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轉世

第111章 轉世

多吉親自將陸修帶到了一個閣樓上,那裡供奉著次仁的照片。

「我的弟弟從小就很笨。」多吉帶著陸修弔唁他的親人,說道,「那年他確實去了羊卓雍措湖,回來就生病發燒說胡話,我們還以為他碰上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陸修沉默地看著照片上的次仁,他一眼就看出是他,這證實了他的猜測——他們之間一直有著冥冥中的聯繫,只要看一眼,他就能準確地分辨出來。

多吉又說:「現在已經轉世了吧?如果你們有緣分的話,一定還會見面的。」

多吉的妻子笑著說:「轉世去了,現在已經三歲了。」

陸修又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次仁從小就很笨,出生后是個傻子,什麼也做不了,家裡唯一寵愛他的就是多吉這名大哥。三年前,他跟著一個喇嘛去羊湖邊上玩,喇嘛在另一個村莊里耽擱了點時間,次仁便偷偷騎著馬,跑了出來。

根據那個喇嘛的轉述,那天雷霆大作,風雨交加,羊湖畔所有的牧民都離開了,空空蕩蕩,甚至不會有旅人。但次仁就像有什麼事需要去完成似的,不管不顧,一個人騎著馬,冒著風雨朝湖邊去了。

「這也是緣分吧,」多吉安慰陸修說,「畢竟他很少做這種事。」

雖然對於一個白痴而言,無論做出什麼舉動都不奇怪,但次仁那天的行為確實很反常,於是多吉與妻子接受了這個說法。

回來之後,次仁高燒不退,三天後就死了,多吉為他舉行了天葬。

次仁生前佩戴的首飾則都留了下來,擱在他的照片前,多吉夫妻為了給他祈福,還在家中點了兩盞酥油燈。

陸修看了眼那些首飾,再一次確認了次仁的身份。

他把天珠放在那堆首飾中間。

「我會去尋找他的轉世,」陸修說,「不管轉作什麼。」

藏人對此堅信不疑,多吉欲言又止,但最後沒有拂逆了陸修的好意。多吉的妻子又說:「他是個很善良的孩子,一定會轉世為人,快快樂樂的。」

這樣也好,我會陪他慢慢地長大。

陸修朝兩人鞠躬,感謝他們照顧了次仁這麼久。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次仁是他的,是的,是屬於他的,前十四年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只是為了等待與他相遇的那一天。而父母家人,反而成為了寄養他的照顧者。

多吉的妻子說:「來,我給你衣服。」

多吉夫妻為次仁準備了從七歲到二十歲的藏袍,當即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給陸修試,他的藏袍早已殘破不堪,最後穿上本該給次仁的二十歲的那身,顯得格外地合身。

沐浴更衣后,陸修又在次仁的照片前坐了一晚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他的笑容十分英俊,根本看不出是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傻子。多吉也陪著他坐在閣樓上,那晚,陸修問了他許多問題。

他知道次仁翻來覆去只會說幾個字,包括吃、走、回去等等,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陸修又問:「他是不是還會說『庫魯』?」

「對,對!」多吉說,「小時候,我父親抱著他看畫,告訴他這是庫魯,他就記住了。」

次仁短暫的一生中,幾乎沒有過朋友,一來是土司家的小孩兒,家人擔心他被欺負,總和其他人玩不到一起去;二來多吉生怕他闖禍,也不怎麼讓他出去。

於是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閣樓前望著外頭的藍天,似乎期待著有什麼會出現在藍天上。

後來喇嘛們告訴旺臣家,這孩子是在修行。

他常常笑,當不理解別人說什麼時,就會用笑來應對,封正那天,黑

龍從高空中一轉頭,所看見的也是他的笑容。他很善良,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傷害別人。

傻子的世界總是很純粹,大哥與大嫂待他好,他便死心塌地地總想跟在他們身後。

陸修聽了一夜多吉的回憶,天亮時,一縷陽光從閣樓的狹小窗戶照進來。多吉倚在木牆上睡著了,陸修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旺臣家。

臨走前,多吉的妻子還想挽留,陸修卻說:「時間很寶貴,我得繼續找他去了,我走了。」

「拿著這個吧,」多吉的妻子遞給陸修一個轉經筒,說道,「這是他生前用過的,說不定看見它,能想起前世。」

「謝謝。」

陸修接過了轉經筒,從此踏上了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尋覓之旅。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找一個轉世的靈魂是什麼意思,只是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想找,一定能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抵比人類活得久。剛獲得新生的陸修,只覺得自己的生命簡直漫長無比,就像沒有盡頭一般漫長,根本不會關注自己哪天死去的這點小事。

他手持轉經筒,先是在後藏找尋,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找,只看三歲的小孩兒,但這樣很容易被藏人父母當作拐子,於是他作了少許喬裝,他買了一隻氂牛,馱運孩童喜歡的貨物譬如風鈴、糖等物品,用一份自己曾在天上俯瞰大地后,憑藉記憶,簡單手繪的、潦草的地圖,找過一個地方,便在這個地方作個記號。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萬物欣欣向榮,接著是夏天,再是冬天。很快,一年就過去了,他於是把孩子的歲數更正為四歲……緊接著又一年過去了,更正為五歲,再後來則是六歲。

他風餐露宿,沒有村落時,便在野外倚靠氂牛坐著。

又一年冬天來臨時,陸修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次仁投胎轉世,但在出生數年後就夭折了呢?設若他沒有活到兩歲,勢必又得回去重新輪迴,再出生,年紀不就變小了?

