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李秀一瘸一拐地朝著家走去。
現在的他看上去相當狼狽,身上全是在舊別墅那裡蹭上的灰,校服上上下下也都被揉得跟鹹菜差不多。
嘴角和額頭熱乎乎的,又漲又燙,估摸著是腫了,隱約還有些濡濕的潮意順著鬢角流下來,估摸著是血。就這麼在街上走著,李秀時不時就可以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
因為腿有問題的緣故,李秀向來都對陌生人的目光格外敏[gǎn],但此時此刻,他整個人都快痛麻了,倒也顧不上那些人的打量。
不過出於根深蒂固的習慣,李秀回去的路上下意識地選了更加偏僻無人的小路,躲躲閃閃地,好不容易才強撐著精神回到了熟悉的住宅樓下。
李秀和外婆居住的小樓其實距離學校並不遠,所在的位置,是那種每個城市都有的,會讓城市管理者十分頭疼的城中村。狹窄的街道上污水橫行,蛛網一般亂拉的電線旁邊就是被夾子夾在鐵絲上往下滴著水的廉價內衣內褲,各種違章搭建的建築把原本就不寬敞的巷道填得滿滿當當。李秀今天走得很慢,等他好不容易到家樓下時,夕陽的餘暉已經完全消失在天際。
光線徹底暗了下來。
太晚了。
李秀看了一下時間,原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灰暗陰沉。他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哪怕這會讓他不堪重負的右腳愈發瀰漫出灼燒似的疼痛。
「哎喲,我嬲你媽媽的別,冒長眼睛啊?!」
「嗯,我會提醒外婆。」
他離開得乾脆,大媽回過神來時候也來不及阻攔,只得沒好氣地壓低了聲音:「冒大冒小的小跛子,跟那個死老太婆一個鬼相樣範,搞這些神神鬼鬼的歪門邪道儘是個勁,真是倒了八輩子霉跟這種人住在一起……」
「嗚嗚嗚……嗚嗚……」
在大媽嘴裡,無論是那名為七婆的騙子神婆還是那個叫李秀的男孩,都是同樣神神叨叨不知好歹的傢伙。
那人是個熟悉的面孔,正是李秀的鄰居。
慌亂中,李秀一個不小心就在樓下跟人撞了一下。
外面的天都快黑透了,家裡還是沒有開燈。只有客廳深處的放置的神龕里,電子蠟燭散發出來的紅光,給家裡增添了一點稀薄的微光。
李秀往哭聲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外婆就如同以往一樣坐在四方桌的後面,而另外一個中年女人正弓著背,背對著李秀壓抑的哭泣著。
開門后,熟悉的劣質檀香味瞬間包裹住了李秀。李秀家的玄關(如果這地方真的能算是玄關的話)正對著狹窄無光的餐廳,右邊是小段走廊,連接著所謂的「客廳」,再往左邊走,則是同樣狹窄老舊的廚房。
現在也是這樣。
那個李秀的男孩被打成那樣,看著還是挺可憐的呢……
繞過餐廳,在那一張歪歪斜斜的餐桌後面則是一條微微歪斜的狹長走廊,連接著不同的房間。很顯然,這樣的格局只會這個家顯得異常逼仄壓抑。可李秀從有記憶起就一直在這裡生活,倒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需要抱怨的。
還沒來及開口道歉,李秀便迎來了一連串口音濃重的破口大罵。
大媽吐了一口口水,罵道:「什麼算命的,那個老太婆就是個出了名的戳把子(騙子),不信你去問咯,大家都曉得,就連她自己家妹子都說了,說她娘老子天天就曉得在外面騙人……」
李秀想起門口的女士鞋,並沒有太在意。會來找外婆的客人並不多,而這名中年女人似乎是最經常來的一個,反正時不時地李秀就能聽到她在外婆這裡哭。
李秀早在大媽嚷嚷個不停的時候就垂下了眼帘,沒有理會對方太久,他沒有音調起伏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板著臉往漆黑狹窄的樓道里走去。
李秀一邊想著,一邊白著臉,面無表情地推開了家門。
大媽一抬眼,發現搭話的人是新搬來的租戶,一肚子的抱怨頓時有了傾訴口,連忙抓過那名中年婦女,一邊用餘光掃著李秀離去的方向,一邊絮絮叨叨說了起來:「哎喲,劉妹子,我跟你講,你千萬別跟那家人打交道,那家人腦子都不蠻正常嘞,那個小的就每天板著個臉,見人也不說話,也不看人。家裡有個老太婆,天天在家裡裝神弄鬼跳大神,在家裡燒香啦,在門口燒東西啦,搞得這裡烏煙瘴氣的。」
李秀垂著頭,低低往客廳那邊說了一聲。
租戶在大媽這裡津津有味地聽完了關於那一家的故事:騙子神婆跟自家女兒因為騙人鬧翻老死不相往來,最後女兒跟她斷絕關係,以至於騙子老太婆只好從街上撿了個瘸子嬰孩給自己養老。
下一秒就看著大媽猛一拍大腿,聲音又拉高了:「啊呸——」
連續不斷的微弱哭聲從客廳那邊傳了過來。
關係十分惡劣的那種。
一看到李秀,那位大媽先是一怔,顯然也被李秀如今這幅慘樣嚇了一跳,下一秒,她便嫌惡地皺起了臉,像是看到了什麼十分晦氣的東西一樣。
此時恰好又有住戶經過,大媽當機立斷,又提高了嗓門,像是在跟那人說話似的:「你說現在都是新社會了,還高這些有的沒的封建迷信,也就是大家一起住了這麼多年是鄰居,不然我早就報警了。」
「李秀啊,打架了啊?嘖,年紀輕輕也不學好。」大媽罵道,隨即朝著李秀抬起了自己手中的塑料撮箕和掃把,「我就懶得上樓了,你回去跟你外婆說,別在門口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說了多少次了,還是這樣,天天燒天天燒,你們家不怕晦氣,我們還怕嘞——」
*
