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霜落（3）
許久，羅傑飲盡杯中酒，感覺自己的腦袋也有些暈了。他看了看重新抬起頭來的仙蒂兒，用相對鄭重的語氣對她說道：「作為你的朋友，我尊重你的選擇，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
仙蒂兒不顧形象地用衣袖抹了抹泛紅的眼角，認真地看向羅傑。
羅傑沒有迴避她灼灼的目光，笑了笑，換了更輕鬆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吧，是個幫親不幫理的人。我不在乎你的選擇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正確。只要你做出了選擇，我就支持你。我這麼做，也沒什麼高尚的原因，只不過想讓朋友高興而已——就這麼簡單。所以你沒必要這麼看著我，好像我在騙你似的。」
「可是……」
「可是你老爸給我錢，雇我來幫你連通源海是吧？」羅傑笑道：「你看我像那麼有職業道德的人么？」
「你……像！」仙蒂兒想說你剛才還不是這個論調……
「職業道德對我有用，那我就很有職業道德；要是它阻礙了我，那我就很沒有職業道德。」羅傑說道。
「……」仙蒂兒第一次見識到羅傑不要臉的一面，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可是……為什麼？」最後，她還是這樣問道。
「嗯……」羅傑撓撓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織毯上找了個比較空的邊角，仰躺了下去。
眩暈感褪去不少之後，羅傑才說道：「真沒有什麼特殊理由。我不是那種將『責任』啊，『大義』啊掛在嘴邊的人。人生一世，區區不到百年——哦，你們精靈會更長壽些——不過就是來這人間界走一遭而已。
「生前的世界與你無干，死後的世界也與你無干，那幹嘛去管什麼千秋萬代！想盡辦法好好過這一輩子才最重要，為這個世界而委屈自己是件十分划不來的事。所以我不在意你是不是承擔這個責任，因為我自己就不是個願意承擔責任的人。」
「可是……」
「可是如果所有人、精靈都跟我一樣，這個世界就沒希望了，是吧？」羅傑接到：「其實我是同意這個說法的。不過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高瞻遠矚的傢伙，可以將身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給規劃得井井有條，又怎麼會缺我這麼個頭腦笨拙，戰鬥力孱弱的人類？
「再說了，就算我想跟他們一起規劃個未來，他們也得答應不是？你信不信，假如我跑到皇帝面前陳述我憂國憂民的理想，他要麼把我當成個白痴，要麼就找個機會弄死我，不會給我任何實現理想的機會？
「既然如此，我還不如在陰暗的小角落過我的小日子，何必跟那些立志改變世界的人摻和？
「所以啊，仙蒂兒，我也是這麼為你考慮的。你要是立志成為新月王，將精靈族發揚光大，把雨林向北推進兩千公里，幹掉一半兒你口中的『蛻皮的毒蛇』、「長毛的山棍」，我也沒啥意見。說起來我也不是個人類至上主義者，誰幹掉誰靠實力而已。
「你要是不想當那勞什子的新月王，只想經營自己的生活，我覺得也無可厚非，反正你還有個野心勃勃的兄長不是？你們家族的這個王位也不至於丟了……」
「你不介意我們兩個種族之間的戰爭？」
「非說不介意，那肯定也不可能。但是很多事，我介意了也沒用。就好像我介意魔族進入人間界，但是他們該來還是要來。」
「如果你不喜歡戰爭，那為什麼不努力去阻止戰爭的到來呢？」
「戰爭是無法被阻止的，
因為戰爭是強弱變更的必然結果。當年的強者變弱了，新出現的強者必定要搶奪他的資源。就算我厲害到能夠阻止一場或者幾場戰爭，但是一方面，這對強勢一方不公平——憑什麼他們努力了卻得不到回報？而另一方面，我也不過將強勢一方的擴張慾望暫時壓制住了而已。當我的影響力衰退，戰爭只會爆發得更猛烈。」
「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仙蒂兒遲疑地點了點頭，但很快又問道：「不過羅傑，我聽說你一直在為魔族可能的入侵奔走。對主世界與魔界的戰爭，你似乎不是這樣的態度啊。」
「啊，魔界啊，那是另外一回事兒。」
「有什麼不一樣么？」
「當然不一樣了。」羅傑笑道：「因為魔族來了，會把我全家都殺了；而你們新月王庭就算能推進兩千公里，那也還是阿迪娜的地盤，離我老家三里堡還遠了去了。再說了，我跟你關係這麼好，你忍心殺我全家么？」
「……」仙蒂兒感覺自己好像受了騙。她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嘆道：「羅傑，你其實就是將『自私與冷漠』換個方法說出來了而已……」
「總結得很到位。」羅傑舉了舉大拇指。不過當他看到仙蒂兒有發飆的趨勢后，立即坐起身來，收起嬉皮笑臉，正經道：「開玩笑調節氣氛的，別生氣！」
看到仙蒂兒放下那隻原本要砸過來的酒杯，羅傑鬆了口氣。只是收回手的精靈公主再次抱膝而坐，小臉上仍舊糾結，似乎再次回到了無助的狀態，讓他又有些揪心。
