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年孤獨難遇知音(三)
在母親韓瑞交學費的當口,史溍到這所曾經的縣重點中學舊址逛了一下。
說一千道一萬,也不過如此。和他所在的二中相比,的確是半斤八兩,有時還沒二中的基建完善,不過,這裡的綠化很好,操場上,校園主幹道兩旁,大多鬱鬱蔥蔥,紅牆青瓦,古色古香,簡直就是一個縮微版的大學校園。好的中學,最終比的不是基建,而是學習氛圍和師資力量,這些軟實力是千金難買的,是幾棟大樓招引不來的。作為江陰縣的頭號中學,升學率雖然在江州市排不到前三甲,但也是中流砥柱,每年考上重點大學的人數居高不下,個別學生甚至能企及北大清華等全國頂尖學府。
江陰縣一中的新校址建好,全體師生整體搬遷到那裡,古詩有云:「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餘黃鶴樓。」老一中殘留下來的是返聘的老教師和那些來自江陰縣各高中的落榜生,大家齊聚一堂,老的發揮餘熱,年輕的繼續追逐自己夢想,這種「老少配」的師生關係成了這所復讀學校的一大特色。
史溍看完校園的環境,又到主教學樓看了一下,這是一棟三層的建築,史溍還沒有走近,就聽到了從二樓傳來的熙熙攘攘的聲音,再一看,原來還有很多和他一樣來此復讀的學生,他們也在熟悉校園環境,史溍拾級而上,許多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撞入眼帘,他們有的三三兩兩結伴交談,有的靜默無言,遺世獨立,當史溍進入這個群體后,發現幾個熟悉面孔在一旁註視著他,目光灼灼,他掃視了一圈,的確,居然有他的五個二中同學,他們分別是金聰、代巍、伍艷華、肖奇,還有劉成!
金聰試著走近史溍,但史溍並沒有做出回應,他也只好退卻,劉成和史溍是昔日同桌,但現在也不過陌路,互相裝作不認識而已。
史溍看了一下,原來複讀學校只招了兩個班,每個班六十幾人,再仔細看牆上的往屆復讀生的成績布告,他發現,來此復讀的不乏高分考生,而且考上江州大學也有,至於江州科大,江州師大,江州理工大,更加是不在少數,史溍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他憧憬著有一天他的名字也能公布在這張光榮榜上,同樣激勵後來者。
初入江陰縣老一中復讀,肖奇被分到另外一個班級,史溍和金聰、代巍、伍艷華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除此之外,還有劉成,兜兜轉轉,史溍還是和劉成成了同窗,這可能是命定的緣分。
班主任依然是一位語文老師,姓袁,也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不過,他很有經驗和方法。新學期第一個月全校就統一進行了一次全學科摸底考試,袁老師把過了600分的10名學生召集起來,簡短地問了他們的學科優勢和劣勢,這10名學生中就包括史溍和劉成,問詢的順序是依照成績從高到低來的,第一個是一名女生,史溍對這個女生早有耳聞,聽班級傳言,說她是江州科大的保送生,校方答應,只要她的高考成績過了指定的分數線,學校願意降分錄取她,結果2003年高考是一場噩夢,對大多數人都如此,對她也沒有什麼不同——她落榜了。在家裡她哭得厲害,畢竟是女孩子,柔弱和淚水是她們的標誌,有人說:「眼淚可能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但有時女兒的柔弱和眼淚勝過無數硬漢的剛強和鐵石心腸,滴水能穿石,即是如此。擦乾眼淚,收拾好心情,重整旗鼓,整裝待發,這個平時愛穿牛仔褲的、文靜的、頗有才氣的女孩子便來到了老一中復讀,
繼續追尋著她的大學夢——江州科技大學,很快,史溍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姓周名黛,對,就是林黛玉的黛。
這次約談,周黛第一個說,顯然她的成績排名第一,是最有實力的一名學生。史溍終於見識到了班級的各路尖子生,等他們一一說完,第九個說話的才是史溍,史溍對自己的優劣勢心中有數,直截了當地回答:「數學和理綜是自己的劣勢,而語文和英語還行。」袁老師點了點頭,然後讓最後一位學生說了,他就是劉成,劉成和史溍並排坐著,中間卻隔著一個空位,才不至於那麼尷尬,恐怕這裡所有人,都不會知道史溍和他曾經是同桌兩年的同學。
