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073章 亂世花魁(10)
在船上睡覺的感覺很奇特。
在永無止境的晃動之中,巫洛陽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艘顛簸的小船,整個人處於清醒和混沌之間的第三態,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有。
而後在某個瞬間,熟悉的女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將她從這種奇怪的狀態之中拉扯出來。
好像頭皮被人抓了一下似的,巫洛陽猛地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人依舊躺在裴煙房間的床上。這張床比巫洛陽自己房間里的更軟,躺下來整個人便被包裹住,彷彿陷入一團棉花之中,立刻就會被卸去任何力氣,無法掙扎。
她躺了一會兒,聽見外面的喧鬧聲逐漸靠近。
是宴席結束了,有人送裴煙回來。聽聲音並不是今天在船上的那兩位,其中還夾雜著男子酒醉后大舌頭的含糊嗓音。一行人很快來到房門外,讓躺著的巫洛陽悚然一驚。
她連忙伸手,將床帳放了下來。
想了想,又掙扎著坐起來,將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確定房間里沒有留下其他的痕迹,這才重新躺回去。
四月的天氣,這一番動作竟讓她出了一層薄汗。
然而外面的人沒有走進來,而是就停在那裡說話。巫洛陽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裴煙的房間外面,就是一處待客的廳堂。縱然她是這樣的身份,能夠登堂入室的客人其實也沒有幾個,何況是這麼多人,更不會進來了。
冷靜下來,她才終於聽清了外面的對話。
這些客人們跟裴煙說起話來個個都輕聲軟語,即便是喝醉了,似乎也怕唐突了她似的。此刻把人送回來,說的也是接下來的安排,想要約她去哪裡賞景,得了什麼好東西想送來給她品鑒,以及勸她這次在北國多待一段時間,不要急著走……等等。
一個個依依不捨,把許多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這才被送走了。
巫洛陽在房間里聽了半天,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
她是知道裴煙艷名高熾,追隨者遍布天下的,更知道裴煙光是利用這些人,能做成什麼樣的顛覆乾坤的大事,但那畢竟只是背景介紹里寥寥數語,遠沒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這種震撼。
當然,巫洛陽也知道,如今這種局面,恐怕是裴煙刻意經營的結果。
但這一切都不影響她心裡的酸。
她的心上人的美麗、聰慧和好處,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到,都想靠近,光是想想就讓人很不爽啊……
於是等裴煙送完了客人,梳洗畢,回到房間里,見床帳垂著,走過來查探的時候,巫洛陽便抓著她的胳膊,把人拖進了帳里。
裴煙喝了一點酒,本身就有點暈,被她這麼一拉,頓時天旋地轉,被裹在雲堆似的褥子里,半晌才回過神來,笑著調侃壓在身上的人,「巫娘怎麼這樣著急?」
巫洛陽不說話,伸手去捻她左耳下的那隻副耳,然後又低下頭,用唇去觸碰。
裴煙偏過頭,方便她動作,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
一開始,她不相信巫洛陽是真的愛她,畢竟對方出現得太突然,而像她這樣的人,既難以相信這毫無緣由的愛,更不可能回報同等的愛。
而現在,裴煙只能在心裡感慨,原來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了解自己。
認識巫洛陽之前,這個世界給她的感覺只有無聊和厭倦,這厭倦的情緒,又與她自身的經歷糅合成了一種毀滅的衝動,讓她始終對這個世界心懷惡意。
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巫洛陽就讓她重新領略到了這個世界的美好。
說是重新或許也不對……過往的記憶已經模糊了,被更加鮮活生動的畫面所取代,裴煙甚至想不起來,在那段沒有巫洛陽的時光之中,自己是否曾經愛過這個世界。
但無疑,現在的她是深愛著的,深愛著眼前這個人,於是也愛她所身處的這個世界,愛鮮花、雨露和陽光。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她深愛的人,也正如此熱烈地渴求著她。
微醺的狀態讓裴煙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喝醉的情形,以及那場並不完美的洞房花燭。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現在回頭去看,才知道當時的行動有多潦草敷衍,也難怪巫洛陽會拒絕,雖然……裴煙又笑了,雖然她根本不可能真正拒絕自己。
很難說心裡有沒有遺憾,因為如果不是當時那樣做了,她和巫洛陽的關係,或許不會進展得這麼快。說不定直到如今,還在彼此試探,浪費時間。
不過,或許可以補償她一個更加正式,更加盛大的洞房花燭夜。
耳朵忽然微微一痛,裴煙回過神來,對上巫洛陽不滿的視線,聽她問,「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裴煙伸手擁住她,抬頭吻了上去。
……
在船上住下來,巫洛陽才發現裴煙這艘船竟別有乾坤。
這艘巨大的畫舫,可以容納上百個人同時居住,而裴煙將這些人分成了明暗兩套班子。要做到這一點,看似很難,但實際上,只要在關鍵的位置上安排上知情者,再加上幾條隱秘的、可以暗中行走的通道,以及一整套的行動指令,她就做到了。
靠著這套暗地裡的班子,巫洛陽可以自如地往來於安排給她的住處和裴煙的房間,而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而連這樣的秘密都和盤托出,也說明裴煙已經完全信任她,不再有任何隱瞞。