幸虧想到了……陸修把尋找的對象作了修正,範圍被擴大到零到七歲。

但很快,另一個問題也出現了:假設他沒有活到成年,夭折后,又回到某個他已經找過的村莊去投胎了呢?

每一天青藏高原都有無數個孩子在出生,也有無數孩子、青年、中年、老年人在死去。

陸修短暫地陷入了迷茫中,甚至讓他一時不知所措,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只能按原定計劃一路找過去……除非想出新的計劃。

我一定能找到他的。陸修始終堅信著。但在經過念青唐古拉山口處,他突然感覺到了天地的宏大,與個體的渺小,哪怕生而為龍,彷彿也無法違抗世界的力量。

那一天,他第一次抬起頭,短暫地從「找人」中脫離出來,真正地審視了這個世界。天地孤高曠遠,狂風沿著山體吹來,山頂的風馬旗在風中獵獵飛揚。

六千五百萬年前的造山運動里,喜馬拉雅與念青唐古拉山於大地上緩慢聳起,猶如巨獸的背脊,這一過程花費了足足四百萬年。

一百年,人將迎來死亡;一千年,則輪到龍直面死亡;十萬年,岩石會被光陰磨成齏粉;百萬年,江河也將乾涸;千萬年,山巒將被夷為平地……

然而在世界那四十六億年的光陰中,俱是一瞬。

我一定能找到他,陸修心道,但我是不是也該在這裡,繫上一張風馬旗?

這令他的內心再一次陷入了矛盾,彷彿繫上風馬旗的這個舉動,便是內心動搖的鐵證,畢竟當一個人相信什麼都能由自己努力去完成時,他是不會朝外界祈願的。而「祈願」這個行為,正昭示了他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世上挺美的,陸修難得地注意到了天地間的景色,他一邊抽空眺望遠方,一邊綁上風馬旗,彷彿這兩種行為,都是浪費時間的,不合適的。

如果他在身邊就好了。

陸修心想:如果找到了他,我們就可以浪費許多時間,到時我就帶他來念青唐古拉山口,我們可以坐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只是彼此陪伴,慢慢地等待他老去,等待他死亡,接著我再匆匆忙忙地去找他,下一世、下下世……每一世,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為止。

但是現在,得抓緊時間。

哪怕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陸修依舊沒有放棄,他先是又走了一趟自己去過的村莊,相當於把整個后藏地區從頭開始搜索一次,確認那些新生並慢慢長大的、被他先前忽略了的孩子,沒有發現他,彷彿令人鬆了口氣,卻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懊悔又浪費了時間。

又一年後,他開始在前藏地區找了,用的還是最初的笨辦法,隨著時間流逝,現在他要找的對象,變成了一到七歲的小孩兒。

這樣也好,說不定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長大了。陸修心想。

在前藏找尋的時間又有三年,前藏的人比后藏更多,孩子自然也多。

四季更替,陸修在桑耶寺又點了一盞燈,大喇嘛竟是一眼認出了陸修並非凡人,詢問道:「你有什麼煩惱嗎?」

陸修答道:「我在找一個人。」

「哦……」大喇嘛點了點頭,問道,「親人還是愛人?」

陸修知道親人所指,意為有血緣關係的人,但他與次仁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只在靈魂之中有聯繫,這樣能算親人嗎?

陸修遲疑道:「親人。」

「是你的什麼人?」大喇嘛又問。

「愛人。」陸修又更正道。

他見過形影不離的青年夫妻,也見過白髮蒼蒼的老翁與老嫗,他覺得他們應當是愛人。

「嗯。」大喇嘛點了點頭。

陸修說:「但他已經轉世了。」

大喇嘛說:「往生了啊,那就很難。」

陸修說:「你能幫我找到他么?不需太準確,大致的地方也行,我這裡有他生前用過的一件東西……」

陸修想把從來不離手的轉經筒交給大喇嘛,這個轉經筒,陸修總是保護得很小心,從來不讓任何人碰到它,生怕碰壞了。

大喇嘛看了一眼,沒有接。

「他不一定就在西藏轉世。」大喇嘛說,「也許去了東藏,也許去了漢人的地方、滿人的地方、蒙人的地方,這裡若找不到,你不妨往東邊去看看。」

陸修回過神來,似乎確實如此,他成為龍之後,還沒有去探索過這個世界,起初他只以為世界就是羊卓雍措湖與周圍的區域,但從旅人們處,他漸漸地知道了世界很大,這地方叫「藏」,而除了「藏」之外,還有更遼闊的疆域。

往東邊與西邊走,都一眼看不到盡頭,哪怕是龍,也不能在一天內飛遍世上所有的地方。

「我先在這兒找吧,」最後,陸修道,「他說不定在等我。」

大喇嘛說:「他生前,一定與你締結了生生世世、兩情相悅的願望。」

陸修不想再回答,沉默地離開了桑耶寺。

就這樣,第一個十年過去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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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風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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