同學之間,哪有那麼大的仇恨呢?即便如史溍這般孤僻冷淡的人,也不至於不念及同桌之誼,至於史溍為什麼會這般冷酷無情,可能劉成曾經果真做了特別對不起史溍的事。
往事如飛,一下子回到縣二中高三(9)班。那時正當全班學生全力拚搏2003年高考的時候,因為幾次的會考成績,劉成在全年級都躋身前十名,後勁十足,而史溍時好時壞,好的話,也能進前十名,但總歸排在劉成的後面;壞的話,十名開外,甚至二十幾名,等於沒有什麼希望。在史溍最低潮的時候,劉成趁史溍也在寢室,在室友談及會考成績的時候,突然精神異常亢奮,來了股邪勁,將這次會考成績排名準確無誤地高聲捋了一遍:「第一名:康凱,第二名:嚴川,第三名:我,第四名:李剛,第五名:伍艷華……第十名:金聰。」史溍既不聾也不啞,自然聽得真切,頓時心如刀絞,牙關緊咬,但他還是忍了,只言未發。發怒!可又能說什麼呢?這時,康凱插了一句:「那史溍呢?」全寢室的同學聽聞,都沉默了。
……
「第十一名:肖奇,第十二名:代巍……」劉成念到第十五名后的名字就不念了,然後繼續說道:「高考,我志在必得,我的志向是江州……科技……大學!哈哈!」
這一幕場景是那樣的真實,那種刺痛的感覺愈久彌新,彷彿一根根鋼針扎入史溍的食指,但史溍溫潤如玉,寧可把一切仇恨消弭,寧可把一切痛苦深藏於心,忍辱負重,繼續他艱難的跋涉,不管怎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再大的懼與怕、苦和累,他都要挺過去。
高考進入倒計時,而劉成的狀態卻變得日漸浮躁乃至狂妄了,其行為越來越讓人匪夷所思,現羅列如下:
第一、心旌飄蕩,蠢蠢欲動。這完全是為了他前排的班花俞瓊,劉成課下和她打得一片火熱,平時找話題搭訕,加上下課唱情歌給她聽,這構成了劉成緊張學習的調劑品。
第二、挖空心思,撇開史溍。劉成在班上找了一個性格與之相似的同學,讓他和劉成換了桌位,事先並沒有徵詢史溍的意見,史溍也是無奈,心想,當初想與他同桌,是他劉成的自由,現在不想與他同桌,也同樣是他劉成的自由。他與誰坐在一起,並不重要,如果他劉成真的覺得和自己坐在一起,耽誤了他的大好前程,也由他去了,他史溍祝他美夢成真,前程似錦。但自此以後,他和劉成不會有任何瓜葛,同桌兩年的情分,就此唐捐了,老死不相往來了。
第三、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劉成後來換座位換上癮了,換掉了史溍,再換到和金聰一起同桌,換到了中排,又換到了後排,和男同學坐膩了,便打主意要和女生坐到了一起,首選對象便是坐在第一排的女優等生楊琴旁邊,楊琴的姿色雖然不及班花俞瓊,但也是一個頗有才氣和個性的女生,得逞后,劉成才算收心,不收心也不行啊,因為高考如期而至,他再也沒時間玩出新花樣了。
「心浮氣躁!」兼任外班班主任的物理老師一錘定音,判定劉成不著調。
事實證明,劉成的各種高調荒唐的行為最終淪為了小丑的滑稽表演,跳樑小丑再怎麼跳,終究還是小丑。高考結束,史溍不太可能成為黑馬,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劉成也沒有考上江州科技大學,甚至連本科線都不及。
在高三(9)班,李老師關懷史溍不假,但是在駕馭培養劉成這個天資聰慧、情感豐富的學生上,班主任李老師顯得猶豫不決,拿捏不準。有時他想:「劉成這種學生,或許我管教得過多,反倒壓抑了他的個性的自由發展。說到底,我是喜歡這個學生的,甚至到了偏愛的程度,尤其是高三這學年,我見證了他的成長。他的機警,他的好學,他的圓通,他的自律,是我這麼些年來,都不曾遇到過的。作為班主任,我肯定希望他能夠圓大學夢,這對劉成,對我,對二中,都是有好處的。」
李老師又想到了史溍,他只是覺得無奈,又覺得可惜,同時帶有隱憂:「史溍和劉成相比。一個古板,一個機警;一個好學不得其法,一個好學得間;一個固執,一個圓通;雖然同樣自律,但一個自閉不前,一個自省上進。像劉成這種學生升入高校或者以後進入社會,極有可能是人中之龍,行業的佼佼者,而史溍……不好說,真不好說,也許是天才,也許是……請恕我……胡亂猜測……也許是……瘋子,有句話不是說:『天才在左,瘋子在右,他們只有一線之隔。』當然我不希望他是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做個平凡但不平庸的人才是合理的存在,哪怕是在平凡的崗位上發出微弱的光,也是很好的,像我一樣。天才和瘋子都太痛苦了,如詩人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和艾米莉·狄金森,如哲人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和路易·皮埃爾·阿爾都塞,如作家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和弗吉尼亞·伍爾芙,如藝術家文森特·威廉·梵高和路德維希·凡·貝多芬,如科學家艾薩克·牛頓和約翰·納什……」李老師想到此,心底頓時升騰起一種恐懼和不安,覺得自己想得太遠了,想得離譜了,也就顯得荒誕無稽了,他搖了搖頭,不再想史溍和劉成這兩個他都無比鍾愛的學生了。
