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歌女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曾和國王走得那樣近。」
溫德爾看過去，霍塔臉上神色複雜。
「但其實也並沒有多近，只是達到了一個我這一生都不敢想象的高度。
「你一定無法相信，我曾有個姐姐。
「她動人的歌聲是蜜糖。
「是破冰的汩汩春意。
「是閃爍熒光的綠寶石。
「我的父母從小就在她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她出落得愈發美艷，成為了神秘劇演員，演出對規律之神的歌頌，看見渴慕，在舞台上重現審判降臨。她進入了全國最大的劇團，雷諾茲劇團。
「那時我們都以為她春風得意，前途無量。後來在某次演出，陛下——這一任陛下叫芒森，是個有鬍子的人，喜歡亮閃閃的寶石——他點了一出神秘劇，歌頌生命之神為世界帶來的歡樂與活力。而我的姐姐，米蘭達·布朗寧，就在其中飾演生命之神。
「父母親自為她送行，並前往城堡，留我一人在家中負責當時的所有工作。我已經習慣，父母從小就在她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對我，他們幾乎是愛答不理。我早已習慣，但我難以忍受。
「我也想和她一起去，為的是了解那宮廷中的一切。我深深地好奇，那些人如何作出左右整個梅斐特的決定。是圍著圓桌商討時，有人急切地為自己的意見辯護，一手掐著羽毛筆，另一隻手拍著桌子，說話時激動到整個人從頭髮到衣擺都在顫抖？還是在歡樂的宴會上，伴隨著悠揚的歌聲，國王悄聲對身邊人說了兩句，便將重要的決策確定？
「皇宮裡埋藏著許多陳年古迹。那些舊牆上有字嗎？有血嗎？有沒有藏在地下的宮殿？
「我怎麼願意一直待在一個地方？為什麼要放棄這次前去的大好機會？
「可我的父母和姐姐說什麼也不同意將我帶去。
「從幼時開始我就受到忽視，所有吃穿都不如米蘭達。但我知道人人皆有偏愛，我並不要求我的父母愛我如愛她。
「但——他媽的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曾有多麼渴盼他們愛我多一分一毫！我曾用無數種我能想到的方法去討好他們——天知道，本該好好玩耍的童年卻獻給了這種無用的事！討好的方式只有一種有用，就是向他們獻上金錢。每當我將我用其他方式賺的錢交到他們手上時，他們總會展露笑顏，對我柔聲細語。可當我索要什麼時，換來的只有嚴厲的辱罵和毆打！」
霍塔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她的手明顯在顫抖，極力壓抑，酒杯中的水都灑落。
溫德爾極為認真地傾聽她的話。淡黃色的燭光同樣打在他的臉上，俊美的容顏再度被刻畫。
霍塔看著他的眼睛。
「為什麼？憑什麼？愛要有條件，要明碼標價！這是什麼？這是多麼可恥的事！愛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我們血脈相連，我們朝夕相處，我們彼此需要……
「你再看看這世間的人吧！」霍塔站了起來，舉著酒杯，幾乎灑了一圈酒水出來，「因為容貌、財富、權勢以及他人對自己的付出而愛人，因為諸多的條件而愛，這是什麼！為何要如此，為何要如此！」
在這種憤怒的情況下，霍塔仍然保持語言的組織，甚至用了書面語「為何要如此」。溫德爾心中感到一絲奇異。如果說她極端憤怒，語言卻沒有碎成渣。
其實可以猜得出，這番話，在她心底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在數個夜晚侵吞她的腦海，
如今她終於忍不住說出。她褐色的長發仍在飄蕩，仍在空中飄蕩。
她又是如何忍受這番痛苦的呢……
霍塔放下酒杯，忽然坐下，慢慢靠近溫德爾。
「當時，父母和姐姐驅車而走，我把這項工作交給了鄰居一家，便自己找鄰居借了路費。現在想想，真是佩服自己當時的勇氣。
「我到了皇宮之外。那時，我『真相』的能力尚未十分明了，而且我還沒有開始認真讀書。我真的不能知道很多事……
「在姐姐演出當天，我悄悄潛入了後台。說真的，那是我這輩子最精彩的經歷——不，我覺得它還是要遜色於今天白天我被那團黑色冒煙的東西拖入碧綠海底的經歷。
「我找到了姐姐，木已成舟，她只能選擇安頓好我。她讓我住在雷諾茲劇團下榻的地方。她說用自己的錢給我們的父母也租了一間房。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頭暈目眩中，我親眼看見我的父母在暴戾地打我。但我那時無從去想。現在想來應該是『真相』最初的幾次出現。
「但我無暇多想。
「我找了個隱蔽的位置看米蘭達的歌劇表演。
「她真的是……金色的花，落日餘暉在其上都要熠熠生輝。坦白地說，我嫉妒她。我嫉妒我的父母愛她遠遠、遠遠勝過愛我，但那都是次要的，我嫉妒她的容貌，但那也是次要的，我真正愛她的嗓音，在舞台之上的藝術，她真正像神降臨世間，總能帶人去秘境。她在歌唱方面，真是個天才。
「演出大獲成功。她會在那裡多留八天，為王公貴族們歌唱。
「當天我回到客棧，避開了一切人的目光，從窗戶進入。哈哈，我小小年紀就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其實我的心底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我想衝進我父母和姐姐慶祝的房間，我想告訴他們，我來了，我看見姐姐的演出了，我好高興，我們一起喝酒吧！
「先不管那事了。反正我決定，配合姐姐瞞著父母。
「我央求米蘭達帶我進入皇宮，我扮作她的侍女。也是那時，我學會了禮儀。所以溫德爾，你知道為什麼在我去參加那次綁架洛繆的舞會時，我會那麼熟練了吧？」
溫德爾怔了一下。
「那天，我覺得那是我一生中做過最瘋狂、最大膽的決定。規律之神啊！天知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不會那樣做？不過我覺得我肯定還會的，因為那時我簡直自信到完全失去了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