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霜落(1)
多瑞亞斯的最頂端,有一間樹屋。這間樹屋並不大,因為即便是新月王庭最大的生命樹,也不會令末梢枝杈跟主幹一樣強韌。所以那些如同手臂粗細的虯結枝條,只是支撐起了一個普通卧室大小的木屋。
清風徐過,這個樹屋還會隨之晃動。身處其中,就像處在一艘航船上一般。
此時,羅傑與仙蒂兒所在的位置,比這座樹屋還要高,因為他們兩個在屋頂上。而他們的屁股下是一張厚厚的織毯,織毯上擺滿了各種吃食……
這裡並不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雖然防衛整個多瑞亞斯的魔法陣也將樹屋籠罩在內,無需擔心敵人的攻擊,但是樹屋距離下一層平台足有五十米高,一不小心掉下去也沒什麼活路。而風吹屋動,更讓這種失足落下的危險增加了幾分。
所以,當羅傑堅持要在樹屋的屋頂上搞一個野餐的時候,樹精靈們差點兒沒氣死……
要不是仙蒂兒堅決攔著,馬塞勒斯就要用劍鞘把羅傑的腦袋砸開,看看裡邊到底都是些什麼物質,以至於會想出來這麼荒唐的主意。
不過羅傑說這個野餐很有必要。所以,要麼批准,要麼他就拍屁股走人。
於是樹精靈們忙乎了兩天,在樹屋的屋頂上加裝了大半人高的欄杆,並且特意加強了多瑞亞斯的魔法陣,保證羅傑在「野餐」期間不會被強風打擾。
而在樹屋底下,幾個高階法師還布置了緩衝法陣,然後將幾個體重與仙蒂兒差不多的侍衛從樹屋上扔下來做測試,用以保證法陣的自激發功能足夠靈敏,以及產生的魔法緩衝力不至於令失足落下的精靈受太重的傷……
防備得如此周全,以至於羅傑那不太嚴重的恐高症都沒有發作……
「登高而望,果然別有一番景緻。」羅傑站起身來,靠在厚重的護欄上,一邊望向遠方,一邊裝模作樣地感慨著。這間樹屋的作用就是登高望遠,所以礙眼的枝葉早已被清除,多瑞亞斯的周邊一覽無餘。
仙蒂兒與羅傑相處了兩個多月,早就摸清了對方的脾氣,所以很清楚他這番感慨並不是出自內心真情,只不過是無聊之下的自娛自樂而已。所以她沒理睬羅傑,只是將一件厚實的披肩圍在身上——樹屋上雖然只有徐徐清風,但卻出乎意料的冷。
新月王庭雖然地處雨林地帶,但卻並不是終年炎熱。在冬日裡,也經常會因為襲來的寒流而氣溫驟降。並且每年總有那麼幾天,來自北國的冷意會令部分王庭領地蒙上一層薄薄的白霜。
樹精靈將這幾天稱為「霜落之日」,其代表著南國冬日的極致,也代表著天氣回暖的開始……
這幾天,正是「霜落之日」最有可能來臨的日子。所以,仙蒂兒的穿著不同於以往的輕薄,而是換上了繁複的冬裝。
而對於北國出身的羅傑來說,這種低溫連深秋都算不上。相比較於裹得嚴實的仙蒂兒,擺脫了南方濕熱氣息糾纏的羅傑顯得意氣風發。
羅傑沒有在意仙蒂兒的冷淡反應,畢竟,為了讓這位家教良好的公主在他面前放棄那套「完美的禮儀」,羅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可不想她再恢復原狀。
感慨完了的羅傑轉身從一個托盤中揀了個深紅色的不知名漿果,扔在嘴裡,一邊嚼著,一邊有些口齒不清地問仙蒂兒道:「怎麼樣?這裡你沒有來過吧?有趣不?」
對於羅傑這種邊嚼東西邊說話的「粗魯行為」,仙蒂兒已經習以為常了。並且,在羅傑的忽悠下,
她也開始覺得那些看似優雅的禮儀不過是對自己本性的束縛。所以,小姑娘也用指尖捏了一塊點心扔到嘴裡,邊嚼邊回答道:「確實沒來過,不過……下面全都是樹,又有什麼可看的?」
兩個月前的仙蒂兒,是絕對不會用這種語氣反駁導師的——她甚至都不會反對,而是會露出甜美的微笑,順著羅傑的語氣將「登高望遠」這件事使勁兒往風雅方面扯。