半個月後,史溍和劉成順利參加了2003年的高考,前者不出意外,沒有出彩表現,後者出乎意料之外,未過本科線。全班師生一片嘩然,痛惜、失望、冷嘲、熱諷等各種態度兼而有之,各種情緒雜糅其中。
「我說過,我史溍和劉成不會有什麼瓜葛,同桌兩年的情分,也就唐捐了,老死不相往來了!」史溍在心底回蕩著當初這個誓言,它是如此的鮮明,彷彿是刻在骨頭上的印記,還要補上一句:「今後他好還是不好,都與我無關,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看誰走得更遠,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
老一中的復讀時光短暫而緊張,史溍刻苦治學,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一個星期有七天,每周他都會買七根蠟燭,每天晚上熄燈后,他在宿舍床鋪旁的書桌前點燃蠟燭,繼續奮戰,借著蠟燭微弱的光,複習和鞏固他的薄弱學科——數學和物化生,有時搞到零點,有時搞到天蒙蒙亮,宿舍里的同窗深深為史溍的這種精神而感動,都默許了他的痴狂和刻苦。
史溍一直並不接受自己復讀生的身份,雖說如此,難道他本人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高四學子嗎?高四啊,高四,它好比一道烙痕,不烙在身體上,卻烙在史溍的心裡,使史溍異常地痛苦,精神的壓力使他快頂不住了,於是,每隔一周他都會心情焦慮,持續一周時間,復歸平靜,焦慮像惡魔般纏著史溍不放,但史溍並沒有將自己的心理狀態告訴家人,他還是老樣子,現在年紀見長,沉默寡言和獨自承受的品性反倒愈演愈烈了。
就這樣過了一年,終於迎來了他的第二次高考,2004屆高考大軍繼續擴容,高校招生繼續擴招,有競爭,也有機遇,全看自己的實力如何,發揮得如何。史溍在「臨門一腳」的當口,突然向班主任袁老師提出要走考,就是早上從家裡來考場赴考,中午在宿舍里休息,下午考完再回家。從家裡到考場要多久呢?一個小時左右,一刻鐘步行,半個小時中巴車,一刻鐘走到考場。
「什麼?你要走考?!」袁老師聽到史溍這樣說,如雷轟頂,說道:「不行,這是萬萬不行的!你知道這要冒多大風險嗎?」
「不會有什麼風險,我心中有數,時間我都計算好了,充裕得很!」史溍只希望這次關係到自己未來的終極之戰,能和家人在一起,家才是他最安心的休憩地。
「你和你的父母都商量好了嗎?」袁老師望著這個意志堅定的孩子的眼神,他看到了無限渴望還有信心。
「他們都支持我的!」史溍乾脆利落地回答。
袁老師頭一次遇到這種事,頭一次遇到這種學生,他心裡想著:「史溍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是關係到自己未來的大事,萬一中途有事或者遭遇什麼意外,不能按時應考或者導致狀態不佳,他這一年的努力等於白費。可是,看他的目光又是如此堅定,不像是草率做出的決定,好吧,老夫就放他博一回吧!」
「好吧,不過,考試前你一定要讓我看到你在現場,僅此一條。」袁老師的幹練和魄力無處不在。
「嗯……」史溍欣慰且滿足地點了點頭。
那年的6月7日和8日,都是晴天,早上多霧,但並不妨礙史溍準時趕到考場。那兩天,史溍精準穩妥安排好了自己,兌現了他的諾言。兩個早上,當袁老師帶領全體同學進入考場的時候,史溍有意地出現在了袁老師的視線里,然後向他點頭示意,他們活像兩個接頭的線人,最後史溍便夥同其他考生走進考場。
那年高考,題目不難。就連史溍的薄弱科目——數學和理綜,他都快做完了,連最後一道題,他都破天荒地演算到了倒數第二小題。整體感覺,順風順水,難易適中,估計能發揮出他平時會考的水平,剩下的事情只是靜待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