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人見是小貴人冒頭,並未第一時間嘲諷。
「你師從何門?」
張嬰歪了歪腦袋,軟軟地嗓音道:「師從……外婆。」
「外,婆?」
少年郎一愣,忽然笑出了聲,方士確實有女性,被稱為「坤道」,但這稚子居然不專業到喊「外婆」,那能學到什麼皮毛。
少年人笑出聲,他身後的方士們也跟著發出嘲笑。
後面某方士甚至小聲陰陽怪氣:「若贏了,我們都改換門庭,就算師父說不讓煉丹,那我們自然也是聽。」
倒是少年人笑過之後,目光落在張嬰華貴的服飾上,臉上露出謹慎的神色道:「你姓甚?阿父何在?」
「不知。」
張嬰歪了歪腦袋,「有影響嗎?」
「不知?」
少年人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抹鄙夷,聲音帶上嫌棄,「你這般出身也敢口出狂言。配和我打賭?不愧能和屠戶之子混在一起,呵呵。」
恰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趙文的呼喚聲。
張嬰眼珠子一轉,對身後的趙文喊道:「我在這!文!文!他說我不配!」
「什麼!」
別看趙文只是內侍,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皇帝的心腹僕役能與尋常僕役一樣?
趙文對張嬰那是捧在手心,不敢得罪,聽到這話還以為是張嬰被欺負了,連忙高聲道:「嬰公子有何配不上。誰都不敢這麼說。」
張嬰立刻轉身看向少年郎。
見對方怔怔地看著趙文,少年人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懊惱等表情,很可能是認出趙文的身份,
「就是!」
張嬰乘熱打鐵,又向少年郎靠近一步,「配不配!」
「配,倒是……是配……」
少年人此時的語言都有些磕巴,現在不是配不配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那名內侍看起來真的很像跟在皇帝身後的內侍,但,陛下會讓內侍跟著一位父不詳的小子嗎?
然而不是所有方士都能認出趙文。
後方某位方士青年忍不住提高聲量:「熊公子,莫非還怕他個一個小兒不成?我們都聽你的!」
少年人,尤其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人最是講面子,受不得激的年紀。
「我怕個甚!」
少年人的話一骨碌就說出去,想著不過是一個內侍,說不定也只是隨手看顧一下,不一定有大來歷。
少年人鎮定下來,快速道:「要打賭煉丹也成,不過你有什麼可以給的?」
「什麼!煉丹?!」
趙文驚訝得出聲,迅速意識到這中間有錯漏,連忙看向張嬰壓低音量,「配……打賭?煉丹?」最後兩個字音量都變尖了。
他看著張嬰憨憨的笑容,立刻嘴角一抽,意識到自己是被忽悠了。
「哎呀,嬰公子。」
趙文顧不得腿痛,立刻蹲到張嬰身前,滿臉不贊同,「這丹藥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好,不好。」
少年人也在一旁滿臉嘲諷:「呵,若不願意,在這給我道歉,我也就……」
胖少年也湊過來,雙眸帶著感動甚至閃爍著淚花,壓低聲音:「別,阿嬰千萬別為了我,別衝動。」
張嬰一頭黑線,突然發現新認識的小夥伴是個演技咖。
「我願意呀!」
張嬰看了眼彷彿被哽住的少年,非常自信,「我見外婆做過好多回,容易。」
趙文嘴角一抽。
他覺得當個方士很累,不光要精通《道德經》、《神農本草經》等專業書籍,為了與權貴搭話賣丹藥,基礎秦律、縱橫家、雜家等典籍肯定也要修習。
不說什麼難如登天,但肯定和容易扯不上什麼關係。
