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嘗枇杷（三）
進了鬼門，林三七才隱隱約約地明白落無悔為什麼要把鬼嬰帶在身邊。
它好像能掩蓋人氣。
鬼門後面是鬼界，一進去便能看到一條長道，兩側蓋滿房子，錦天秀地，蜿蜒間還穿過一條長河。
晚風掠過，長河裡的水既紅又渾濁，仔細一看上面還漂浮著蟲蛇，順著水浩浩蕩蕩地流向一側。
卻還有鬼坐在岸邊持竿釣魚。
而發著冷光的螢火蟲在半空中低飛，林三七稍稍地抬起手，一隻螢火蟲便停到指尖上。
可螢火蟲似乎更喜歡落無悔。
它沒在她這裡停留多久就飛到了他肩膀上，一閃一閃地發著微弱的冷光，如一盞脆弱易熄的燈火。
林三七伸手過去，點了點螢火蟲，笑道：「沒想到你還挺招螢火蟲喜歡的。」
落無悔側過頭。
他垂眸看了一眼：「這些螢火蟲是鬼剛魂飛魄散才會形成的，只存在一天，一天過後，螢火蟲消失，意味著世間再無此人。」
「因為魂飛魄散的鬼不得入輪迴、再世為人。」
落無悔邊說著邊彎腰看小攤上擺著的鑲嵌了人眼珠子的燈籠，掏出銀子買了一盞，拿在手上。
他問：「你不買一盞么？」
螢火蟲扇動翅膀飛走了。
林三七一眨不眨地盯著落無悔拿著的燈籠看，鬼界雖是黑夜，但燈火通明，用不著提燈籠也能視物。
最重要的是這燈籠居然用人的眼珠子作裝飾，這審美非常的陰間。
恕她一時半會兒喜歡不上來，但還是留了個心眼：「為什麼買燈籠？我們是要去很黑的地方？」
落無悔笑笑沒說話。
林三七立即豪氣地掏錢買了一盞，反正跟著他買准沒錯，儘管燈籠看著挺毛骨悚然的。
人間的銀子在鬼界也可用。
攤主收銀子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像是有些疑惑，特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姑娘是新來的？」
林三七不動聲色地提著燈籠往後退幾步，隨時準備跑路，裝作不理解他的意思：「新來的？」
攤主死之前是只豬。
機緣巧合化為鬼後人身豬面。
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愣是沒看出有什麼不妥，笑著撓撓頭，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
「對啊，一看你就是剛死不久剛來鬼界的，身體都還熱乎著呢，我怎麼會看不出來。」
攤主自詡聰明。
「哈哈哈，說對了。」林三七直接給他豎起個大拇指，「您真聰明，我確實剛死不久，才來的，不知這可有什麼規矩需要遵守的？」
她本以為鬼界會很恐怖，不料這裡的鬼還挺逗。
尤其是眼前這位頂著張豬臉的攤主，笑得皺紋都擠成一堆了。
林三七緊張的心情瞬間放開了不少，還有心情打探起消息來了，入鄉隨俗在哪裡都適用。
落無悔看著她將幾乎要邁開了的腳挪回來，目光在她那張談笑風生的臉停留了片刻。
再悠悠收回。
他又怎會感受不到林三七這段時間來的故意接近、討好，只是有些好奇她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麼。
她說，想要他的心。
可是，想要他的心的人都得死。
鬼界的風將林三七垂在背後的長發吹起來，飛飛揚揚，幾縷拂過落無悔的手，帶著一抹海棠花香。
他抓住了，又鬆開了。
林三七擔心落無悔扔下自己跑了，跟攤主說著話之餘，還拉著他的衣角不放，卻又保持著不會令人排斥的距離。
他凝視著她拉住自己的手。
心想，再等等也無妨。
攤主被誇后那叫一個心花怒放啊：「姑娘這是問對鬼了，我們這兒雖沒什麼規矩，但遇到鬼王千萬得避開！」
林三七從隔壁攤買了把瓜子。
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饒有興緻地問：「為啥，鬼王長得很醜、性格很兇？」
「不是。他很喜歡笑著殺人殺鬼。」攤主接過她遞來的瓜子，也嗑了起來，「謝謝姑娘。」
林三七吐出瓜殼：「不用謝。」
她沒忘問落無悔：「要不要？」
他搖頭：「不要。」
攤主又補充道：「不過他出現都會戴著一張青銅面具，我覺得應該長得也不好看，否則遮什麼遮？」
落無悔面帶微笑地站在他們旁邊，指腹摩挲著燈籠上的眼珠子，聞言難得正眼看了他一下。
林三七又問了幾個問題。