當然這一點,巫洛陽只看系統面板上的氣運值就能知道。
所以,這個秘密的公開,並沒有在兩人之間引起多大的波瀾,只是方便了巫洛陽每天晚上跑到別人的房間去爬床。
有時候白天她也去。
這個時候,裴煙通常都在陪伴她的客人,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前面的待客廳里,不會回房間。如果她在外面待客,巫洛陽就能聽到她們的對話。
她本來以為自己應該能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但實際上,偷聽只會讓她喝上一肚子的醋,別的什麼用都沒有。
幾天下來,巫洛陽感覺自己身上已經快被醋腌入味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金屋藏嬌的怨婦,看誰都像是要跟自己搶人的,又沒有任何手段對付她們,於是只能越發痴纏,妄圖把人榨乾。
好消息是,裴煙的畫舫終於要啟程離開大都,前往另一座城市。
啟程的這一天,巫洛陽依然是待在裴煙的房間里,聽她跟來送行的人寒暄。
不舍的話說了一籮筐,啟程的時間一推再推,直到下午,裴煙才將這些人勸回自己的船上,吩咐船工起航。但是透過窗戶往外看去,就會發現,其他的船隻依舊護航在畫舫兩側,並沒有離開。
直到船開出了大都的地界,那些船隻才陸續返航。
「你每次走的時候,都要來這麼一遭嗎?」巫洛陽問已經回到房間的裴煙。
裴煙笑著點頭。
巫洛陽說,「看這場面,我都忍不住懷疑,如果你真的扯出大穆皇室的旗子,說要復國,這些人會不會也乾脆利落地叛國,繼續追隨你,支持你。」
「怎麼可能?」裴煙失笑,「他們喜歡我,就像是喜歡一件絕世珍寶。因為太過珍貴,所以再怎麼小心翼翼都不為過,甚至不敢輕易捧在手心裡賞玩。」
可是,物件就是物件,又怎麼可能影響到人的立場呢?
別忘了,這些人之所以擁有賞玩珍寶的資格,正是因為他們都是北國的皇親國戚。如果裴煙成了女皇,彼此之間的地位就會徹底顛倒,那就像是物件爬到了自己的頭上,恐怕非但不會高興,反而會惱羞成怒,因愛成恨。
巫洛陽聞言,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不喜歡你和他們周旋。」
並不僅僅只是因為吃醋,更是因為親眼見過之後,才知道裴煙這跟鋼絲走得有多懸,怎麼都放心不下。
「那你就繼續努力吧。」裴煙說,「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固定地盤,勢力大到能跟四國分庭抗禮,不需要再敷衍他們的時候,我就可以停下了。」
「我會的。」巫洛陽深吸一口氣,「最多三年,一定接你回來。」
「這麼有把握?」裴煙挑眉。
巫洛陽道,「原本也沒有那麼大的把握,但這段時間,我去了南北東三國,發現事情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難。」
四國目前看起來還算安定,只是時不時會有一些小小的民亂,但絲毫不影響上層權貴的歌舞昇平。可實際上,這種和平的假象,是建立在民脂民膏的基礎上,底層百姓已經連飯都吃不飽了。
百姓們很會忍耐,如果是因為天災吃不飽,誰都不會有別的念頭。可地里明明每年都能出產那麼多糧食,卻要被搜颳走七八成,留下來的連果腹都不夠。當快要餓死的時候,明知道糧食就藏在富貴人家的倉庫里,誰還能忍?
裴煙聽著巫洛陽的講述,不由微微出神,「可惜我不能親自去看看。」
「怎麼不能?」巫洛陽狡黠一笑,「讓你的船慢慢開,只要不停下來,沒人能上船檢查,誰會知道你不在?」
裴煙立刻就心動了,「那……我們去哪裡?」
「這你不用管,跟著我走就是。」巫洛陽說,「等快到地方的時候,再送你回船上。」
「好。」裴煙毫不猶豫地點頭。
其實有一件事她們都很清楚,但是誰都沒有提過——巫洛陽不可能一直留在裴煙的船上,被她金屋藏嬌,離開大都之後,她很快也會走。
離別總是讓人難過的,何況還是在情人之間。
現在巫洛陽要帶裴煙一起走,等於是無限推遲了分別的那一刻,裴煙自然無法拒絕。
兩人帶著簡單的行李,經過秘密通道下了船。巫洛陽的人就在這裡接應,載著她們遠離了畫舫,前往附近的一處村莊。
小船自然不如畫舫那樣平穩,也不像畫舫收拾得乾乾淨淨,船身常年被水浸泡著,留下了很多斑駁的痕迹。但裴煙坐在這艘船上,吹著迎面來的風,看著兩岸的風景,卻只覺得心情開闊。
她半靠在巫洛陽身上,哼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調。那是她很小的時候,還住在禁宮之中時,乳母哄她睡覺時哼唱的曲子。
到如今,乳母的長相和姓名都已經模糊了,這曲調卻留在了裴煙的腦海里,不曾磨滅。
巫洛陽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裴煙低頭看了一眼,反手抓住她,十指交錯,將兩隻手緊緊扣在了一起。
「我們現在像不像私奔?」巫洛陽笑著問。
裴煙閉上眼睛,也笑著答,「那不是很好嗎?」
她想,如果大穆沒有亡國,自己現在還是住在深宮之中的公主,那她也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拋下一切,跟著巫洛陽走的。
不過到了村子里,她才發現,什麼私奔,不存在的。這個村子,也已經成了巫洛陽的據點。
「什麼時候弄的,不是說只建三個據點嗎?」她問。
巫洛陽義正言辭地道,「就是來的路上,因為有一艘船壞了,不得不臨時停靠,沒想到這些百姓的生活如此水深火熱,我們當然要伸出援助之手。」
這是她規劃的新路線,一邊搶地盤,一邊在敵人的勢力範圍內經營,等到舉旗行動的那一天,到處都是響應的人,便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蕩平宇內,完成一統。這樣,底層百姓便不會遭受太大的損失和影響,依然可以安穩地生活。
裴煙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巫洛陽很在意普通百姓。
這或許就是巫洛陽和所有人——包括她在內——都不一樣的地方。
讓她忍不住去想巫洛陽曾經問過她的那個問題:你想統治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你和其他的統治者又有什麼分別?