「這是個異常重大的決定……」羅傑看著仙蒂兒，開口道：「重大到我都不知道該如何給你提建議。我知道你很討厭這種態度，但是我還是要說『殿下，你必須自己拿主意』。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尊重你的選擇。
「如果你只想作一個普通的精靈公主，我會對新月王解釋，就說我已經無能為力了，然後儘快離開王庭。而如果你選擇成為神眷者，成為精靈復興的希望，我會向你承諾埃爾斯特帝國兩個大家族的友誼。儘管對於新月王庭來說，這點兒友誼遠遠不夠，但這至少是一個開始。」
「羅傑，你在逼我……」
「雖然我不想你這麼認為，但是……」羅傑搖頭道：「這確實是事實。聖城方面要求我們所有神眷者在早春的『聖靈復甦日』參見教皇，並且加入環城大遊行。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拒絕。所以，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必須在一周內離開多瑞亞斯。如果想讓我在離開之前知道你的決定，你只有一周時間。」
仙蒂兒雙手捂住面孔，再次將腦袋抵在膝頭。
「羅傑，真的再沒有什麼建議了么？」精靈公主的聲音中帶著痛苦的味道。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羅傑沉默了。
現在的羅傑，早已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流氓了。在恩嵐有意無意地灌輸下，他對政治越來越敏感。所以，他很清楚，如果想遠離新月王庭的王位之爭，那他就不應該給出任何建議。但是，他真得很喜歡眼前這個聰明、伶俐並且堅強的小公主……
他不希望仙蒂兒陷入新月王為她一手攪起的政治漩渦，儘管他很清楚，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在羅傑看來，如果仙蒂兒真得無法主動連通源海，或許還有機會脫離那個漩渦。但既然她是偽裝的，那早晚有一天這個秘密會被發現。而秘密被發現之後，她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心甘情願成為她野心勃勃的父親的工具；要麼繼承她父親的野心，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女王……
除此之外，她這個神眷者頭銜，只會帶給她災難……
羅傑自稱「尊重你的選擇」，實際上他很清楚，仙蒂兒並沒有符合她心意的選擇。在七席議會乃至整個新月王庭都認定她將帶領精靈走出一條康庄大道的時候，她便已經沒了選擇。
那一刻，她是否能夠主動連通源海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化身為一個象徵，一個指引新月王庭、乃至整個精靈種族的象徵。
這個象徵是不是名副其實，又有誰在乎……
羅傑只是不想親眼看到她妄圖逃避，然後被政治浪潮碾碎的悲劇而已。所以他敷衍說「尊重你的選擇」，然後逃開。
不過，他就是無法狠下心將仙蒂兒拋下。他不知道敏感的仙蒂兒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了她的命運，從而將自己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來利用。但是就算如此，他還是狠不下心……
「如果恩嵐知道我如此糾結，肯定會說我成不了合格的政治家……」羅傑苦笑了下，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不過，我本來就不想當個政治家。」他如此回答自己，終於做出了決定……
再次檢查了隔音法陣的剩餘能量，羅傑開了口。「仙蒂兒，如果你真希望從我這裡聽到建議，那麼你就要用心聽。這一次，我的話中沒有玩笑的成分，每一個字都是我真實想法的反映。」
仙蒂兒一激靈，抬起的雙眼中滿是希冀。
「如果你選擇逃避，我，羅傑·克里茲曼，願意為你提供庇護。你需要在我離開之後，想辦法逃離王庭，逃離雨林，到埃爾斯特帝國找我。我不知道你該如何逃離雨林，對此我沒有任何建議，你必須自己想辦法。但是只要你能夠安然抵達埃爾斯特，找到我，我就會以生命保護你的周全，這是我的承諾。」
精靈公主的目光頓時凜冽起來。
「如果你選擇留下，那麼就要對你父親惟命是從，安心成為他野心的助力，不要有任何反抗的念頭。也不要像現在這樣，玩一些小花樣。你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命運本就通過血緣將你們捆綁在了一起。
「或許你不得不做一些違背自己意願、甚至違背你行事準則的事，但是記住『神不在乎』。既然神都不在乎，你也不應該在乎。以後，你會假借神的名義，幫助你父親做很多事。你要習慣於去做那樣的事，甚至要樂於、主動去做那樣的事……」
「可是，我們是神眷者，假借神的名義……」
「沒有什麼可是。」羅傑打斷仙蒂兒，正色道：「假借神的名義，是你這個精靈神眷者存在的唯一價值。如果你不這麼做，那麼你就沒有價值。」
仙蒂兒輕輕咬牙，然後點了下頭。
