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捨生追魂(二)
此番石雷橫掃江南,又助石虎一舉奪下青州,可謂名震中原。這夜,石虎設宴款待趙軍將士。趙國眾將圍坐帥帳之內,請石雷首席上座。石雷也不客氣,端坐於西北金地。他環顧四周,教中明月尊者西門月、風林火三位護法、天雪蒼青赤毒金幻八位旗主齊聚,心中功成意滿,想自己終於不負上代教主丘神樹所託,當下龍庭聖教如日中天,已成為武林第一門派,又可助大趙稱雄中原,與天下爭鋒,夫復何求!
石虎端起酒碗敬道:「今日咱們消滅了曹嶷這個老匹夫,小叔當屬頭功③,大伙兒干他一碗!」
石雷一飲而盡,笑道:「這是元帥統兵有方,大夥再干他一碗!」兩碗烈酒下肚,惜道:「可惜逐日尊者、山護法不在,若今日聖教二尊四虎八狼齊聚,真是又一盛事!」
「那有什麼打緊?逐日尊者、山護法一身武藝,必可助趙王殺退劉曜老賊!」石虎哈哈笑道。原來最近因前趙那邊戰事吃緊,石虎急調蘭拜天、丘金剛前去增援。
眾將興緻高昂,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健步跳起匈奴歌舞,好不快活。此時酒過三巡,石虎面色微紅,斟滿一碗酒,領眾將又來敬石雷,問道:「小叔看某才幹如何?」
石雷笑道:「元帥一代名將,大趙之棟樑。」
「比小叔如何?」石虎追問道。
「論排兵布陣,我不如侄兒;論武學修為,自然是侄兒不如我。」石雷快人快語,也未多想。
「小叔武功當然天下無雙,不知聖教人馬比黑虎精騎又如何?」石虎點頭又問道。
石雷哈哈笑道:「聖教弟子各個身負武功,黑虎精騎縱然勇猛,又豈是對手?」他並無疑慮,據實講了。
「若是如此,日後可不好辦了!」話音未落,石虎手中酒碗卻突然抖落,酣暢間石雷只覺得后腰一涼,似有兩把鋒刃刺入。他大喝一聲,內力自然抵禦,「嘭」的一聲,將身後兩人崩開。霎時間面前的玉扇、匕首齊至,石雷手無武器,只能雙掌擊出,震退玉扇,兩把匕首斷成數截。對面西門月、呼延傑、劉天遠三人齊退了兩步,石虎則閃在身後,兀自陰陰冷笑。
這幾下變故太過突然,石雷覺得后腰傷口疼痛之餘,內息運行已然混亂,心中大駭。強忍疼痛道:「阿虎,這是什麼意思?」
石虎接道:「正像小叔所說的,黑虎精騎豈能是你的對手?聖教主如此威武,日後恐怕連趙王都不放在眼裡了!趙王口諭,留你不得,殺無赦!」
「我不相信這是趙王的意思,阿虎,你非要置我於死地嗎?」石雷眼欲噴火,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哈哈哈哈,我以為小叔武功蓋世,百毒不侵,想不到也是躲不過這五覺歸塵之毒!」
石雷心裡一沉,這五覺歸塵乃是匈奴上古奇毒,服用者內力錯亂,視、聽、觸、味、聞五覺漸漸喪失而亡,遇酒毒性尤甚。因中毒者死狀慘痛,平時列為禁藥,難怪自己剛剛內息不暢,雙目有灼燒之感。忍痛問道:「阿虎,本座對大趙一片忠心,你我叔侄相稱,為什麼下此殺手?」
石虎冷哼一聲道:「一山不容二虎,怪就怪你功高蓋主,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石雷苦笑了兩聲,心裡已然明白,趙王是自己族兄,自然不會下此殺手。想必是自己屢獲戰功,擋了石虎的道兒。這族侄心狠手辣,除去自己,大趙便無人可以制衡於他。放眼教內眾人,只有蘭拜天、丘金剛與自己自**好,
忠心耿耿,難怪石虎把他們調開。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平日待教中弟兄們不薄,如何今日都反叛了呢?便問道:「月尊者,三位護法,本座為人,難道你們不知?今日如何跟隨了賊人?」
西門月道:「教主,枉你空懷一身絕世武功,卻不知為國分憂!趙王要與王敦結盟,這等國家大事,你卻出言反對,說什麼王敦勢利小人、為人不齒,這不是笑話嘛!」合上白玉扇又道:「教主自以為待眾位弟兄不薄,可幻狼是咱們聖教八位旗主之一,前些日子嘉興一戰,他關心教主安危,有什麼過錯?就算他偷襲夏華那小子,也是為了教主著想。可你卻為了一個外人而廢了他的武功。如此薄情,怎麼不叫弟兄們心寒吶?你能廢了幻狼的武功,難道明日就不能廢了在座的各位兄弟?」