「這你就不懂了。」羅傑笑道:「不同的人,或者同一個人不同的人生階段,看到的東西很可能是迥然相異的。」
停了停,羅傑忽略了仙蒂兒「我是精靈」的抱怨,繼續說道:「就好像前些日子,我帶你去酒館看酒客,你說『酒客有什麼好看的』。但是只有到了酒館,你才會明白每個酒客身後都有故事,你才會明白那千篇一律的『一飲而盡』之後,是一個個鮮活生命的多樣生活;你才會明白,醜態百出的『爛醉如泥』背後,是一個個令我們無可奈何的人生。」
仙蒂兒抿了下嘴。
在羅傑帶她去下城酒館之前,她對酗酒者殊無好感。但是見識了下等精靈的生存狀態,再讀過馬塞勒斯送來的買醉者的資料,她才真正明白,固然有些酗酒者是自甘墮落的渣滓,但還是有很多買醉者不過是想暫時忘卻生活中的悲傷而已——例如那些在戰爭中喪失至親的精靈,那些勤勉勞作但卻沒有獲得回報的精靈,那些被貴族欺壓的軟弱精靈……
她有心幫助那些對生活放棄了希望、一心想醉死的子民,但是羅傑不允許她那麼做,儘管對她來說,幫助那些精靈不過是舉手之勞。
羅傑說她的目標應該是成為「王者」,那就應該用王者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不是像一個單槍匹馬的「英雄」。
於是仙蒂兒問如何「像個王者一樣解決問題」,羅傑說我不知道,這事兒你爸專業。仙蒂兒再問,既然你不知道,那為什麼帶我來這裡,羅傑說我雖然不懂怎麼解決問題,但是我得讓你知道問題存在……
仙蒂兒這才真正明白羅傑「第二課」中所說的話。他確實不像個導師,他更像個導遊,一個將她從王族環伺的環境中帶出去,讓她見識更為廣闊世界的導遊。
比如,仙蒂兒從來沒有想過她那嚴肅的文法講師是如何生活的,總以為她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死板臉,而且因為她越來越嚴肅而很不喜歡她,並且向羅傑抱怨。所以羅傑偷偷給她的飲食中下了大劑量瀉藥。
那一天,披著夜精靈斗篷的仙蒂兒見識到了她哭得泣不成聲的樣子——因為她「無故」耽誤了課程而被處罰。然後又見識了她笑到涕淚橫流的全過程,因為仙蒂兒於心不忍,向她道歉並且加倍補償了她遭受的處罰……
隨後仙蒂兒才知道,她的文法講師之所以嚴肅,是因為緊張——有太多精靈盯著她的位子了。畢竟那是「未來新月王」的文法講師……
所以沒什麼背景的她幾乎承受不住仙蒂兒身份變遷帶來的壓力,每天授課的時候都提心弔膽,生怕犯錯,以至於愈加嚴肅,愈加不討喜……
再比如,羅傑帶她去看德魯伊學徒的遴選,看那些失魂落魄的落選者,以及興高采烈的入選者。而幾天之後,羅傑再帶她去看德魯伊學徒在月亮井中進行靈魂融合的過程,看那些失敗者如同一截木樁般栽倒,看他們的親友痛苦哀嚎……
「德魯伊」這個稱謂,對仙蒂兒來說,一直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智者所專屬的。他們強大、冷靜、足智多謀。但是他們都曾經是一個戰戰兢兢的學徒,都曾在生死邊緣徘徊過。羅傑便讓她見識了這些大人物的過往……
仙蒂兒知道,父親曾將羅傑叫到書房,問他為什麼要讓自己看這些。羅傑當時的回答是:「神眷者,代行神恩於世。如果一個神眷者連『世界』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又如何『行神恩』,向誰去『行神恩』?」
如此種種,羅傑很少提供答案,他只是向仙蒂兒展示現實。與此同時,他會令她思考——去思考她不曾思考過的一切……
