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生死(9)
夜愈深,但是在第一月的照耀下,前路仍舊依稀可見。羅傑所在的小小「商隊」慢悠悠地走著,遇鎮穿鎮,遇城繞城,憑藉著車頭插著的灰熊旗,如同來路一般,沒有受到任何阻攔或者刁難。
只不過,在剛剛越過阿迪娜邊境之後,這面給羅傑一行帶來無數便利的旗子便被揉成一團,跟那些用於偽裝的貨物一起,扔在了野外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佩克將眾人送至相對安全的地界,便要按照原定計劃離開了。一行人,除了羅傑與那個趕車的暗探,都表現出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就連蘿莎琳德的臉上都現出一絲哀傷……
羅傑不知道自己是出於羨慕還是嫉妒的心理,反正看到這個場景就有些反胃。所以他跟那暗探打了個招呼,先駕著馬車向雨林方向趕去。
在抵達雨林之前,儘管沒有路,但卻是一馬平川,懶得走路的羅傑絲毫不顧惜那幾匹必定要被捨棄的駑馬,就讓它們冒著失蹄的危險在這片原野上穿行。
馬車上只剩下兩個人了。閑來無事的羅傑就拍了拍那一直保持著沉默的暗探,「老哥,怎麼稱呼?」
暗探半轉身,對羅傑點了下頭,回道:「蓋洛普·威廉姆斯,克里茲曼先生。」
聽到這位蓋洛普稱呼自己為「克里茲曼先生」,羅傑愣了一下,畢竟很少有人這麼叫過他,聽起來陌生得很。所以他搖頭道:「還是叫我羅傑吧,那什麼『克里茲曼先生』聽著真彆扭。」
暗探點點頭,並沒有在稱謂上客氣什麼,只是說道:「那,羅傑,你也叫我銅壺吧。蓋洛普這個名字,也很久沒人叫了。」
「銅壺?」羅傑重複了聲,然後借著月光上下打量了下蓋洛普的體型,再想想他那被太陽晒成古銅色的皮膚,笑道:「這外號還挺貼切。」
蓋洛普也笑笑,抖了抖手中韁繩,說道:「是當年剛入行的時候,導師給起的。」
「你這行,也有導師?」羅傑隨口問道。
「有,不過也沒什麼正式名分。」
羅傑想想也是。暗探這種職業,也不合適大張旗鼓的辦個培訓班,一對一手把手的教導確實更適合一些。回想起來,當年在野蠻人首都刺殺他的一老一少似乎也是師徒關係。
「嗯。」羅傑隨口答應了聲,又道:「說起來,這一趟下來,你這行商生涯就算結束了吧?有些可惜,為了我的事兒,讓你丟了經營了十幾年的產業。」
「沒什麼。」長得像銅壺的暗探說道:「本來就是打掩護用的,早就作好隨時扔掉的打算了。而且,暴露了也好,至少不用擔心一覺醒來發現脖子上架著把刀。」
「睡得不安穩?看你的體型,不像夜不安枕的樣子啊。」羅傑打趣。
「我這體型是天生的,怎麼都瘦不下來。」銅壺回道:「至於睡不安穩,剛乾這行的那幾年確實是。後來就睡安穩了。」
「習慣了?」
「是也不是。我後來就想,就當自己是個該死的,能多活一天就多賺一天。這麼一想,心情立馬好了很多,又能吃又能睡了。」