他也知道被張嬰掛在嘴裡的外婆是何人,趙文還與對方打過幾次照面,照應過兩回。
趙文苦笑連連,說道:「嬰公子啊,那張宮女不過是尋常的篩豆,篩米,用作膳食,與煉丹可沒有關係啊!」
「哈,宮女?」
少年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炸毛,搞了白天原來是宮女後代,難怪會被內侍善待兩分啊,他忽然為自己之前的害怕而感到憤怒,「就你,就你……羞與你為伍……」
趙文臉色沉下來。
張嬰的表情也冷下來。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身影舉著一個砂鍋大的拳頭出現在眾人眼前,下一秒,少年人宛如被炮彈擊中一樣飛了出去。
「居然敢打熊公子!上!」
後方的方士們一擁而上。
……
……
「再然後呢?」
之前有過一面之緣,舉著字牌的盧家小姝滿臉心疼地給胖少年擦藥,「被打了嗎?」
胖少年頂著一張熊貓臉,齜牙咧嘴。
「嘶,舒妹,我沒事。只要是為你,我什麼都願意的。」
「兄啊,你,你真是……」
兩人舉止扭捏,互相偷瞄,很有一股在操場散步的初中情侶味。
張嬰一臉被哽住的表情,真想踹翻這碗狗糧。
「那你們豈不是得罪死熊公子了?」
片刻后,盧家小姝擦完葯,臉上露出憂慮,「他阿父可是熊家人,這可怎麼辦。」
秦朝有幾大政治勢力,其中熊家屬於的楚國派系,之前華陽夫人在世時,楚國派系可以說是秦國的翹楚勢力。
若不是昌平君熊啟起兵叛亂,間接打亂李信聯合蒙恬合擊伐楚,最後兵敗二十萬。
只怕留在秦朝的熊家人會過得更加風光一些,當然他們現在也不差。
「不怕。」
胖少年瑟縮了兩秒,很快一臉仗義,「他欺負我也罷。兄可辱,弟不可辱!」
張嬰聞言一怔,有些感動。
「那,阿弟啊」胖少年的氣勢又萎靡下來,「這事我扛著,日後,日後我,我讓你當我女婿,替我照顧她們。」
張嬰差點口水嗆到。
胖哥你……
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當我岳父。
不過你想法這麼悲觀又透徹,居然遇到事後還敢一拳出擊。
一時間不知道該感慨古代的俠義精神,還是太過直腸子。
……
張嬰起身準備幫忙去拿膏藥。
候在一旁的宮女立刻殷勤上前幫忙,愣是不讓張嬰插一點手。
是的,在爆發打架衝突后,趙文第一時間護住張嬰,隨後又在張嬰的要求下護著胖少年和趕來的盧家小姝離開。
不管是將熊家公子打暈,還是有關煉丹賭約的事,趙文都自認擔不住,必須立刻回稟陛下。
臨行前,趙文先將三小安置在隔壁宮殿。
不光讓宮女、內侍幫忙盯著,還慎重拜託隔壁能製得住張嬰的陳工師幫忙看顧一二。
所以三小被安排在離陳工師最近的廂房休息。
因陳工師還身負監工任務,所以不時會有鎚子「哐當」捶打重物的聲音傳入廂房。
張嬰不想繼續吃小情侶的狗糧,便順著聲音湊去看。
繞過迴廊,入目的光著膀子的壯漢,他們或身扛兩麻袋,或站在巨大的水缸前,用竹竿不停地攪拌,還有拿著鎚子在捶打,一眼望去,全是汗流淋漓的肌肉。
「哦?」
坐在門口精神矍鑠的陳工師笑呵呵的打量了幾眼,抓來的一把小野果,「要不要吃點?」
在秦朝水果可是稀罕物,後世水果大多沒有,也就柑橘能吃上兩口甜。
張嬰見果子又大又艷,忍不住湊過去嘗了嘗,雖看不出品種但水分很足,微酸。
也是走了幾步,張嬰才發現裡面的人好像做的不是常規物件,而是在弄沙礫。
他想靠近再看清楚,忽然身子騰空,原是被旁側的陳工師一把抱起。
「小兒莫亂跑。這裡可玩不得。」
陳老伯粗糙精瘦的手臂將張嬰箍得很緊,語氣帶著點自豪,「等日後你需要用沙板練字時,陳某給你送一份。這可是連李廷尉都誇過我陳老頭制的沙細膩如帛紙,當魁首。」
李廷尉?李斯?
李斯真的誇過?
還是古人這麼早就會採用名人效應了了?
