間中,如今,這最後一個屬於她的東西也蓋上他的章。方清芷都不知對方究竟買了多少東西,一盒套一盒,有時候兩隻,有時候三隻,好似永遠也用不完。柔軟的真絲也是換了一件又一件,每次都要拿出去晾曬。方清芷認為有些丟人,但陳修澤反倒很喜愛,偶爾方清芷著實愉悅夠了,他也慢慢地磨,磨到汩汩澗化作奔流瀑。方清芷已經不清楚自己對他什麼感情,倘若此時再說「對兄長的尊敬和感激」完全是笑話,她不知,也無法知,只摟住陳修澤,狠狠咬住肩膀。
方清芷趴著,陳修澤仍不睡,只點著旁側亮燈,饒有興趣地捏著她手腕,從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順著手肘往肩膀,他好似看什麼都喜歡,一路捏過去,又抬起她小臂,放在唇邊,俯身輕咬一口。
方清芷有氣無力:「難道你在記仇?」
陳修澤說:「我只記其他人的仇。」
方清芷轉過臉,她剛吃飽,現在暖融融地很舒服,仍舊趴著,任由他觸碰她的手臂。
「那你還咬我,」方清芷說,「我以為你在記恨我咬痛你。」
陳修澤微微笑了,他放下方清芷的手臂,抬手撫摸她臉頰,又探手去摸方清芷的牙,肌肉動作,連帶著他肩膀的齒痕透出薄薄的血,他只撫摸方清芷的牙齒,柔聲:「你牙齒這麼小,能咬多重?倒是你,後來是不是痛了?」
方清芷說:「不許轉移話題,還是剛才那個,你為什麼要咬我?」
「我也不知,」陳修澤搖頭,「我真不知,只是想咬。」
——很奇特的感受,無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識的動作和強烈的誘引。
先前第一次淺嘗清芷下芳澤時,陳修澤心中油然而起的,是更濃重的破壞欲,親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是完整地吞下去。
現在漸漸不同了,只是想淺淺咬一下,咬耳朵,咬脖頸,咬胳膊,不想拆碎她,只是想剋制地、再克制地咬她。
長久趴著容易壓到胸口痛,方清芷翻個身,側躺著,漸漸睏倦地閉上眼。許多專家登報談,左側卧睡損傷心臟,右側卧睡易至胃炎,仰卧容易令舌根下墜而阻礙呼吸,俯卧又壓迫柔軟……倘若照專家的話來看,那人類還是站著入睡比較好。
可見書讀多了也並非好事。
陳修澤不再鬧方清芷,想抱一抱她,又怕驚動她的好睡眠,只側躺著望她的臉,看她呼吸柔軟平順。天氣漸漸熱了,她蓋的被子早早換成薄的,覆蓋一身,短髮也漸漸長長,已經能淺淺蓋住肩膀一層。
只是大約這個長度的發稍刺了她的肩膀,睡夢中的她抬手撓了撓,頓時留下紅痕。
陳修澤披衣起身,去外面拿了止癢的清涼藥膏,在掌心化開,又輕柔點塗在她剛才撓紅的位置。
這件事做的小心謹慎,為不驚擾她,陳修澤連動作都極為輕柔,貼近了塗完葯,方清芷還未醒,陳修澤笑了笑,拿沾葯的手指湊到她鼻翼下,看她睡夢中皺眉后,才移開手指。
陳修澤剛欲起身,忽而眯了眼睛。
他瞧見方清芷枕的真絲枕套下擺,似有什麼東西凸出,明顯的痕迹。真絲薄,形狀愈發明顯。
伸手觸碰,陳修澤摸到堅硬的、金屬的刀柄。
是熟悉的觸感,隔著真絲,銳利地割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