攤主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好不容易遇到個聊得來的，恨不得拉著她聊個天荒地老，把做鬼這麼多年知道的事都嘮叨一遍。
而林三七嗑完瓜子就想走人了，只不過臨走前特好奇一件事，這個鬼怎麼長著一張豬臉？
「大哥，您這臉……」
攤主好似臉紅了：「是不是很好看，我沒死之前，可是豬圈裡面最俊俏的一隻豬，有很多母豬都喜歡我。」
可能大家不是同一個物種的原因，林三七無法共情母豬的審美。
她怕落無悔等得不耐煩，於是快速斬斷話題：「嗯，很好看，大哥您這張臉的確是百年難遇，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好嘞。」
林三七跟著落無悔繼續往裡走。
鬼嬰被收在了沈輕風給林三七的鎖魂袋裡面，此刻就掛在她腰間：「你能感應到沈大哥和白姐姐在哪兒么？」
落無悔抬眼望向看似沒有盡頭、吊著成排成排血色燈籠的道路：「走到盡頭，也許能遇到他們。」
「哦。」
走了不知道多久，林三七突然間發現周圍一個鬼也不見了，再看落無悔。
只見他微斂笑意，看著前方。
她也跟著看去，盡頭現出一幅會動的畫面，栩栩如生，彷彿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
林三七看到了一名幼小孩童。
他穿著有神聖、純潔之意的白色衣袍，沒高高紮起的馬尾，只是扎了個小髻。
面容白皙稚嫩，如冰似雪。
外面是星河燦爛，密室裡面是長眠黑夜，他坐在髒兮兮的地面上，周圍的妖邪之氣濃郁。
瘦骨嶙峋的手腕拴著兩道沉甸甸的鎖鏈，每動一下都會發出清脆的叮叮噹噹聲。
一間寬大的密室里點了十幾盞燈。
每死一人便滅一盞。
一名白袍老嫗拖著一條瘸腿，推開了沉重的石門，走了進來，布滿皺紋的手捧著一碗飯。
她走到孩童面前，緩慢地蹲了下來，看似慈祥地道：「孩子，來，吃點東西。」
他彷彿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抬眼問老嫗：「什麼時候到我？」
白袍老嫗見他不接飯，眼底閃過一抹不耐煩，便把碗擱到地上：「很快了，我們都不急，你著急什麼……」
還沒說完，對一個孩童沒多少防備的她就被鎖鏈勒住了脖頸。
她看到了一張天真無邪的臉。
而擁有這張天真無邪的臉的主人正是一名幼小孩童。
他用拴住他雙腕的鎖鏈束縛住了白袍老嫗，再略顯笨拙地拔掉她髮髻上的釵子，刺穿了她的喉嚨。
鮮血破喉而出，濺到他滿臉都是，他鬆開了手，舔了下飛濺到唇邊的血，慢慢地捧著那碗飯坐回原地。
石門又被人從外面打開。
當來人看到密室里的景象后，愣住了，先是震驚，再是暴怒，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他們看向安安分分地坐在角落中、面容無害的孩童，再看向死不瞑目的白袍老嫗。
有人沒忍住拔劍上前一步，斥道：「孽畜，竟敢殺我蜀劍派的人！我看你是想死！」
一名白髮道人攔住了他。
「修習邪魔歪道之人的兒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我們現在留著他還有用，不久后我們便能替天行道了，何需急於一時？」
那人聽完果真收回了劍。
他們的每一句話都義正言辭、理直氣壯、底氣十足，他們嫉惡如仇地盯著孩童。
他也回視著他們，坐在低處，卻彷彿能俯視著他們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永無止境慾望和渴望。
他們因喜、怒、哀、懼、愛、惡、欲而興奮顫抖，可又無一例外地戴著一張一張正義的面具。
孩童低頭吃飯了。
林三七看著這名孩童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問落無悔：「這又是幻境么？」
他笑彎了眼：「不是，這是狐狸精的幻術，跟幻境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看來是有狐狸精進了鬼門啊。」
落無悔走過去，掐死了孩童。
幻術消失。
這個時候她才看清那孩童眼角也有一顆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