從思緒中退出來,精靈公主微微笑了下。蛻去了兩個月前常見的迷茫,現在的她已經很適應羅傑的說話方式了。於是她裹了裹披肩,問道:「那麼,羅傑你又能從那滿目的翠綠中看出來什麼?」
「秩序!令一個王國井井有條的秩序!」羅傑豎著食指,邊說話邊一點一點的,加重著自己的語氣。「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王國能夠從樹木中得到幾乎所有資源。甚至金屬礦物的採集都可以通過驅動樹木完成。
「先前我以為德魯伊都是些出門砍人,回家睡覺的莽貨。現在卻知道,他們的學識與能力是生產力的基礎,戰鬥力不過是附加的。
「這比我們埃爾斯特做得好多了——我們這些法師,有一半都是為出門砍人而培養的。就像我的魔法,除了殺人就沒什麼用了。以前我還得意洋洋自以為是,現在看,還是那些研究法陣學的傢伙才是帝國的財富……」
仙蒂兒莞爾一笑,應道:「說起來生命魔法,羅傑你的進度如何了?」
「進度雖然不慢,但是……」羅傑搖搖頭,嘆息道:「仍舊是出門砍人的粗鄙路數。你們德魯伊那種精確操控生命力的魔法我是沒機會學習了。畢竟,我們人類的本源思維被小氣的光明神上了鎖,無法進行靈魂融合。」
仙蒂兒點了下頭,對羅傑貶低光明神不以為意。她與羅傑的交談經常會涉及到神,並且總是被羅傑灌輸「神不在乎」的理念,所以她真就不在乎了。要是被人類虔信徒聽見羅傑的話,肯定要舞著棒子打過來,管他是不是神眷者……
抱怨過了光明神,羅傑咽下口中的果肉,隨口又問道:「午飯吃得如何?」
「還好啊。」仙蒂兒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回答道。
「哦,那就好。」羅傑應了聲,從一個編織精巧的藤皮箱中拎出來只酒瓶。
「『熱情的瑪格麗特』,我們人類世界中很出名的一種精釀酒,我委託一位朋友,費了挺大勁兒才搞到的。」說著話,羅傑又從藤皮箱中拎出來兩隻水晶杯,將其斟得半滿,然後將其中一隻遞向仙蒂兒。
精靈公主接過來,輕輕聞了聞,隨即她小巧的眉頭微微皺了下。仙蒂兒可以飲酒,但是只被允許飲用低度數的果酒。而羅傑這杯精釀,雖然酒香四溢,聞起來很不錯,但是其中卻洋溢著一股火辣的氣息,顯然是一種烈酒——並且是很般配「熱情」這個修飾詞的烈酒。
將酒杯遞還,仙蒂兒輕輕搖了搖頭。
羅傑卻並不接回酒杯,而是向天上看了看。他知道,但凡這種單獨將仙蒂兒帶出來的場景,周圍隱蔽處都會藏著一位大德魯伊或者魔導士,職責便是保護仙蒂兒。
雖然這裡仍舊在多瑞亞斯的防護陣內,很安全,但是羅傑更知道的是,那位暗藏的聖域強者更多是在保護公主免受他這個人類的傷害……
既然監督者在盯著,仙蒂兒就不方便破壞規矩去飲下這杯烈酒。
「沒關係,我跟你老爸打過招呼了。」羅傑笑。
「你是故意將謊話說得這麼不自然么?」仙蒂兒也笑。
放肆的笑聲在多瑞亞斯上空響起,一個不淑女,一個不紳士。
不過最終,仙蒂兒還是喝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口烈酒。她試探性地將酒杯湊在唇邊,卻沒有聽到任何來自保護者的警告,她便知道對方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也不會向新月王報告,於是便將那琥珀色的酒液吸在口中,感受著它在流動中飽含的濃烈……
「咳咳……」被瑪格麗特的熱情所折服的仙蒂兒輕咳了幾聲。
「如何?」羅傑舉著酒杯,很期待地問。
「它令我懷疑,為什麼有的精靈會嗜酒如命。」仙蒂兒很坦誠。
「滿飲此杯,你就會得到答案。」羅傑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