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年孤獨難遇知音(一)
高考分數出來了,分數線也很快公布了,史溍以一分之差不及一本線。
而在史溍心中,只有讀一本大學,才是不辱使命,才不枉多讀了一年高中,才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可是,現在的局面彷彿一個魔咒,一個怪圈,讓史溍頓感造化弄人,命運的弔詭。想當初,他也是以一分之差不及三本(一)分數線,最終不得不以上了本科線的資格落入專科院校就讀。他心中有千萬個不甘,才痛下決心來江陰縣老一中復讀。
經歷了一年勵精圖治、卧薪嘗膽的復讀時光,他終於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次高考。
可現在史溍仍以一分之差不及一本線,上線幾乎變成不可能。為此,史溍左思右想都想不通,明明自己平時的會考成績都超出了一本線二十幾分,臨到高考,卻落入一本線之下。連老一中的班主任都說自己完全有實力考取江州大學、江州科技大學、江州師範大學、江州理工大學……而他的理想便是江州市的頭牌大學——江州大學,以前在江陰縣二中讀書的時候,剛剛升入高三,那時的現任班主任,是教了史溍三年語文的李家慶老師,他找了一個與史溍單獨相處的機會,試探性地問了問史溍他的高考志向是什麼,史溍斬釘截鐵地回答——江州大學。
李老師那時是一位年輕的班主任,從江州師範大學畢業多年,也是從江陰縣二中考上去的,讀的是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母校來任教,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學生考上江州大學,他頭一次聽到有人敢把自己的志向定於此,著實把他震驚到了。「不管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有遠大的志向和抱負終究是好事!」李老師心想,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用手輕輕拍了史溍的肩膀,史溍也扭頭端詳著老師清俊的臉龐,相視無言,然而一切盡在不言中。
對史溍而言,大學理想或許還很朦朧,好比在漫漫求學路上的一輪紅日,眼前的道路註定是荊棘叢生、濃霧瀰漫,他也不清楚追趕這輪紅日要付出多少心血,離它到底有多遠,他只是憑藉著一股韌勁,或者說一股子傻勁,勇往直前,跌倒了算什麼,弄得頭破血流算什麼——爬起來就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的這種品質好比一把雙刃劍,指向不同,帶來的境遇就會有所不同。有時,它會帶人脫離困境,升入天堂;有時,它也會帶人入魔入幻,墜入地獄。這自然是后話,現在的史溍只是一門心思的考大學,這劍就是一把利刃,是倚天劍,是能實現人生騰飛的法寶。
「江州大學」是一輪紅日,刺破了史溍眼前的霧靄,激勵和指引著他不斷前行。前行歸前行,但實力不濟又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第一次高考,史溍以離三本(一)分數線一分之差的成績名落孫山,收到了一所專科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這也是一個不出大家意料之外的結局,出人意料之外的結局倒是有一件,那便是他的同桌劉成居然連本科線都未上,真是大跌眼鏡。殊不知,他是李老師最鍾愛的學生,平時成績優異,每次會考成績名列全年級的前十名,是寄予厚望的尖子生。
史溍原以為和他能夠建立深厚的友誼,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整個高二和高三,劉成與史溍是同桌,這原本是他的自由選擇,也是多方打探之後做出的決定,開學之初,史溍在教室里埋頭鑽研英文語法,一個人,而旁邊的一張桌子空著,或者說無人問津,史溍與周遭的喧鬧氛圍顯得格格不入。這時,一個瘦弱的小伙踱到了他身邊,
也不用搭理他,目不斜視的史溍早已感覺到這個人的存在。但他還是坐了下來,整個晚自習他倆沒有說過一句話,就這樣自顧自地學習。
這小伙就是劉成,高二分文理班的時候他是外班分到一起的,因此史溍和他並不認識。
劉成是一個性格開朗的青年,但開朗之中倒有一絲悲觀的成分,或許是由於家庭環境的原因,因為他是過繼給他伯父的兒子,兄弟二人當中唯獨他被過繼給對方,性格中難免會多了一分悲憤吧。
「與我同桌的是誰?」劉成也沒有閑著,課下他向與史溍同過班的同學打聽他的信息。
「哦,我以前班的史溍。」這人如是說。
「他人怎麼樣?」