張嬰小腦袋點呀點,肉嘟嘟的小手時不時還拍幾下,很給面子地「哇」「彩」「魁首」……實際上他心思都在觀察沙子的製作流程。
泥土挑出→浸泡→過濾→添沙→過濾→壓成正方形暴晒。
最後一道工序是將整理出來的細軟白沙壓成正方形木框中。
流程簡單,枯燥,但卻令張嬰眼前一亮。
之前張嬰漫天要價地提出賭約,真的只是隨口一提。
賭約壓根無所謂。
他只是需要一個稍微合理些,能去煉丹的理由,之後操作一下,好讓秦始皇知道丹藥不能瞎吃。
但誰能想到,臨時認識的小胖子如此激情,為他重拳出擊。
那隻能立刻操作起來。
本來張嬰還在糾結要如何巧妙,無意識地點醒胖少年,但現在看到這一幕,嘿,豈不是天助我也。
因為這一套工序,只需換個辭彙。
大豆挑選→浸泡→磨漿→過濾→煮漿→點石膏懸浮液→壓榨成型。①
不就和製作豆腐流程一模一樣么。
便宜、大量、又能強身健體的丹藥。
還有什麼比豆腐這款便宜、富含植物蛋白,營養價值堪比牛羊肉更正確的答案。
感謝淮南王劉安走過這條路。
「阿兄,阿姊,你們看……這是不是也在制仙丹?」
張嬰扯著兩個人出來,晃蕩到這附近,指著裡面的人嚷嚷,「阿兄,我們也可這般做。」
小孩子嘛。
可以充分展開童言無忌,精準點撥的天賦。
是時候當一天的牛頓小蘋果。
小姑娘捂嘴笑了笑。
胖少年正愁無聊沒樂子,便搭話道:「這不過是使把力氣,如何能與通曉天地的煉丹比?你莫再亂說,怕小淑女會不高興。」
「混說什麼,我如何會與稚子計較。」
盧小姑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看向張嬰,「煉丹有甚好的,阿父制丹也算小有名氣,可近日丹爐比豬下水還臭,殘渣又多又難洗……嗨,還不如篩沙,能賺些粟米布匹。」
張嬰眼前一亮,這小姑娘想法好通透啊!
而且還主動引出了話題。
張嬰歪了歪腦袋,掰了掰手指:「原來如此!嫂嫂,我……」
「吖」他話還沒說完,小姑娘滿臉燃起緋紅,明顯被嫂嫂兩個字戳中,羞羞地瞪了胖少年一眼,「你,你在外渾說什麼嫂嫂。」
胖少年一臉懵逼,只當小姑娘生氣瘋狂道歉,沒看出對方在害羞。
張嬰也沒想到自己隨口說了句「嫂嫂」,會讓對方有這麼大反應。
還被迫吃狗糧。
他忍住翻白眼,伸出小手比劃道:「我知道啦。嫂嫂說篩沙比煉丹好,若,若是像……做沙一般煉丹,提前篩一篩,渣渣沒了。對么?嫂嫂。」
張嬰這身皮相生的極好,如觀音座下童子。
尤其最近伙食好,吃得又白又嫩,精緻中還透著一股機靈勁。
小姑娘被萌得恍惚了下,雖沒信,只當哄小兒地笑了笑:「你說得也不無道理。」
張嬰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嗷嗚一聲撲倒小姑娘懷裡蹭蹭,然後又跑到胖少年懷裡,悄聲又喜悅地說:「阿兄,我們來幫大嫂。」
胖少年本有些吃醋,聞言愣了一下:「啊?」
「成了,外舅外姑,定會歡喜。」
胖少年聞言心神微動,準確的說,任何一個粑耳朵都會把能討好岳父岳母的事放在心上。
「嫂嫂你覺得呢?」
「嫂嫂果然聰慧!」
……
張嬰的小嘴想抹了蜜般甜,再加上一聲聲的「嫂嫂」。
盧家小姝的理智就這麼在「嫂嫂」的呼喚中逐漸迷失,等緩過神,她已經將胖少年和張嬰一起帶到自家父親寶貝的煉丹房。
此時,她看著手中黃豆,耳畔響起稚嫩的嗓音。
「嫂嫂是要磨成渣嗎?那布放這對嗎?」
盧家小姝滿腦子問號,她是這個意思嗎?她之前有這麼提過嗎?
但看著對方閃爍著星光,盈滿了信賴的雙眸。
她一咬牙將泡軟的黃豆丟進磨盤:「沒,沒錯。」
……
……
咸陽宮
「君上,趙文在外面候著。」
端坐上方批閱簡牘的嬴政一頓,他正好在思索祠堂春祭一事。
明日要不要用那種方式帶張嬰去。
他也在斟酌。
沉吟片刻,嬴政道:「讓他進來。」
與此同時,僕射將趙傑那邊新遞來的消息,整理好呈貢。
嬴政輕輕翻閱簡牘,他翻閱的速度越來越快,然而猛地一滯。
他的目光落在「嬴氏血脈」四字上,良久。
忽然他大手一揮,案几上銅杯、燭台、案牘紛紛「叮咚哐當」砸在地上,將剛好步履匆匆邁入大門的趙文給嚇了一大跳。
「陛下。」
趙文心頭一涼,時機真不合適,他噗通跪下。
片刻,上方傳來壓抑的嗓音。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