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賀淵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究竟重複了多少次。

不知不覺中,龍沼村的下方已經遍布屍骸。

而賀淵也一點點地學會了如何接近江初言,如何討江初言的歡心……恐怕就連江初言自己都不知道,其實自己真正喜歡的,是皮膚微黑帶著體育生風格的男性,而不是徐遠舟那種軟趴趴連腹肌都沒有形狀的軟腳蝦。

賀淵還知道,江初言其實不喜歡照顧人,而更喜歡被人照顧,那是骨子裡帶來的一點小嬌氣,偏偏又因為少年時的顛沛流離,江初言總是會把這點藏得很好。雖說是喜歡被人寵愛,可正要太過殷勤,江初言又會變得警覺和戒備,靠近他的話,必須非常小心地拿捏好分寸……

賀淵花費了漫長的時間和輪迴,一點點地學習著關於江初言的一切。

這一次,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江初言同意了他的追求,兩個人也開始了短暫的交往。

只可惜,到了婚禮前的那一步,江初言卻再一次開始逃離。

賀淵本來以為這又是一次功虧一簣。可是,耳畔卻傳來了江初言柔軟的哭腔。

「你就再也不會跟我分開了。」

「你說過的……你想要當我的新娘。」

江初言靠在了賀淵的懷裡,聲音悶悶的。

「現在應該是你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江初言回望著賀淵,嘴唇微微翕動:「如果……完成了婚禮,我會怎麼樣?」

【「好啦好啦,我最喜歡阿淵啦,我要跟阿淵永遠在一起!」】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江初言,聲音變得很溫和。

在見到了他的真身之後,青年是第一次沒有尖叫,沒有崩潰,沒有徹底發瘋。

賀淵不敢置信地對上了江初言含著淚水的眼睛。

更多雙手,冰涼,灰白,從四面八方探向身形微微戰慄的人類青年,撫摸著對方泛著潮意的皮膚。

他強行忍住了身體里翻天覆地的噁心感。

「對不起。」

冰涼的手指滑到了江初言的胸口,隔著薄薄的皮肉,曾經被無數個醫生宣判過無藥可救的心臟,如今卻依然在強而有力地跳動著。

江初言倏然心悸。

江初言顫唞了一下。

賀淵的聲音戛然而止,斷在了胸口處蔓延開來的刺痛中。

一滴眼淚倏的從江初言臉上滑落,而下一秒,就有細長的舌尖捲起那溫熱的水滴納入口中。

「我們早就說好了的……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你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向你分享了我的生命——」