「這個嘛,怎麼說呢,我跟他同過一年班,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
「哈……哈!」劉成有些詫異,但也開懷大笑了。
整個高中兩個學年,史溍在學習上完全不是劉成的對手,劉成的成績是穩健且有上升的趨勢,而史溍起起落落,顯得後勁不足。但史溍有一個長項,是劉成眼紅的,遠不及的,那便是作文。史溍的作文總會受到班主任老師的表揚,經常當堂朗誦,不僅如此,他還是校文學社的會員,雖然投稿不多,但是他寫的一首《口訥者》的短詩居然獲得了縣裡面的文學比賽的二等獎,這著實讓史溍風光了一把,校文學社的女社長還親自慰問這位新晉的詩人,而這首《口訥者》的短詩是這樣的:
天壓下來,胸腔爆炸
吶喊,嘴唇張合,卻聽不到聲音
如夢魘
蒼白,陰鬱,無聲的世界
眾神狂歡,極晝
鮮花,環繞
青草,瘋長
神在狂歡,思想在發酵,話語在狂歡
一片喧囂的海洋
你
沉默,沉默
終於,膽怯地,問那同一血脈
「我是一塊石頭?鞭打,怎能只有鞭子的聲響!?」
血脈,那靜止幽深的大河
投石,也只濺起一小朵浪花
眾神在狂歡,話語在狂歡
你
卻在吶喊
在心中,吶喊: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突如其來的榮譽給史溍的校園生活帶來了一絲漣漪的變化,正如大風大浪也會平息,更何況這點可憐的小波紋啊!
江陰縣二中恐怕也有好多年沒有迎來小範圍的榮譽和轟動了,至於本校學生能拿到縣級榮譽,雖說微不足道,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蓋」過了王牌對手第一中學,這在升學率持續低迷的縣二中看來,無異於一枚強心針,正如孫猴子抓到了幾根救命毫毛,在漫長的西行途中,也可抵禦山窮水盡之時的恐懼和不安,至於校方領導,在心理上,則更可能明白藉助自我膨脹來換取內心安定的救贖之道了。而我們的史溍同學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江陰縣二中校方領導的那幾根救命毫毛,甚至尋求快感的意淫對象。
這種快感自然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經過校方用紅底黑字的大海報隆重表彰,再在星期一的例行早會上廣播宣傳,無不流露出這所中學癲狂般的振奮和喜悅。
可以這麼說吧,史溍不太可能被現實生活中的某些浮誇的東西所迷惑,或許是自我封閉太久,早已陷入自我的內心世界無法自拔,也有可能正是由於這種與世隔絕的脾性,讓他較少沾染世俗的惡習和偏見,也因此他個人的純粹和淳樸得以較為完整地保存下來。加上他與生俱來的悲觀和憂鬱氣質,讓他多少鍛造了一點哲人思辨的能力和詩人純真的品性。當外界輿論如此喧嘩和騷動之時,而這肇因的核心竟然是史溍本人,他顯然成為校領導極力「炒作」的對象,而在與之朝夕相處的同學和老師看來,名不見經傳的「怪物」還有如此才華和能力,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料和想象的。
史溍被這個世界忽略太久,至少在這個校園環境當中,的確是如此。史溍自身的內功和定力或多或少也有停擺的時候,內心深處產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自我評價的客觀性也產生了短時間的撼動和偏移。雖然他未曾意識到這點,但是從行動上也透露了這點變化。
同桌的劉成也加入了另眼相待史溍的行列,言語上的陰陽怪調也轉入暫時的自然和正常,骨子裡雖然不把他當作學習上的對手,甚至有些歧視這位同桌,但是他在某些氣質和品性上如夏日正午的太陽,讓劉成不敢直視。正如課後史溍大方地贈予被劉成屢次索要的期末成績獎品一樣,末了,他依然能說出「有得必有失」的話來。
「史溍啊,史溍,你到底拿什麼來拯救自己,而你到底有多少力量蓄積在內心!如果換做我,恐怕早已自殺了事!是什麼讓你這般迂腐固執,世界在變而你總也不變,誰讓你像孤魂一般驕傲或者說卑微地活著!」劉成有時也會有這種奇妙的感慨。
有時劉成為了印證自己的某些猜想和判斷,假意要與史溍交心,自然與人攀談是劉成的長項,先與史溍請教答題的技巧,繼而探討人生,最後延伸至個人生活的講述。史溍也很大方地接受這位同桌的請教,傾囊相授,至於探討人生,史溍也自有一番想法,也不懼與人來說道和討論,也許是劉成貌似坦誠和友善的行為舉止讓史溍話匣子打開,從中也體驗到了一種久違的與人交流溝通的滿足感,暫時驅逐掉了內心的那種孤苦之感,也在對方的熱情和堆砌笑容的臉上看到了信任和同樣的滿足感。從上晚自習開始一直聊到上課鈴響,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之久,兩人似乎意猶未盡,在班主任李老師喊「上課」起立的時候,他倆如久未重逢的故友一般難捨難分,情緒高亢且不願閉嘴!