也許,這答案巫洛陽早就已經一遍一遍告訴了她。
……
巫洛陽給裴煙的驚喜還不止這一個。
因為已經決定要在四國之內多點開花,經營儘可能多的據點,所以巫洛陽也就經常要在四國之間跑來跑去。反正她現在已經拿到了官方的身份,倒也不用擔心四處走動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而她最先打算經營的,就是裴煙這一路上會經過的地方。
如此一來,兩人的路線就重合了。
至少在一兩年內,她們會保持基本相同的行動軌跡。這樣一來,雖然巫洛陽難免還是需要抽時間去辦事,但兩人還是能常常相會。
這麼一安排,就連漫長的旅途,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捱了。
就在這周而復始的行動之中,一年的時間飛快過去。
雖然在很多人的概念里,秋天才是收穫的季節。但實際上,夏收的作物也不少。所以官府收取賦稅,也分夏稅秋糧兩次。眼看這一年的夏收即將到來,又要到上稅的時候,巫洛陽便將手底下的人都召集回來,開了一個會。
去年,他們的據點才剛剛鋪開沒多久,就經歷過一次夏收。白花花的糧食收回來,沒在百姓手裡焐熱,就先被颳去了八成,只留下可憐的一點兒。又過了幾個月,等他們的據點在四國全面鋪開,又是一次秋收。
這件事讓他們意識到,就算他們的勢力範圍鋪開了,但如果不採取行動,成果也只會被四國的權貴攫取,對於百姓生活的改善十分有限。
巫洛陽最初的計劃是在三到五年內建立自己的根據地,之後再與四國對抗。但經過這件事之後,和手底下的骨幹們一再商量,最終還是決定將時間縮短到一年內。
這樣難度當然更大,或許也會造成更大的犧牲,但比起鈍刀子割肉,所有人都寧願來個痛快的。
而現在,這一天終於要到來了。
裴煙的畫舫也再一次經由海州,停泊在了海島上。對外的說法是維修船隻,但這一次回來之後,她就不會再走了。
開會之前,巫洛陽先將裴煙介紹給了所有人。
在今天之前,這些人只知道他們在外面還有人,情報和一些根本買不到的物資,如鐵器,都是靠她弄來的。但具體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又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知道。
直到此刻,看到停泊在碼頭的畫舫,再看到裴煙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眾人才反應過來。
等巫洛陽介紹她的身份,說這是前朝大穆的公主時,他們又嚇了一跳。
但很快就有人反映過來了,「難不成咱們起事,用的是大穆的名義?」要不然,巫洛陽也不會在現在介紹這個大穆公主的身份。
「沒錯。」巫洛陽說,「當年,正是四國皇室發動政變,分裂大穆,屠戮皇族,瓜分土地,才有了今日的榮光。現在,裴煙要他們血債血償,又有什麼問題?」
底下的人對視一眼,覺得在大義上,這確實比他們直接揭竿而起更合適。
因為四國雖然制度腐朽、上層糜爛,百姓生活困頓,但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也還遠遠不到戰火燃氣的時候。此時舉事,說是為民請命,顯然就太牽強了。
如果是前朝公主要報仇雪恨、光復故國,那就合理多了。
唯一的問題是,這樣一來,豈不是他們辛辛苦苦折騰半天,最後果子讓一個根本不了解的外人給摘了?
至於裴煙是個女人,這倒不是太大的問題。反正她將來生個孩子,也是大穆的血脈嘛。何況巫洛陽自己也是個女人,大家已經有在女人手底下討生活的覺悟了。
但問題就在於巫洛陽也是個女人。
如果她是個男的,只要娶了裴煙這個前朝公主,那大家還是一家人。
現在兩個女人,要怎麼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