他們物理意義上的永遠在一起了。

胃部一陣翻騰,江初言喉頭湧起了血的腥味。

「不。」

「你嘗試了那麼多次,輪迴了那麼多次,很辛苦吧?」

他沙啞地說道。

【「如果我當阿淵的新娘的話,我就可以回去跟媽媽一起住了嗎?這裡好黑,我不喜歡嗚嗚嗚……」】

他對著賀淵喃喃地說道。

「你說的每一個願望我都替你達成了。」

「你說不想待在漆黑的洞穴里,所以我放你回到了村子里,跟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

電光火石之間,不知道是第幾次輪迴中的記憶倏然閃現——

自己也變成了與面前的賀淵一模一樣的形態,細長而畸形的身體直接嵌入了賀淵龐大的軀體之中,完完全全地血肉相連。

賀淵凝望著自己懷中的新娘,他甜蜜地笑了起來。

他問道。

「對不起,我一直都沒能想起來這些……」

說話的過程中,原本已經完全崩壞化作原本形態的賀淵逐漸恢復成了江初言可以接受的模樣,那個朝夕相處,皮膚微黑而英俊的高大男生。

「能讓你喜歡我,就不辛苦——」

確實就像是跟賀淵說的一樣,那樣的他,根本無法再跟對方分開。

良久,賀淵啞著嗓音,小聲囁嚅道。

他看到了自己。

已經不知道心碎了多少次的龍神,在無數次的輪迴中,卻是第一次有機會向自己心愛的新娘訴說起兩人的過往。

擁有漫長壽命的龍神愣了愣,整個人的身體都在因為江初言的懷抱微微顫動。

【「新娘?新娘是什麼……」】

他低下了頭。

熟悉的小刀已經完全沒入了自己的身體,粘稠黑紅的血液在胸口緩緩蔓延開來,染紅了江初言白皙的手指。

蒼白清雋的青年用雙手握著刀柄,抬頭對上了賀淵的視線。

因為極度的緊張,他在不自覺中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太用力,所以出了血。

那是江初言那張慘白的面上最鮮明的顏色。

「還是這麼好看。」

江初言聽到賀淵說道。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向賀淵,發現近在咫尺的怪物臉上一片平靜。

「小心。」

緊接著,他又聽到賀淵的囑咐——

幾乎是在龍神話音落下的同時,江初言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起來。

手掌碰觸到了靠近刀柄的刀刃處,劃出了一條狹長細密的刀口。

他的血也涌了出來,跟賀淵傷口中流出來的鮮血融合在了一起。

「不。」

江初言嘴唇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眼睛睜得很大,就像是一個飽受驚嚇的孩子一般,他哭得很厲害。

他踉蹌著朝著身後的退去,一個趔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咔——」

就在不久之前,被賀淵親手遞到他手中的小刀也從怪物的胸口掉了下來。

明明只是那麼纖巧的小刀,江初言在將它捅進賀淵身體里的時候,甚至都不覺得真的能夠傷到對方,然而,賀淵的傷口卻以驚人的速度綻開。

原本只是汩汩外滲的血開始不斷噴涌而出,彷彿江初言剛才那麼隨手一捅直接傷到了賀淵的動脈一般。

他的血開始噴涌而出。

「好痛。」

可一直到這個時候,賀淵依然像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一樣,高大的男生虛虛撫向自己胸口,然後抬手看了看已經被染成血色的手掌。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

簡直就像是……就像是淚光。

「初言,」男生沙啞的聲音響起,每一個單詞裡頭透著委屈,「我好痛。」

他輕聲道。

「好痛啊……」

江初言沒有回應賀淵。

短暫的愣怔之後,江初言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

然後,他撿起了小刀,再次沖向了賀淵。

「噗嗤——」

刀刃直直刺入了賀淵的眼眶。

「噗嗤——」

下一刀是頸部。

身形高大的男生卻被消瘦的江初言直接推到在地。

明明是怪物,可他此時卻顯得那樣虛弱。

他就那樣死死看著伏趴在他身上的江初言,目光顯得格外空洞。

「嘶……初言……我……」

混合著血水的嗚咽從他口中含糊地漏了出來。

然而,被他眷戀目光包裹的青年,卻只是自顧自地將刀刃不斷送進了他的體內。

「你那麼喜歡我。」

江初言聽到自己喉嚨里發出了怪異而又陌生的尖銳語調。

「所以你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殺了你的話,我就可以逃出去了……只要殺了你……只要殺了你就可以了……」

江初言發了狂一般地捅著身下的怪物。

不知道過了多久,賀淵的聲音消失了。

江初言垂著頭,跪坐在怪物變得柔軟惡臭的屍骸之上。

周圍一片死寂,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聲。

他獃滯地凝望著賀淵,心裡卻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明明那麼可怕,明明那麼強大的怪物,竟然就這樣倒下了嗎?

這難道不是自己的幻想?

他忍不住想道。

然而,在他的注視下,賀淵的臉卻無比真實地開始逐漸變得青灰,就連四周猩紅的瞳孔逐漸變得渾濁。

江初言看了賀淵好久,然後才顫唞著舉起手探向賀淵。因為用力過猛,他的手早已麻木。

那上面沾滿了血。

「……」

「對不起。」

過了很久,江初言才氣若遊絲地嗚咽道。

「對不起……對不起……」

他混亂不堪地重複道,然後微微俯身,用已經沒有絲毫知覺的手指,合上了賀淵的眼睛。

賀淵的臉上濕漉漉的,但是卻不是血。

意識到這點后,江初言顫唞不已地從屍體上爬了下來,他一個健步衝下了樓梯,沒命似地朝著記憶中村口的方向跑去——

在給劉天宇他們閉上眼睛時,江初言在那具新鮮的屍體上,找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

那是「賀淵」的車鑰匙。

*

在巨大的刺激下,不斷輪迴的記憶逐漸開始在江初言腦海中復甦。

不過,因為已經重複了太多次,而每一次的具體情況都不一樣,江初言此時早已記不清在過去自己還有其他三個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即便是在如此混亂模糊的記憶力,有一件事情卻是一直在重複的。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