劉成自認為伎倆高超,總算把史溍帶進了溝里,雖然犧牲掉了今天晚自習的時間,可在他看來,近距離接觸史溍的靈魂深處遠比做幾道數學題更具有挑戰性和魅惑感,心裡不由得暗喜:「史溍啊,史溍,今天我就來為你切脈診病,看你的病根在哪裡。」
史溍這邊果真輕信了劉成的鬼話,把內心深處的那些傷痛記憶和盤托出,在他看來,交朋友必須交心,坦誠和信任是第一要義。
史溍現在依舊沉浸在劉成為他所編織的友情迷局之中,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坐在他們身後的康凱也嗅到了某些苗頭,他和史溍、劉成同住一個寢室,向來與劉成要好,雖說談不上推心置腹,可也算過得去那種。之所以不與劉成有過多的來往,自然覺得劉成這人過於「小人」和不厚道。史溍這個同學在他看來,儘管性格孤僻,可也算一個至誠至信的赤子,或許他早已忘掉了和康凱曾是初中校友的事情,要說成績,其實在那時康凱是遠不如史溍的,史溍那時成績拔尖,尤其在初二下學期期末奪得了全年級第一的名次,倒真的很讓康凱本人吃驚,更讓他佩服的是當年史溍參加全年級的英語競賽初試,他是唯一能拿到高分的學生,而且筆試部分幾乎全對。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初三,成績也跌入低谷,最被老師看好能升入縣一中的優等生如今卻也只能進普通中學就讀,而且整個人抑鬱封閉,或許與他升學失敗有某種關聯吧,想歸想,但這與康凱本人也沒有多大關係,現而今,風水輪流轉,如今的康凱早已成為縣二中整個高二年級的明星學生,幾乎包攬了各項考試的第一二名。再看看我們的英語課代表劉成,他自然也不是康凱的對手,現而今居然還做著不可思議的舉動,毅然決然地與史溍聊起了人生,聊起來陳年舊事。這自然是再也蹊蹺不過的事情了,恐怕史溍要吃大虧了啊,康凱內心思忖著。
課後,史溍和劉成談興未減半分,臨到教室熄燈的幾分鐘,劉成戛然而止,不發一聲,史溍有些詫異,但也不好繼續,可從心底上覺得劉成可能是他一生要結交上的摯友。於是,他離開座位,走出教室,在校園路燈的陪伴下,極力剋制內心的激動和喜悅,他獃獃地望著皓月星空,心底柔軟多情,心想:「這是多麼美麗的夜晚啊,以前我沒看到的就如我和劉成一樣,原來偉大的友誼會在某個時刻在我們之間萌發,成長,瞬時爆發,足以抵擋無數凄寒的夜。想必他也和我一樣,為了我們今晚的摯誠而激動不已,恐怕他現在還在教室里等我歸來,我們還可以徹夜長談,忘乎所以地瘋狂!」
這個念頭在史溍大腦里越來越深刻,他幾乎信以為真,而此時劉成早就對史溍失望透頂,蓋棺認定史溍果真是一個可憐蟲,也是經不起挫折和打擊的弱者,是活在過去的行屍走肉,所以才用封閉和驕傲來掩飾自身的脆弱以此來尋求自我保護。劉成對史溍完全喪失了興趣,也就在熄燈那一刻返回寢室,與同寢室的人侃天說地去了。
史溍推開門,教室內空無一人,路旁的燈光透過窗玻璃,穿過一個個書堆,冷清之外多了一些熟悉,熟悉之中,孤獨的孩子也不再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