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爭執
是陳修澤送她的那一把刀,也是方清芷枕頭下的那一把。
方清芷沒有握住,噹啷一聲響,銀刀跌在地上,她臉色煞白,起身:「修澤。」
她原本要起來的,又被陳修澤拽住衣袖,牢牢往下扯,最終仍坐在他腿上,動彈不得。
「為什麼不願意?」陳修澤沉著臉,「你心疼他?」
「沒有意義,」方清芷搖頭,她說,「這樣的事情沒有絲毫意義。」
「那什麼算是有意義?」陳修澤緩聲問,「你告訴我,什麼算有意義?你連續兩次為他縫合傷口有意義,還是你知道自己被騙卻還下不去刀有意義?」
方清芷說:「你弄痛我了。」
一句話令陳修澤鬆開手,但方清芷也站起,她揉著被袖口勒了一下的手腕,身上的衣服還帶著血跡,懇求:「我已經講了自己同他再沒有關係,你也不用再為他請醫生——我們只當沒有這個人,好嗎?」
「什麼叫』只當沒有』?難道你認為我今天生氣全是因為梁其頌?」陳修澤說,「我要看他不爽,早就派人了結了他,怎麼還會容他三番五次來騷,擾你?」
方清芷怔怔:「那是為什麼?」
她忽然不明白了,不知道陳修澤在想什麼,更不知自己如何做更好。她一直以為陳修澤是在吃醋,所以決定坦誠相告。可似乎,這並不是主要原因。
她現在有些疲倦了,她以為自己已經講清楚。
「你怕我,」陳修澤問,「你究竟是怕電話里講不清楚、耽誤我工作,還是怕我阻止你挽救梁其頌,會故意找人趁機做掉他?」
方清芷遲疑一秒,快速:「怕耽誤你工作,也怕講不清引起誤會。」
這一秒,令陳修澤一笑。
「那就去證明給我看,」他說,「我不要你殺掉他,你只要把你縫合的線拆開、拽出,我就信你。」
方清芷定定看他:「你剛才還說你相信我,只要我說什麼你都信,你如今卻又要我拿證明。」
「我只要求這一次,」陳修澤說,「你愛過他。」
該解釋的已經解釋清楚了,方清芷此刻也被他激得隱隱有了惱意,逆反心漸漸生:「我愛過的東西多了,路邊的小狗小貓,天上的麻雀小鳥,水裡的金魚海上的海鷗,還有樓下賣魚丸的阿伯,難道今後但凡我做什麼事情,你也以這個理由要挾我為你做證明?」
「你知道我說的愛是什麼意思,」陳修澤頓了頓,又問,「哪個樓下賣魚丸的阿伯?」
「憑什麼要告訴你?」方清芷說,「我知,我當初為了不去拍風月片,為了不被舅舅舅媽賣掉,的的確確、一心一意地認定要跟著你。一年了,你可曾見我背叛過你?」
做女友要有何職責?她一直都陪著陳修澤,晚上也任由他折騰,身上哪個地方沒有被用過,沒有配合過,就算頂到,肚子痛,四肢發抖也強撐著。她沒有背叛過陳修澤,無論是精神或者身體,方清芷對此問心無愧。
陳修澤平靜地說:「但你不愛我。」
什麼梁其頌,他只在意,方清芷的信任,還有愛。
這才是令陳修澤不悅的源頭。
方清芷因情緒激動而微微發抖,她有些眩暈,情緒大起大落,方才又在手指上小小死了一回,喝下去的那些糖水也都噴出,她不想在爭吵時被氣到昏倒,只往後退一步,重重坐在身後一個單人沙發上。
他說她不愛他。
「你愛過他,」陳修澤說,「你愛過你曾經的學長,你寧可一個只會空口講熱血大道理的男人,也不肯愛我,不肯愛始終陪伴著你的我。」
「你認為這是陪伴?」方清芷忍不住提高聲音,她質問,「你還記得我們怎麼認識么?陳先生。我承認,那時我的確年少輕狂,有眼無珠,不知天高地厚,才去懇求你救救我們……也是我,願意用以後的身體和心做交換,換取你的幫助。」
她說:「那時候在你眼中,我和妓,女又有什麼分別?」
陳修澤皺眉:「不許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行?」方清芷說,「喔,還是有區別的,妓,女只收錢,我更高級,我算情婦對不對?還是最高級的情婦,我住著你的房子,有著女友的名分。跟了你,人人叫一聲方小姐,以後或許還會是方太太。將來出門在外,或許還會被稱呼一聲方夫人……但你想想,陳修澤,你一開始提出用物質條件和好處來交換的時候,難道就有將我真正當作女友嗎?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女友也好,情婦也好,這個稱謂又有什麼區別?!你心裡怎樣想我?當你認定我能為這些東西甘心來你身邊時,當你開出條件時,在你心裡我和妓,女有分別嗎?!」