無論在記憶里開車帶著其他人回到龍沼的人到底是賀淵,是徐遠舟還是他自己,最後的劇情卻始終大差不差。在布達措措的蠱惑下,其他三個人會有強迫又或者是誘騙的方式,讓江初言成為龍神的新娘。

然後,徐遠舟,劉天宇還有白珂,會想方設法丟下他,開車離開龍沼。

哪怕是這一次也是一樣,在即將舉行婚禮的前一刻,那三個人依然逃了。

而如果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輪迴,如果每一次輪迴,那三個人都會變成嶄新的屍體,那就意味著,此時此刻,在龍沼村的村口一定還停放著那輛越野車。

不知不覺,雨下得更大了。

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那瓢潑大雨吞沒了。

江初言將掌心中的車鑰匙握得很緊,他不斷地按動著車鑰匙的開車鍵,然後屏息凝神地在瓢潑大雨紛亂的雨聲中仔細捕捉著車在遙控下嗡鳴的那一聲「滴滴」電子音。

在這過程中,他甚至不敢回頭望向自己後方。

江初言其實很少跑步。

幼年時孱弱的身體給他留下了永恆的印記,無論是母親在世時還是後來他自己長大后,他都很少跑步。

他以為自己會很不擅長這個。

不過很顯然,他低估了自己。

江初言從來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跑得這麼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落地時勾起腳尖,用腳後跟落地,然後利用腳掌的力量用力蹬出去。

冰涼的雨水沖刷在他的皮膚表面,視野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不斷變幻的道路讓他彷彿置身於迷宮深處,而在雨幕深處,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嘶嘶作響。

那會是賀淵嗎?被他殺死的賀淵,會搖晃著遍布刀痕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嗎?

還是說,那會是水猴子?

沒有了怪物的控制,那些水猴子會恢復成人類的模樣嗎?

無數紛亂地思緒滑過腦海,江初言感覺到肺部在燃燒,而他的心臟,也處於過載狀態。

又那麼幾個瞬間,江初言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狂奔到繞地球一圈,可是是,觸目所及,周圍的一切還是龍沼的景象。

他始終還在龍沼村錯綜複雜的小樓與土路上不斷徘徊。

自己難道會永遠困在這裡嗎?

在這個念頭閃過的同時,江初言倏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掛在樹上,早已風乾的屍體在風雨飄搖中不斷搖晃,一隻手卻高高地舉了起來,正對著某個方向。

江初言來朝著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在路過一棵大樹時,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

輪迴留下來的殘影中,青年目光空洞,臉色發青。

他也高高舉著手。

身後影影綽綽地,跟著三道模糊的影子。

江初言繼續狂奔。

「滴滴——」

然後,他聽到了那一聲蜂鳴。

江初言抬起頭,直勾勾望向自己前方,手指已經冰涼到麻木,他又按了一次車鑰匙。

越野車的燈光在昏暗的雨幕中閃了一下。

*

車子的轟鳴響起。

江初言全身浸濕,雙手死死抓著方向盤,然後一腳踩下了油門。

越野車抖了一下,輪胎在泥漿里空轉了兩下,就在江初言心臟緊縮的那一瞬間,整輛車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朝著龍沼村外直接沖了出去。

在車輛衝出去的同時,江初言本能地看了一眼後視鏡——

在連綿不絕地雨幕中,無數道模糊的人影緩緩浮現了出來。

可是,他們卻並沒有跟上來。

江初言打了個哆嗦,倏然將目光收回放在了路上。

車子以驚人的速度朝前開去。

江初言沒有在道路兩邊看到水猴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繼續鬼打牆回到龍沼……不過,上一次鬼打牆時,開車的人是賀淵。

那麼如果是自己呢?自己開的話,有可能就這樣離開嗎?