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可憐的李秀爬上狹窄陡峭的樓梯到家時,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如果真的有什麼讓李秀覺得苦惱的話……
看上去外婆今天也有客人。
開門時,李秀不小心踢到門口的東西。
「那個細伢子身上的校服不是還蠻厲害啦,唐姨對他這麼這麼凶咯?」方才路過的人聽著大媽嘴裡的嘟囔,不由也開口問道。
租戶聽大媽說完,臉色有些僵硬,訕訕道:「那是算命的咯?」
從小他就養成了習慣,在外婆有客人的時候絕對不會上前打擾。
可租戶想起自己剛才看到的那個男孩,心裡難免有些嘀咕。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那就是他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外婆就不太喜歡開燈了。
他本來還以為外婆會跟以往一樣對他不予理會,結果這一次,外婆卻直接起了身,掠開客廳門口的串珠門帘,顫顫巍巍地朝著李秀探出臉來。
「對不——」
那是一雙看上去已經很舊的米色女士高跟鞋,被李秀踢到后就歪歪斜斜倒了下來。
「我回來了。」
老人的聲音影子里顯得格外尖銳。
「我……」
李秀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怕被外婆看到自己臉上的傷。
當然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緊張是多餘的。
那對包裹在細密褶皺中的渾濁眼球雖然直直地對著李秀,外婆卻根本沒有問起李秀的傷。
「趕緊去給你哥哥送飯!」
「快!快!」
「要是餓著你哥可怎麼辦?!」
「你跟我說過的,到了新學校你就能早點放學了,能回家好好給你哥送飯了!可你看看你,這時候你才回來——」
李秀在外婆急促的催促下抿緊了嘴唇。
「嗯,我以後早點回來。」
他低聲應道。
房間里光線暗,外婆眼神又不好,大概也沒看到他臉上的傷。
李秀一邊對自己說著,一邊拖著腳步,一瘸一拐地進了廚房。
說是要去給哥哥送飯,李秀在廚房裡卻並沒有開火。
他只是熟練地從米桶里勺當了兩把生米放在瓷碗里。
緊接著,他從架子上取下了一個不起眼的罐子,打開后,他晃了晃罐子底,從中取出了一些細細的黑色粉末。
那是他之前就備好的香灰。
將香灰和生米攪拌均勻后,李秀單手端著碗,走過狹長地走廊,一路來到了走廊盡頭的小房間。
「嘎——」
終年不開燈也不開窗的房間里一片漆黑。
不過,隔壁鄰居開了燈,隱隱有些光,從牆角那已經被灰糊成半透明的舊窗上方透出來了些。
房間里亂七八糟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些是外婆平日里去別的小區收的塑料瓶和硬紙殼,還有一些廉價的香爐,八卦鏡什麼的。
在陰影之中,往日粗糙浮誇的騙人道具,莫名也有了些許真實的陰森感。
房間的一角有張不知道多久之前撿回來的雙人床,上面也同樣堆滿了雜物。
李秀垂著眼帘往床鋪走去。
他半跪下來,將手中的米碗往了床底下。
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又牽扯到了身上的傷,整個人疼得打了一個激靈,差點脫力直接摔在地上。
好在最後關頭,他還是穩住了身形。
「哥,吃飯。」
因為太疼了,今天他招呼哥哥吃飯時有些敷衍,只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舊床的床板早已布滿灰塵。
床下的影子漆黑。
房間里很安靜,靜到隱隱能聽到客廳裡外婆同客人之間模糊的對話。
「唉,可不是嗎……確實不愛說話……腿也瘸……」
「這有什麼辦法嘞,當初我就跟你說過,是你自己不聽話……」
「算噠算噠……反正也不真指望他養老……」
李秀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雙手撐在地上,慢慢滑了下來,靠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之前被王榮發那幫人揍過的地方愈發滾燙腫脹,李秀現在也顧不上疼了,只能拚命祈禱千萬不要骨折,畢竟不久后就有一次模考,而根據他跟啟明簽的合同,他起碼要考到年紀前五才有保底的生活費和獎金拿。
要是真的骨折的話,就太耽誤他考試了。
隔壁那一家人應該是吃完了飯,正打開電視看呢。沒有營養的肥皂劇對白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笑聲和對話聲傳來,明明聽得分明,卻遙遠得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一樣。
李秀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臉白得就像是一張被水漸漸浸透的紙。
終於,他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自己,遍體鱗傷的身體佝僂著,他無聲無息地倒在了房間髒兮兮的地上。
側過頭,他只能看到床底漆黑的影子。
還有陰影中白色米碗那泛著微藍的輪廓。
「哥……「
李秀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喃喃開口道。
「我今天又被那群傢伙欺負了。」
「我想跟他們打架,但是打不過。」
