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佛塔
第五個十年,陸修依然沒找到解讀自己命運的辦法,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也沒有找到指引前路的明燈。
但他從禹州那裡學到了許多,他學會了大量的法術,學會了斗轉星移,學會了移山填海,學會了水遁,知道了有關龍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弱點,知道了有關心魔、有關人類。他知道人類是既堅強又脆弱的生靈,同時禹州還教會他,如何初步與人打交道。
他除了辨認人之外,偶爾也會朝陌生人多說幾句話,了解他們的慾望與困境。大部分的生靈都在塵世間掙扎著,陸修心想,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還有一百年,就要進入又一次神州的劫難了。」禹州說,「一千年為期,天魔將會復生。」
陸修在喧鬧的城市中,環顧四周,說道:「但他們都活不到一百歲。」
「是的。」禹州答道,「你已經學會了很多,現在你就算隱藏在人群中,人類也不會覺得你奇怪了。」
「還是會的。」陸修背著一個包,依舊穿著他的藏袍,這身藏袍已經穿了五十年,當初贈予他這身藏袍的人,也許也已不在人世。
1912年,這是個充滿了動蕩的年頭。這一年,中華民國成立,大清滅亡,孫中山在南京當選臨時大總統。
陸修與禹州坐在京城街頭的茶館中,身邊都是來來往往、形色匆匆的人。禹州成為一個虛影,坐在陸修的對面。
「我大限將至,」禹州說道,「很快就要走了。」
「你會入輪迴么?」陸修問道。
禹州答道:「天地間再沒有高階的靈獸出生供我投胎,我只能選擇等待,或是回去當萬物之靈的人。」
陸修沉默點頭。
「我去看看你吧。」陸修最後說。
禹州像是感覺到了什麼,說道:「以後路過太行山時,順路再來吧。他們來了,我得走了。」
「誰?」陸修問。
但禹州沒有回答,說:「你會找到他的,永別了,龍。」
「永別。」陸修說完這句后,陪伴了他十餘年的、唯一的朋友,就這樣消失了。
禹州消失的這個十年裡,陸修變得充滿了戾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依舊四處奔走著,有時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只是站在人潮洶湧的鬧市中,怔怔地看著人。
有時他甚至在想,把這些人全殺了,包括其他城市裡的人,包括這世上所有的人,讓他們統統去天地脈里輪迴,再挨個仔細辨認他遍尋不得的那個靈魂。然而他又意識到,如果把世上所有的人都送去輪迴,就不會再有新的人誕生。
他要找的那個靈魂,來世只能成為動物。
動物是他么?就像那隻氂牛般,它叫什麼名字來著?陸修當初還給它起了名字,可現在全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楚仁?阿仁?陸修甚至發現自己連「他」的模樣也記不清了。
這讓他心生恐懼與憤怒,他化作黑龍,在偏僻的石山中噴發出烈焰,石山的險峰於是爆炸了,他想摧毀一切,釋放出內心深處的憤怒。
但就在巨石滾落之際,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更為恐懼的大喊——
——大地上,有一個衣不蔽體的人類小孩兒,正站在巨石滾落之處。
就像當初封正時,萬頃雷光之下的「他」。
黑龍沒有多想,純粹是下意識地飛向那孩子,以身體替他擋了一記落石,再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沉默地飛走了。
這裡居然還有人?陸修心想。很快,他又發現了谷地碎石場中的幾戶人家。
他沒有多逗留,
很快離開了這兒。
第六個十年,陸修依舊在大地上尋覓,心情卻已變得不一樣了。
他已經六十歲了啊,陸修告訴自己,只不知道他還活著嗎?
曾經的陸修,雙眼中帶著希望的光,看每個人時都帶著善意,足足六十年過去,如今他的眼神變得平靜而冷漠,常常掃過一眼眾生,便轉開視線。
他開始有一點恨「他」了,說不清為什麼,也許因為他讓他找了這麼久,也許因為他賦予他永遠不得擺脫的枷鎖,但這一切不全是因為自己么?