在極度的慌亂中,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

江初言的眼前並沒有出現那噩夢一般的景象。

道路看上去是正常的,就像是他們來時的那條路一樣。

終於,在幾個小時之後,江初言眼前閃過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才有的璀璨燈火。

江初言不敢置信地看著那片燈火,不知不覺中,眼淚已經浸透了臉龐。

他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

江初言踩下了剎車,滿身泥濘的越野車在路上停下,緊接著就迎來了其他車輛尖銳的喇叭聲。坐在座位上的青年卻沒有絲毫的怒意,他感動地看著後視鏡里沖著他咒罵不休的司機,然後緩緩開著車子挪到了路邊。

一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

停車的那一瞬間,他顫唞著在方向盤前佝僂下`身子。

「嗚嗚……」

「嗚嗚嗚嗚……」

江初言伏在方向盤前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音。

而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得以放鬆。

哭泣中,疲倦感就像是海潮一般,緩緩涌了上來。

*

「初言?」

「初言你還好嗎?」

遙遠的,好像是從水底傳來的聲音響起。

江初言猛然打了個哆嗦,然後跳了起來。他一下子就撞到了車窗玻璃,額角傳來一陣悶疼。

「嘶。」

青年發出了一聲悶哼。

「噗,初言哥,你沒事吧?睡迷糊了?」

後方傳來一個稍顯做作的聲音。

江初言捂著額頭,眼神中閃過了一縷恍惚。

他緩緩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了跟徐遠舟劉天宇擠在一起的白珂。

「……」

「額,初言哥?」

對上江初言的視線,原本還在笑嘻嘻的白珂愣了一下。

「我臉上有什麼嗎?」

他遲疑地問道。

「沒,沒什麼。」

江初言有些茫然地說道。

青年不自覺地抬手環住了自己,明明是在溫暖的車廂里,可他卻莫名的覺得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陰冷浸透全身。

他有些頭暈。

「初言,哇,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勁,你是不是暈車了?」

這個時候,徐遠舟也終於看向了江初言,他後知後覺地問道。

「我……」

正當江初言準備開口否認時,一道低沉沙啞的男聲從駕駛座上傳來。

「初言他從來都不暈車。」

說完,開車人抬起手,將一顆陳皮糖擱在了江初言的掌心。

江初言愕然地轉過頭,望向了自己身側的男生。

微黑的皮膚,如同刀削一般深邃而英俊的面龐,賀淵手握著方向盤,似乎是察覺到了江初言的視線,他微微轉頭瞥了身側之人一眼。

「怎麼了?」

他問。

江初言沒有說話。

賀淵卻回錯了意,像是非常無奈似的,他沖著江初言微笑起來。

「你再忍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江初言打了個寒戰。

「什麼到了?」

他喃喃問道,寒意開始不受控制地在四肢百骸間蔓延。

「龍沼村啊。我們馬上就要到龍沼村了。」

下一秒,他聽到賀淵用無比溫柔對自己回答道。

尾聲——

「喂喂,你,是啊,就是你,你在這裡瞎幾把亂轉什麼呢?」

「什麼?你要進山?」

「……」

「嘖嘖,我看你白白凈凈一個年輕伢子,腦子怎麼就不清白了?進山,這時候你進山,你怕不是找死罷?沒看新聞?不久前剛失蹤了好幾個,你這單槍匹馬地還想往裡頭闖?知不知道奚山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真是的……」

「滾滾滾,離這裡遠點,別找死。」

「……啊?」

「你說你來找你學生?那幾個大學生是你學生?怎麼可能,你看著年紀也不大。」

「唷,這年頭還有這麼年輕的教授啊。」

「開題報告沒交?什麼意思?等等,喂,等等,我管你老師不老實的,別進去——」

「額,人呢?喂,人呢?」

「靠,老子該不會是見鬼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龍沼村》

——theend——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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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棺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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