石雷身後兩人隨聲應道:「教主,我八兄弟同心,莫怪大伙兒無情。」
石雷眼神向後一瞥,原是蒼狼、青狼兩位旗主,看來后腰的兩刀是他們所賜。不屑道:「你們兩人功夫沒什麼長進,暗算的本事倒學了不少。」隨手扯下一塊布,纏在腰間繫緊。僥是他內力精深,兩處刀傷不過半寸,若非中了「五覺歸塵」之毒,平常的兵刃豈能近身。
「哼,你如今眾叛親離,還有什麼好講的?念你過去有功,本帥勸你自行了斷,也好留個全屍。」石虎冷冷道。
「不勞小子費心,本座隨趙王出生入死多年,忠心為國,誰人不知?你卻為一己私憤暗算於我,本座死不足惜,我死之後,只怕再無人可制衡於你,堂堂龍庭聖教,竟要毀於你手!」石雷盛怒之下,雙目又一陣劇痛。
蒼林護法等教內數人尚有良知,皆默然不語,但事已至此,終是無可挽回。
石虎不想任由他說下去,下令道:「動手!」
幻狼武功已失,其餘七位旗主一擁而上,蒼狼青狼雙刀先至,石雷識得背後生風,左掌向後送出,逼退二人。右手兩指夾住側面金狼的鋼刀,一拗之下,刀身竟然未斷,疑惑之下,才想起自己內息已亂,恐怕不足平日三成內力。這時天狼鐵鞭也從左側拍下,石雷知他武功屬七狼之首,身體向後一帶,順力將金狼鋼刀推出,鐵鞭鋼刀相交,發出一聲鏗鳴,石雷借力后移,已閃出五步之外。七狼各持兵刃,把好方位夾擊而來。石雷雖內力不濟,但搏擊技巧何其精熟,憑藉步法在七人之中穿梭,見招拆招,借力打力,如此堪堪拆了五六十招,竟也沒落下風。
石虎嘖嘖奇道:「中了五覺歸塵,還能這般搏鬥,天下也真是找不出第二個了。」
西門月搖扇接道:「元帥莫急,我見他步法漸慢,不敢以內力相搏,只怕身上功夫所剩無幾,又能捱的住幾時?」他暗暗運力,見石雷搏鬥之際閃出一處間隙,玉扇一揚,一束銀針激射而出。
石雷微覺異樣,側身一閃,只覺肩臂之上一陣刺痛,幾枚銀針深深扎入肌膚之中。若是平常,西門月的暗器怎能傷得了他。可此番凝神纏鬥,內力大減,躲開要害已屬不易。未來得及思索,一柄玉扇直奔面門而來,只得揮掌擊出。不想西門月一掌又至,避無可避,微微側身,左肩又中了一記血月掌。石雷身法一滯,背上挨了兩刀,他疼痛之餘,發出一聲狂嘯,實為通天神功之一式「虎嘯功」。只見帥帳之內嗡嗡作響、物品四下散落,內力稍淺的軍士耳膜破裂,經脈亦受創傷。這下陡然逆轉,石虎等人均未料到還有這一手,圍攻的眾人被震退數步,只得守好門戶,運內力相抗。待他們斂氣尋人,帥帳之頂卻已破開一處大洞,石雷不知何時逃了出去。
石虎心中大驚,自己矯詔除去石雷,若傳到趙王耳朵里,後果不堪設想,急忙傳令捉人。眾人來到帥帳之外,夜已入深,哪裡還有石雷的蹤影?
石虎大怒道:「全軍戒嚴,挖地三尺也要把石雷找出來!」他不想大肆聲張,只派本部黑虎精騎親兵依次盤查,半個時辰過去了,仍是未見石雷蹤跡。此時心中亂了分寸,正自躊躇不定。
西門月見狀道:「元帥不必煩擾,石雷中了五覺歸塵之毒,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捱不到天亮。他剛才以命相搏,恐怕毒性深入臟腑骨髓,我們只需嚴守營盤,多加防範,明日天亮之前必見分曉。」於是傳令各營嚴守戒備,點燈巡邏,莫說是人,一隻兔子也跑不出去。
又待了一個時辰,果然帥帳東邊傳來喊殺之聲。石虎等人疾步向前,過了幾處營盤,遠遠見幾十名勇士正圍著一人搏殺。那人手持一柄長刀,雙目血紅,頭髮散亂,身中數處創傷,仍然死斗不屈。
西門月冷笑道:「眼睛應該是看不見了,耳朵恐怕也不行了。」
石虎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點頭不語。
「元帥,屬下這便取他性命。」呼延傑心想機不可失,如今石雷已是強弩之末,此時立下大功一件,將來要升個要職。他輕功絕頂,幾步間便侵到石雷近前,左鉤向前探出。石雷此時目不視物,只能察覺光亮而已。隱約聽見兵刃之聲,揮刀一擋,對方出招甚快,一股勁力傳來,知是呼延傑到了。此時右鉤也直指肋下,他原地轉身,再次躲過。