銅壺的話讓羅傑忍不住笑了起來。面前這傢伙雖然不怎麼說話,但是一旦張了嘴,還是挺對胃口的。
「那你們身份暴露之後,有什麼打算?你跟我們出來了,另外幾個呢?」羅傑笑了會兒,繼續問道。
「他們收尾之後,會進雨林找少爺。北面的人早已經撤了,現在應該已經越過邊境線了。
」銅壺回答。
「北面的人?」羅傑詫異道。
「嗯。我的身份暴露了,跟我有關係的都要撤走。」
羅傑聞言沉默了下。他倒是沒想到,幹掉米蘭達這事兒,給薩氏的暗探系統帶來了不小的衝擊。而且,這次行動對薩氏沒有任何收益,可以說,恩嵐這麼做,完全是基於私人感情了。也不知道自己先前給薩氏帶來的收益到底值不值這一波……
不過多想無益,羅傑只是一頓,便繼續問道:「那你是想留在紅龍團中,還是回去帝國?」
「那要看少爺的意思了。」銅壺說道:「不過現在,少爺讓我跟著羅傑你……哎!」
銅壺正說著話,馬車卻猛地一震,隨即向左手邊歪倒。猝不及防的羅傑差點兒被掀出去,要不是抓住了一張用於固定貨物的網子,他肯定要摔個狗啃泥了。
狼狽爬下來,羅傑看著跌在坑裡已經變了形的輪子,心知剩下的路得用腿走了……
早就對這個結果有了預計,羅傑也沒太沮喪。便一邊跟銅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解開了四匹駑馬的韁繩。
「這草原上,它們能活下來么?」羅傑看著搗騰著蹄子,但卻不願意離開的駑馬,問道。
「不知道,看運氣。」銅壺輕描淡寫。對自己的生命都已經不在意的人,是不會對四頭畜生有什麼牽挂的。
羅傑「嗯」了聲,正在猶豫是原地等候,還是繼續向雨林走,破空之聲卻從身後傳來。羅傑循聲看去,是內森過來了。
「她們兩個呢?」羅傑問。
「稍後會趕過來。」內森落下來,答道。
羅傑癟了癟嘴,哼道:「一個死老頭子,哪有那麼多話……」
天底下,敢用「死老頭子」來描述佩克的,估計兩隻手就能數出來。而顯然內森不屬於這兩隻手的範圍,所以他就當沒聽見羅傑的話,只是掃了眼陷在坑裡的馬車,說道:「稍等片刻,她們很快會過來的。你很著急?」
羅傑有點兒小情緒,沒搭理內森。而銅壺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沒有摻和進去的意圖,只是悄無聲息地立在一旁,變成了背景——這個富態中年人確實能將自己變得很沒有存在感,很適合「暗探」這個職業……
沒有得到回應的內森有些尷尬,不過他想了想,還是先開了口。有些話,他早就想問羅傑了,只是羅傑一直在新月王庭領地,他根本沒有機會
「羅傑……可以聊聊么?關於你最近做的事。」內森如此開了頭,語氣有些躊躇,並不像他一貫從容的風格。
注意到內森如此鄭重的語氣,羅傑以為自己幹了什麼缺德事兒被抓了把柄,習慣性心頭一緊。不過回頭想想,羅傑又覺得這幾年缺德事兒幹得多了去了,誰還能管得了他不成?