她言辭激烈,雖然頭暈到無法站起,仍冷冷凝視著已經面色陰鬱的陳修澤。這樣很不妙,她知道自己越說越氣血上頭,但這又的確是事實——今晚她已經將該講的都講清,不依不饒的是陳修澤。
陳修澤看著她的臉,忽然說:「你累了,先去休息,我去做飯,我們明日再談。今天天氣不好,不是適合談話的好時候——你想吃些什麼?」
「不用自欺欺人了,你也清楚,」方清芷問,「從一開始,我究竟是因為愛你才同意做你的女友,還是貪戀你權勢想要你好處才答應的呢?」
陳修澤閉上眼睛,叫她名字:「清芷。」
他睜開眼,說:「別再講了。」
「我偏要說,」方清芷說,她咬著牙,她知道怎樣能激怒對方,就算現在陳修澤一刀砍死她,她也不在意了,「我不是在指責你,你待我很好,修澤,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我也沒有對目前的現象不滿,但你要清楚,陳修澤陳生!你清楚我們怎樣開始,也清楚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在這個交易平等的基礎上,你還要再同我索求愛?你要我如何愛你?是妓,女對她恩客歡天喜地的愛,還是情,婦對她金主纏綿不斷的愛?還是說——像一條狗,像一個寵物貓,對她主人搖尾乞憐的愛?」
陳修澤說:「夠了。」
「不夠,」方清芷急促喘氣,她的手握住沙發扶手,她有些脫力了,頭昏腦脹,氣沖頭頂,她都不知為何,竟然會越說越氣,她已經在強忍淚花了,「還不夠。」
怎麼能他想開始就開始,想結束就結束,她也是人。
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方清芷的咽喉中好似含了沉重的一塊兒鐵,沉甸甸地梗在喉中,不上不下。本該冷靜的陳述,她卻越說越難過,越說越委屈——神奇,為何她會認為委屈?她早知這不過是公平交易,對嗎?她早知陳修澤待她實質和受寵的情,婦無疑,她早知對方一開始對她不過是見色起意……她在委屈什麼?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如今在哭什麼?在難過什麼?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修澤?」方清芷忍著淚,冷硬問他,「你知道愛是心意相通嗎?你知道愛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嗎?你——」
「我不知道,」陳修澤慢慢地說,「我讀書少,從未有人教我。」
方清芷心莫名地發酸,好似一柄劍斬了她——她輕聲:「是,其實你對我不過見色起意而已。我早就說過,你所謂的愛,根本不是愛我,你只是喜歡這個臉,喜歡這個湊巧能入你眼的皮囊。剝開這個身體,你根本不在乎皮囊下的人是誰。」
陳修澤站著,他沉著臉,手臂青筋鼓起,隱忍不發。
「也怪我,一開始就該為你講清,」方清芷說,「不然,你也不用費這個多心思來對我好,處處照顧我這個沒心肝的人。倘若我一開始就告訴你,這不過是身體、靈魂和權勢的交易,想必你也不用忍這麼久,再對我有所期待——你盡可把我當成一個花錢買來的妓,女或者玩意,不用這樣偽裝成一個紳士,我保證不會反抗你。」
陳修澤說:「你果然知道怎麼說最令我難過。」
「是嗎?」方清芷冷冷,「還有更痛的,聽嗎?我不會——」
她的話沒說完,陳修澤終於憤怒地打斷:「停下。」
方清芷也憤怒,怒氣上頭:「我到死都不會愛你!」
陳修澤真想掐死她算了。
掐死這個無論怎麼用心血澆灌、如何催發都不肯為他開的花。
他只想令她閉嘴,因每一句話、每一個音節都在剜他的心。
他愛極了她的伶牙利齒,此刻也恨極了她的伶牙利齒。