呼延傑身法如電,豈能容他喘息片刻,一套風火斷頭鉤法施展開來,石雷視力已失,聽力也難以集中,唯憑實戰經驗,勉力支撐二十來招。蒼狼、青狼見颯風護法速攻不下,正好顯露身手,各自從左右持刀夾擊。石雷哪裡還有餘力對戰,雙臂又挨了他們兩刀。蒼青二狼既已得手,分別從身後擒住了石雷一臂,便要將他按倒活捉。
石雷五覺漸失,但內心卻很明白,自己一代宗師,豈可落在此等小人之手!他中毒雖深,但心意氣相通,運功導氣的功夫仍在,於是斂起殘存的內力,以通天神功引氣之法漸漸聚於雙掌,掌力忽然向後發出。二狼近在咫尺,未料還有如此殺招,小腹均中了一掌,向後重重摔下。石雷沉力於雙肘之上,順勢向後擊出,用臂彎壓碎了二狼的胸骨。
這幾下兔起鶻落,僥是呼延傑手法迅捷,也來不及救得二人性命,他心中恨惱,殺心更盛,雙鉤如電探出,狠狠鉤穿了石雷的琵琶骨。
石雷大叫一聲,動彈不得,四周勇士們乘勢而上,將他撲倒在地,他內力幾乎耗盡,又受了十幾處創傷,自覺到了落幕之時。心想堂堂聖教主,只因一時大意,落了個如此下場。只可惜未能戰死沙場,卻死在族人之手,真是可笑可嘆!自己的後事,還是託付給了漢人來辦。其實他消失的一個時辰里,全靠漢將冉良相救,二人兼有師徒之情,暗自交待了身後事,已經不留遺憾,只是在場者卻不知曉。細細想來,幾十年進退榮辱無非權力爭奪,自己醉心於武學,一生行事磊落,卻不懂朝堂之上兩相傾軋、爾虞我詐,如此結局也算是咎由自取。臨死之際才明白,胡人中有小人敗類,漢人中也不乏英雄豪傑,其實胡漢各族本屬一家,這些年只知道打打殺殺,死傷無數性命,實在是執迷不悟了。倒不如交往融合,和平相處,未嘗不是一件美事。自己死後龍庭聖教全為石虎掌控,不知又要有多少生靈塗炭!他深知石虎殘暴好殺,自己若落到對方手裡,只怕多受酷刑折磨。於是朗聲道:「風護法,本座死則死矣,一身武功可不能失傳,且扶我起來!」
呼延傑知石雷內力將盡,琵琶骨受制,也沒什麼好怕的,來到近前冷笑道:「叛賊,還有什麼話好講?」
石雷緩緩道:「此事只可與你講」,忽然左掌擊出,呼延傑一驚之下,向後閃躲。不料石雷大喝一聲,竟將鎖住琵琶骨的雙鉤震開,四名持鉤勇士一齊跌倒。他連出五掌,逼得呼延傑腳法錯亂,此時兩名勇士舞刀來救。石雷眼力不濟,聽音辨位,奪過一把單刀,祭出天王刀法中的最後一式殺招,捨生追魂。這是一招同歸於盡的刀法,以前從未用過。呼延傑見石雷彷彿人刀一體,刀鋒如電襲來,縱身飛起,運力連出三掌,盡數打在石雷要害之處,心中一喜,卻覺腹內一涼,刀頭竟貫腹而出。
兩人同時從空中墜落,呼延傑驚愕難解,用最後氣力問道:「這是什麼刀法?」
「捨生追魂!」
「難怪、難怪……好刀法!」言罷慘笑兩聲而亡。
西門月匪夷所思,石雷重傷之下鎖住了琵琶骨,如何能夠發力反擊?其實石雷任督二脈早已打通,暗暗以經脈逆行之法蓄力,衝破雙鉤制伏,因其目不視物,只能在近身之際搏殺呼延傑,可他中毒已深,強行逆運真氣,此時經脈皆毀,終究到了大限之時。
石雷強忍劇痛盤膝坐起,頭髮散亂,雙目如血,卻別有一股神威凜凜之氣。剛剛搏殺一虎雙狼的功夫,令在場眾人無不驚嘆,勇士們心中揣揣,不知他還有什麼殺招,一時間竟無人敢靠近前。他想冉良必能繼承自己遺志,後事既然無慮,釋然露出一笑,緩緩說道:「我心昭昭,日月可鑒,眾位弟兄,好自為之!」營帳角落處,正有一雙眼睛暗自流淚,冉良心知「好自為之」乃是對自己所言,他默默回道:「必不負師傅所託。」數十年後冉良之子冉閔誅殺石氏子孫,終於滅亡後趙,建立冉魏政權,自是后話。半晌后,等到黑虎精騎圍上擒拿時,方知一代宗師龍庭無敵,早已魂歸天地之間。
英雄的謝幕,或悲慘,或壯觀,或遺憾,或平淡,都是他們無悔的選擇。
註:①錢塘:今ZJ省HZ市。
②建康:313年,建業改名為建康。
③小叔:石雷是石勒族弟,屬石虎叔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