於是羅傑大大咧咧地往傾斜的馬車上一坐,晃悠著兩條腿道:「有事兒說事兒,一個大男人咋婆婆媽媽的?」
內森很熟悉羅傑的語言風格,所以不在意他的語氣。不過他仍然糾結了一會兒,才說道:「我聽說,你在傳授新月公主神術……」
「啊,是啊。怎麼了?」羅傑歪著腦袋,臉上帶著點疑惑地問道。
「作為幫助蘿莎琳德的代價?」年輕劍聖補充道。
聽到內森提到蘿莎,羅傑的眼中顯出一絲不快。對於這個一直在他心中佔據著重要位置的女人,羅傑不喜歡別人隨便拿她說事兒,不管有沒有惡意。
所以,羅傑並沒有回答,只是將雙臂抱在胸前,看著面前有些局促的年輕劍聖。
內森看到羅傑神色有變,猜到剛才的言語觸動到了他心中的敏感點,反而對於自己的判斷更確認了幾分。於是內森決定不再做委婉試探,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羅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類與樹精靈是永遠的敵手,早在光明神創造人類的時候,便將這種敵對寫入了本源。
「我們人類的地位,是通過數千年間先輩流下的鮮血奠定的。現在,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者,我們可以大度地接受樹精靈作為人類的附庸存在,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生存空間,給他們合理的地位,甚至可以與他們合作……
「但是我們絕對不能給他們重新凌駕於人類之上的機會。而你,因為蘿莎琳德,正在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啊?我怎麼就給他們凌駕於人類之上的機會了?這事兒怎麼又跟蘿莎牽扯上了?」羅傑一臉茫然。他想不明白最後那個「反人類」的大帽子是如何扣在自己腦袋上的……
「這個世界是神的,而我們是神的選民,所以可以使用神術。而能否使用神術,是區分我們人類與其它智慧種族的標誌。樹精靈天生不可以使用神術,而你卻在向他們傳授賈爾斯學派的偽神術,難道這不是給他們一個機會嗎?」
「可是,就算沒有我,樹精靈也有研究賈爾斯學派的魔法師啊?」羅傑辯解道。
「不,不一樣的。他們現在擁有了一個神眷者,我想你應該也明白,樹精靈中出現『神眷者』意味著什麼吧?」
於是羅傑更迷糊了。「既然神都決定眷顧樹精靈了,那我們豈不是更應該順應神的旨意?」
內森堅定地搖搖頭,說道:「神會眷顧一個不能使用神術的人么?」
羅傑被噎了一下,然後心中開始罵娘:我他媽的不就是一個被神眷顧但是不能用神術的人么?不過,對這種質問他早就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面色波瀾不驚地問道:「所以?」
「所以,我們很懷疑,『眷顧』仙蒂兒的,可能是個懷著險惡目的的偽神。或者,新月王庭偽造了這一切,作為他們開始侵蝕人類世界的借口。」
「呃……」羅傑有些發愣,然後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這猜測也真是夠大膽的,果然是無知者無懼。他想笑,但是努力憋住了,只是將腦袋轉到一邊來掩飾臉上的尷尬……
「我想以你的聰明,不會猜不到這一點。眾神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你能想象祂們會做出『眷顧但卻不賦予神術使用權』這種自相矛盾的事么?可是你卻沒有深究其中關節,仍舊成了新月公主的導師。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因為金錢、權威而屈服。所以,除了蘿莎琳德,我想不出來還有其它原因?」
內森的這番話,把羅傑徹底搞蒙了。他幾乎是不自覺地往自己身後看了看,因為他以為內森在跟他身後某個光明版的羅傑傢伙說話……
「『不會輕易因為金錢、權威而屈服』?這是在描述我么?我什麼時候給內森這傢伙留下了這麼正派的印象?因為我整天調侃佩克?」羅傑腦子裡有些翻騰,而身體則自發地產生了一種「噁心」的感受,就像是對「偉大光明正義」這種東西天然過敏一般……
轉回頭來,羅傑發現內森的眼神中滿是嚴肅與沉痛,看起來他是認真的。這讓羅傑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與內森相處的場景,想搞明白為什麼那傢伙對自己的認知偏得如此離譜……
初次見面,是在蒙斯特王國的撒瑪城外,當時正在與亡靈法師以及死亡騎士塔斯克·費烈戰鬥;隨後他用神術為內森治傷;而在蒙斯特王國被征服后,再見面便已經是在雨林之中了。這幾次見面都平平淡淡,沒有什麼特別……
其後,他倒是為了紅龍團的安危跟恩嵐爭吵過……似乎確實應該會給內森留些好印象,不過就憑這些?
羅傑很為內森的判斷力著急——或許這傢伙總是習慣性將人往好的方面想?
不過羅傑並不介意誰把他當成個「好人」——畢竟沒壞處不是?於是他努力調整著面容,繼續看著內森,並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