每個人都在勸說他,讓他放棄,但陸修從未想過放棄,哪怕他連那個孩子的面容都記不得了,卻猶如根植於靈魂中的執念,沒有他,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但陸修還是放棄了不少事,譬如說:他不再執著於解答宿命了。有也好,沒有也罷,現在的他只是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在每個城市裡短暫停留,儘可能多地見過每個人之後,便離開這裡,去往下一個地點。
至於在他離開后,又有多少人降生,多少人死去,他不關心。
也許這也是隨緣的一種意義吧?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那麼就找到我死。陸修在心裡告訴自己。
第六十九年,他再一次抵達山西,陸修忽然動念想去太行山看看,他很快就找到了曜金宮,它隱藏在一個結界中,他輕易地解開了它。
曜金宮的深處,供奉著三尊神像,居中為鳳凰明王,左側是孔雀大明王,右側則是金翅大鵬王。
神廳中間,則是一條龍的骨骸,龍的眼眶中帶著一道傷疤,只不知是死後被剜去,還是生前便帶有的傷疤。
禹州在生前告訴過他,如今的神州大地以巴蛇作為妖族首領,如果陸修挑戰巴蛇並打敗了它,便能成為新的妖王,到了那時,擁有龐大的勢力,要找人也許更容易些。
而陸修想戰勝巴蛇並不難——巴蛇是修鍊不成功的龍,它只有獨角,龍對蛇類有著天生的壓迫力,萬古使然,陸修也許需要費點勁,但接管妖族並不難。
「他們找不到他。」這是陸修對此的回應。再多幫手也沒有用,這些年裡,他不是沒遇見過妖族,所有的妖族都被他龍的身份與力量所威懾,但他從不使喚他們,甚至不與他們多說話。
陸修在曜金宮中陪伴龍骨住了一夜,這一夜,太行山下起了大雪。
天亮時,就滿七十年了。
想必他已經死了,陸修知道凡人活到七十歲很少見,「他」一定又去重新投胎轉世了。
我又可以陪他一起長大了,陸修心想,這一世,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天亮時,雪停了,陽光照了進來,陸修整理心情,再一次踏上了尋覓之路。
第七個十年,彷彿一切都在輪迴。
陸修再次開始找尋,但戰爭極大地阻礙了他的目標,生死變得更為頻繁,他抵達某個人類的聚居地后,常常發現一連數里,甚至十里,全是被燒毀的村莊,滿地屍骨。
天地脈也變得更不穩定,吸收了大量的亡靈,天空常常呈現出一片赤紅。
陸修每當看見村莊被屠的慘景時,便會駐足,手持轉經筒,念誦一段往生咒,協助他們更順利地離開大地,投往天脈。
也許因為大地上的戾氣變多,陸修的精神變得漸漸不穩定起來,任憑再高階的生物,看了這麼多的死亡,也會產生極大的不適。
第八個十年,戰爭還在持續。
陸修的轉經筒丟失了,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什麼原因,某天當他在一座廢棄的村莊中小憩后醒來,突然發現轉經筒
不見了。
這令他變得狂躁起來,轉經筒陪伴了他八十年的光陰,早已殘破不堪,但它怎麼會丟失呢?
被人類偷走了?
陸修把村落附近找了個遍,無論如何都沒有轉經筒的下落,這意味著什麼?他開始有點疑神疑鬼。他在那裡逗留了將近一個月,最終不得不承認,丟了就是丟了,也許在自己熟睡時,被什麼動物偷走了,也許是被路過的賊順手拿了。
可是從來就沒有任何動物敢主動近他的身,若是人的話,靠近他十米範圍內,哪怕他熟睡也會馬上發現。
上天想告訴我什麼嗎?不,不是的。陸修從來不屈服於宿命,如果屈服於宿命,那麼他現在早已放棄了。
他想發泄自己的一腔怒火,卻不知從何開始,最後只得安慰自己,八十年了,他至少也經歷了兩次輪迴,帶著轉經筒的初衷是讓他辨認,數世后,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記憶,定已變得模糊不清,轉經筒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八十年前寫下的筆記,也已在歲月中化作了一攤碎紙末。
所有他從羊卓雍措湖畔帶到中原的記憶之物,都敵不過時光的力量,逐漸崩毀,只剩下那個念頭,還支持著他,四處找尋。
第九個十年,陸修的心情復又變得平靜下來。
他以為自己真正地做到了「隨緣」,他看見數場戰爭在中華大地上肆虐,但戰亂橫掃過後,新的一切又誕生了,人們的服飾換成了民國時的長褂,又換成了中山裝。
只有他還穿著藏袍,一個又一個地方尋找,有人讓他作戶籍登記,問他從哪裡來,他便掏出少許離魂花粉,讓對方聞聞。凡人打了個噴嚏,便會把自己的初衷忘得一乾二淨。
這是禹州在四十年前教會他的,有許多事不必用暴力來解決,毀了一天的好心情。
如果哪天我決定放棄,我也會給自己聞離魂花粉,但對龍來說,不知道有多大用處。陸修心想。及至他聽見一夥干農活兒的青年談笑,便將目光轉向笑聲的來處,搜尋那個耗費了他九十餘年時間的靈魂。
如果他再一次轉世,以六十歲為限的話,現在應當是三十歲。
我又錯過陪他長大的時光了。陸修心想。
第九十九年,陸修決定去找個特別的地方,度過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他本想去曜金宮,但回到了山西的佛宮寺時,天地間下著大雪,佛宮寺有和尚開門,邀請他進來飲茶,陸修想了想,便接受了。
「施主往哪裡去?」住持老和尚親自沏茶,客客氣氣地問道。
「太行山,曜金宮。」陸修答道。
他在很多很多年前來過這裡,具體什麼時候,已經不記得了,現在的僧人,與當初的僧人,也已不再是同一批人。
「那是很遠的地方了。」老和尚說,「您在世間找尋什麼呢?」
「我在找一個轉世的靈魂,」陸修說,「他曾經是個善良的孩子,我想他每一世,都將托生為人吧。」
老和尚點了點頭,說:「七十年前,我見過您一面,師兄們於是告訴我,您是龍。」
「七十年前么?」陸修說,「我倒是不記得了。」
「那一年,我還只是個六歲的小沙彌,光陰荏苒,今年已七十六歲了。」老和尚唏噓道。
陸修依舊穿著一身藏袍,當然,已不再是離開西藏時的那一身,經歷了轉經筒的丟失,他另外又照著原本的模樣做了一身,而把原先的服飾用法力保護得很好。
「您還在找他么?」老和尚又問。
「否則呢?」陸修反問道,示意你看,我像找到的樣子么?
老和尚笑了笑,他沒有勸陸修放棄。
陸修與老和尚飲著茶,轉頭望向寺內的佛像。
「施主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呢?」老和尚又問。
「我這一生,只見過他一次。」陸修難得地今天話變多了,也許是回憶起過往的緣故,「就在同治元年。」
「同治元年啊,那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