陳修澤被她氣到手抖:「好,不裝,你個沒心肝的東西,你認為我現在對你不夠好,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對你?把你當妓,女?你見過妓,女怎麼伺候她的恩客?你見過哪裡的恩客俯身給妓,女親?你見哪裡的金主對情,婦噓寒問暖連草,過了都要抱著哄?我要是真把你當妓,女,就該狠狠甘,爛你,搞到,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哭,哭死了都沒人疼你。要把你當情婦,我早就該弄大,你肚子,搞到,你挺著大肚子掉著淚花繼續挨,弄到柰子流白下淌血也不放,你覺得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就該早些弄死你,免得放在身邊天天傷我的心。你當我是蠢?費勁心思養著你送你去讀書,替你規劃前程,我若不愛你,我就該將你趕走,讓你睡大街,免得免得你日日都想著如何將我氣吐血。我若是現在死了,定是被你活生生氣死的。」
方清芷哪裡聽過這種葷話,一時愣住。
她看著陳修澤,對方站在燈光下,臉色沉沉,沒有任何笑意。
「被嚇到了?」陳修澤說,「沒聽過?是,我以前的確沒對你講過,我怕嚇到你,清芷,你指責我假裝好人,那你猜猜,我為什麼要假裝?你用你那聰明的腦袋想想,我為什麼會怕嚇到你?」
陳修澤看起來仍舊很冷靜,冷靜到像下一刻就能生吃了她。
「為什麼現在不說話了?」對她,陳修澤連憤怒都是克制著聲音,問方清芷:「你不就是想看我這樣么?」
他不需要藉助手杖,走路姿態微跛,走到坐著的方清芷面前,掐著她的脖子。一開始用了力,看到她痛到落淚,又立刻鬆開手,咬牙切齒,額頭直冒青筋,強忍著,雙手顫抖地按住她肩膀,壓著她必須看自己。
陳修澤問:「現在你看到了,開心嗎?」
方清芷被他嚇到了,她半躺在沙發上,看著他,怔怔。
「是,我就是這種人,」陳修澤說,「一個瘸子,一個連中學也未念完的瘸子,再怎樣學習,也無法達到同你共鳴的知識水平。不是你那懂吟詩作對的學長,更不是會同你一起溫習功課、能陪你一同去英國讀書的梁其頌。你同他認識不過一個月,我陪你幾乎近一年,你還是無法愛上我。你說我不懂愛,我也承認,我的確不懂,我不如你那位學長懂。」
「我知起初是我強求,」陳修澤看她,「的確,你來我這邊時不情願,怨我也是應當,也是我不懂,一定要強求你必須愛我。」
「但我的確不甘心,」陳修澤話鋒一轉,他已然挺直身體,恍然間好似又成了初見時的那個陳修澤,他立在陰影中,面容冷靜,睥睨著她,「我的確不知梁其頌究竟哪裡更好,以至於他如今這般落寞,你始終願意為他在心中留一份位置。倘若如今躺在那床上的人是我,你是否會願意冒著風險為我縫合傷口?」
方清芷捂著脖子,她眼裡有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不過,這樣也挺好,」陳修澤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轉過臉,冷硬不看她的眼淚,「你愛不愛,我都不在意。往後這一生,縱使你不許我碰你,你也休想再找其他男人。我之前同你講過,你今後若有孩子,只能是我的。你若真想擺脫我,現在就拿刀捅死我,否則,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以後進了墳墓,你也必須和我躺一具骨灰盒。即使化成魂,也只能被我抓住草。」
話說完,他轉身就往外走,再在這裡留一陣,還不知要被她氣到做出什麼事情……方才捏過她脖頸的手發燙,燙到他心也痛。
關上門,陳修澤獨自在黑暗中下三樓,這裡的房子有些年頭了,就連台階也建造得狹窄陡峭。下了兩個台階,他才想起自己忘記拿手杖,此刻定是不能再轉身了,陳修澤冷著臉繼續往下走。
即將邁下最後一個台階時,陳修澤那條有殘疾的腿踩空,他心事重重,沒有站穩,一腳踩落,沒有手杖,跌坐在地。
風寒月冷,樓梯間只一盞昏黃的燈,陳修澤一手按住涼涼的地起身,站住,回頭看。
他只看到三樓緊閉的門。
好似永不開放的一座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