「疼死我了。」
沒有人回應李秀那帶著一絲顫音的低語。
房間里依舊只有一片死寂。
*
因為極度疲倦和疼痛的緣故,李秀在不知不覺中神智開始迷濛。
還是客人離去時候關門的聲音讓他猛然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在房間里打了個盹睡過去了。
該死——
李秀暗罵了一聲,正準備爬起來,就聽到了外婆蒼老嚴厲的呵斥。
「李秀,怎麼還在裡頭?!說了多少次,送了飯就出來,送了飯就應該出來,你哥最怕吵,你在裡頭想幹什麼?!」
外婆向來都不喜歡李秀在這間房間——這間屬於哥哥的房間里多待。
其實李秀自己也是一樣。
看多了外婆糊弄客人的各種伎倆,從理性上來說,李秀並不是很相信什麼神神鬼鬼。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小給「哥哥」送飯送了這麼多年,卻始終無法適應這間房間里那種過於沉寂的氣氛。
李秀將這種不適應歸結為童年心理陰影。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第一次來房間送飯,活生生被嚇得哭了一晚上,之後還因為驚嚇過度發了一個星期的燒。結果就算是燒到四十度,路都走不穩的時候,外婆依然每天定時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並且強迫他去給哥哥送飯。
李秀早就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究竟是被什麼嚇成那個鬼樣子了,那種膽戰心驚,恐懼到連內臟都要緊縮起來的感覺卻根深蒂固地留在他的心靈深處。
也就是今天吧……
被慘揍成這個鬼樣子,可能自己的腦子也變得不太正常了,才會莫名其妙地縮在這裡,像是個瘋子似的跟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哥哥」訴苦。
李秀彷彿聽到了自己身體里有個聲音發出了自嘲的聲音。
想到自己剛才的軟弱舉動,李秀不由自主嗤笑了一聲,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然後便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李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哥哥」永遠都不可能像是現實中的「哥哥」一樣出來幫他擺脫班上那群人的欺凌。
因為李秀的哥哥,只是被一尊被擺在床底下的骨灰罈而已。
外婆曾經說過,要不是沒辦法,她是怎麼都不會讓李秀來給「哥哥」送飯的。
「那隻孩子凶得咧……唉……」
*
李秀已經說不出「哥哥」到家時的具體日子。
模糊的印象中,那是他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忽然來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又是哭又是跪,逼得外婆那天出了門。
幾天後,等外婆再回家時就帶回了「哥哥」。
——為了財富和名望,已經擁有了很多的權貴不惜走了歪門邪道,最後甚至喪心病狂地獻祭了自己無辜的孩子。
但是,就跟許多故事中描繪的一樣。
等待貪婪權貴的,除了夢想中的滔天權勢之外還有一隻兇殘暴虐到極點的惡鬼。
*
「……作孽哦。」
外婆從未再談起過那幾天的事情,只是每次提起哥哥,她都忍不住要嘆息一聲。
她把骨灰罈放置在了角落房間的床下,然後李秀便有了這樣一個看上去十分怪異的任務。
每天他都要按時回家,然後給床底下布滿灰塵的骨灰罈,送上一碗拌了香灰的米飯。
那個時候的外婆比現在精神好要很多,脾氣也遠不如現在這般古怪。所以偶爾,她還是會耐著性子,跟李秀解釋一二。
外婆說,在床底下放置一碗生米,其實就是在供養那隻鬼,消除那隻鬼的戾氣與業障。
外婆說,李秀是男生,所以不用怕那隻鬼跑到他肚子里。
「……而且你天天給祂送飯,祂就會認得你,把你也當成祂的家人。」
「對了,按照年歲,其實你要叫祂哥哥才對。」
\"你以後每天送飯,就叫祂一聲哥哥。」
「阿秀啊,你聽話,成了一家人,到時候祂不僅不會害你,還會一直一直地護著你嘞。」
這個「到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李秀從來都沒有從外婆嘴裡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只是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每日給哥哥送飯的舉動。
對於他來說,「哥哥」代表的是床底的影子,是滿室的幽暗。
至於其他的,李秀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他也根本不明白,為什麼隨著歲月流逝,外婆會越來越忌憚這間房間以至於連門都不敢開,更無法理解提起「哥哥」時,外婆眼底閃過的那一絲恐懼。
哥哥,根本就不存在。
*
「喀——」
李秀在即將推門離開房間的那一瞬間,忽然聽到了一聲瓷器與地面碰撞時發出的脆響。
他一怔,有些驚訝地轉過頭。
然後,他便看到,一隻空碗,滴溜溜地從床鋪底下劃了個弧線,轉了出來。
床底下的米,撒了一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