「不過，這並不是你的出路，這只是你的生存之道。你的出路在於學習你的父親，逐步接手他讓渡給你的權力，最後繼承他的野心與理想。你要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然後成長為新月王庭的女王——精靈神眷者這個頭銜，會給你帶來災難，只有女王這個身份才可以保護你。」
「最後，要記住，神什麼都不在乎，但是你要在乎你應該在乎的。你需要在乎你的臣民，你的盟友，你需要他們的力量來保護你。神是你名義上的護身符，而他們是你現實中的劍與盾。你需要使用神的名義來使你的劍更鋒利，使你的盾更堅固；同時，你也需要你的劍與盾令你假借神的聲音更洪亮。
「所以，一切能夠加強你劍與盾的聲音，都是來自於神的聲音，不要對此有任何質疑——除非，你真的聽到了神的聲音。」
仙蒂兒的臉色灰暗起來，但是她還是重重點了下頭。羅傑在明目張胆地讓她假借神意，這終究讓年輕的她無法立刻接受，不過她可以慢慢消化，吸收……
「羅傑……我真的可以離開這一切，去埃爾斯特找你么？」
羅傑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的，我承諾會用生命來保護你，因為我認可你這個朋友。但是因為你這個『精靈神眷者』的頭銜，更大的可能性是，我即便付出了生命，也保護不了你……」
仙蒂兒的神色更加黯淡了。
「另外……」羅傑又補充道：「你的父親會教給你一切，但是有一點，他是不會教你的。那就是該如何對待你的長兄。你要明白，如果他奪得王位，是不會放過你的——因為你這個『精靈神眷者』的頭銜太有號召力。
「所以，在你父親還在位的時候，除了他的生命，剝奪他的一切，你的父親會樂於看到這些；至於你父親退位之後，連他的命也不要給他留，因為他曾經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的頭銜同樣很有號召力。」
「這些，就是我的建議了。」羅傑最後說道。
仙蒂兒默默無言。十六歲，仍舊是女孩愛做夢的年紀。或許，她曾經幻想一個手持聖劍的英雄能夠將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而羅傑所謂的「建議」，距離她的期待實在是過於遙遠……
羅傑輕輕搖搖頭。說出這番話，他便不再有遺憾。至於這番話到底有多少正確性，又有多少可行性，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心安了。至於仙蒂兒，究竟能夠在新月王為她鋪設的道路上走多遠，他已經無力影響或者干涉了。
而多瑞亞斯這個建造在一棵樹上的城市，也即將與自己無關。
嘆口氣，羅傑又給自己倒了點兒苦艾酒，然後一飲而盡。他將半空的酒瓶放在小圓桌上，看向了昏暗中仍舊耀眼的精靈公主，然後將瓶子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仙蒂兒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水晶杯，半晌未動。而羅傑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並沒有再說什麼。
良久，仙蒂兒舉起杯中苦艾酒，一飲而盡，然後被嗆得咳嗽連連。
「羅傑，這酒真難喝！」精靈公主皺著眉頭，對羅傑抱怨道。她白裡透紅的小臉上寫滿了埋怨的意味，就像一個被捉弄之後有些氣惱的小女孩。
羅傑笑笑，撤掉了隔音法陣。
……
夜幕中，羅傑出現在了蒙莉莎的住處。
將纏繞的紗布解開，羅傑檢查起兩個多月來的成果。女劍士的整個小臂已經復原了，新生的肌膚雖然有著一圈又一圈彷彿年輪一樣的痕迹，但是看起來很有生機，並沒有什麼異常。
不過羅傑的眉毛卻仍舊鎖在一起，因為復原手臂的第一個難題就在眼前——重生腕關節。
對於一名劍士來說，手腕的力量與靈活性至關重要。而不夠精細化的聖療術很容易令關節僵化。當年羅傑為野蠻人首領哈克撒續接肩臂的時候，-就是因為手法不到位而讓他的整隻手臂喪失了戰鬥力。
根據羅傑得到的資料，重生關節，需要配合使用「聖促術」。「聖促術」與聖絕術類似，都是壓榨身體潛力的一種神術。不同的是，後者是對神術者自身使用的，而前者是對別人使用的。
聖促術能夠令受術者的源力進入狂暴的激發態，從而將身體引導治療術的力量加強，用來抵消本源對斷肢「遺忘」的效果。不過顧名思義，這種神術會帶來兩種副作用。其一，激發態會大大消耗受術者的力量，並且對其身體很有損傷；其二，狂暴化的力量容易偏離正軌，導致新生成的肢體有畸形……
這兩個問題，羅傑沒有什麼好辦法解決。對前者，他只能靠神術來對受損的身體進行修復。而對後者，則只能碰運氣。如果生成的肢體很正常，則繼續下去；如果不正常，則只能切掉重來……
羅傑捧著女劍士的斷臂，一時有些失神。
蒙莉莎看著羅傑的神色，想了想，問道：「我感覺，你今天的心情不太好，在想什麼？」
羅傑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笑了下，然後接到：「我在想，給你恢復手掌的時候，要不要最先恢復中指。這樣你跟別人打招呼的時候，『嘿』，然後豎著一根中指……」
蒙莉莎左手已經抽在羅傑腦袋上了。
羅傑揉揉腦袋，沒再說話，只是連通了源海，左手聖療術，右手聖促術，向蒙莉莎做了一個「準備好了嗎」的表情。
女劍士深吸一口氣，理順體內的鬥氣，然後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