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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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伏月天回到魔宮時,沒有見到謝知寒。

無妄殿昏暗一片,外頭下著綿綿的小雨。

女君坐在殿中,桌案上擺著一個封印被破除的木匣子。那是妖界送來的東西——說是多年以來尋覓到的、無念劍尊的遺物。

她沒有翻看木匣,而是伸手研究自己的尾巴,那條白瓷冷玉一樣的骨尾卷了起來,上面露出一根不算太長的毒針。

伏月天一開始沒注意到這一點,看清時渾身一定,差點腿軟。他的小腿都有點兒開始畏懼性質地抽筋了。

骨尾是魔族重要的輔助器官,它毒針上的毒聽著是用於繁育的手段,實際上這玩意兒特別折磨人,而且有成癮性。如今的魔族其實很大程度上已經不使用這種毒了。

他回了回神,剛走兩步,忽然看見一具屍體躺在磚石上。伏月天眼皮一跳,掃了一眼那個人身上的服飾,開口道:「尊主,這是……」

「蓬萊派的弟子。」黎翡鬆開手,尾巴悠悠地甩了下去,在地上發出一聲很清脆的碰撞聲。她又道,「礙眼,燒了。」

伏月天打了個響指,從那屍體身上燃起一簇火焰,很快便燒得乾乾淨淨,連一滴污血也沒有留下,不過裡面的神魂已經被抽走了,看不出任何魂靈消散的跡象。

黎翡伸手擺弄了一下木匣前方的一個布偶。這個人偶用破布縫製起來,似乎是某些人隨手捏制的,很沒品味,身上破破爛爛的,顏色搭配的很刺目,有一種太過超前的美。

她只要伸手戳一下,木偶就會晃動著掙扎,然後喊:「放開小師叔!」扭動一陣子,再躺平在桌子上。

「就不放。」黎九如很幼稚地說,「你能拿我怎麼樣。」

布偶晃動地掙扎:「你這個女魔頭!」

「對對對,我是女魔頭,你沒看見你師叔被女魔頭好好享用了嗎?我告訴你,要不是我留他一條命,他早就死在那裡了。」

布偶氣得在桌上轉圈。

黎翡撐著下巴看,跟伏月天道:「讓明玉柔來一趟。」

明玉柔是伏月天從合/歡門「請」來的修士,精於此道,據說是堪虛之下第一人,名聲亦正亦邪,神鬼莫測。不過這人還算識相,遇到伏月天之後,根本就沒跟他動手,而是乖乖就範,問清楚自己的價值后,一點兒也不怯場地住進了天魔闕。

「那門秘術不是……」已經交代了嗎?

伏月天沒問出口,黎翡就抬眸掃了他一眼。男人立刻閉上嘴巴,老實道:「是。」

「告訴你也沒事。」黎翡撥弄著布偶的肚子,「我的情毒跟秘術衝突了,謝知寒的身體受不了,他太虛弱了,穩不住元神。」

伏月天:「……埋了?」

「你才埋了。」黎翡皺眉,「有你這麼說話的么,我看上去有那麼壞?」

「尊主教訓的是,」伏月天把臉湊過來,暗戳戳地道,「誰讓他勾引女君,不知檢點的,那他人呢。」

黎翡道:「我強行鎮住了他的元神,在床上。」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說修為盡散,也會至少跌一個大境界。昔日風華絕代的蓬萊道子,很快就要面臨境界掉落和身中情毒的雙重打擊。

這樣的境遇,連伏月天都覺得有點可憐了。他琢磨道:「尊主,他真能想得起來嗎?你說轉世這種事兒……」

他話沒說完,黎翡就站起身走了過去。她撩開床帳,伸手扯了一下被子——謝知寒又下意識地縮進去了。

她把被角扯下來,露出對方冷白的下頷和緊抿的唇。黎翡剛伸手過去,就被拉住了手指,然後一個柔軟的、冒著溫暖氣息的身軀靠了過來,一截手臂圍到脖頸和肩膀上。

黎翡知道他沒醒。這是因為中毒的原因。他不自覺地依靠過來,因為毒素會催使他的身體靠近自己。

謝知寒長發散落,身上的熱度相較於昨晚還是褪了一些的。他埋在黎翡懷裡,混混沌沌的,完全不清醒地靠著她,然後摸索地伸手過去。

黎翡抬起了尾巴,謝道長的手撲了個空,他的耳根一直熱乎乎的,溫度沒有降下來。她轉動尾巴纏住他的手,摸了摸對方的耳垂。

「還是醒不了啊。」黎翡自言自語似的,抬起他的下頷,「要是你一直這樣乖就好了。」

謝知寒的身軀也還沒好,他的腿上纏著一圈一圈的繃帶。零零散散地纏住了腿根和小腿,上面隱隱透著殷紅的血痕和被遮擋住的秘術紋路。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淡青色外袍,其餘的衣衫不是破損了,就是被黎翡纏繃帶的時候扔掉了。

他能及時痛暈過去是好事,不然被處理傷口的時候,恐怕就更加無法面對了。

黎九如蹭了蹭他的臉:「謝知寒?」

她沒有叫無念。有時候這個名字會加劇她的病情。

他太虛弱了,很難提供給她有效的反應。

黎翡只能放下他,覺得無聊極了。她一邊無聊,一邊捏那隻小布偶的肚子,小布偶努力地晃動著,喊:「女魔頭!小師叔被你弄壞了!」

黎翡低頭看了布偶一眼,說:「再說點,我愛聽。」

「啊啊!你這個壞女人!我跟你誓不兩立!不共戴天!」

黎翡拍了一下布偶的屁股,叫聲瞬間消失。她將小布偶放到謝知寒的枕邊,雖然臉上還帶著笑,卻透著一股涼颼颼的諷刺感:「這些話你說給他聽吧,要是他能崩潰到瘋掉,我算你三分之一的功勞。」

布偶躺在床上,緊緊地閉起了嘴巴。

……

謝知寒醒過來時,渾身像是被碾碎了無數遍,再一節一節拼裝在一起,每個肢體都透出一股彷彿不屬於自己的生澀和疼痛感。

他眼前灰濛濛的,倒是沒有光線刺痛眼睛。剛一蘇醒,就聽到耳畔很小聲的一句:「小師叔!」

謝知寒沉默了好半晌,昏過去之前的記憶一點點回歸腦海。

有那麼一瞬間,他閃過立馬自裁的可能性。但這麼做除了親者痛之外毫無意義。死是世上最簡單的事,太多人以此作為逃避,活著才難。

他伸出手摸索了一下,碰到了一個布偶。

接下來就是另一端漫長的沉默。連被封進布偶里的晉玉平都不知道他在這段時間裡在想什麼。過了良久,才聽他好似嘆息地道:「黎九如……」

晉玉平都聽不出太多恨意,他感覺小師叔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就像是世上的陰差陽錯帶著千鈞之力壓了下來,令人無力反抗、無法承受。除了無奈之外,只剩下一種為他、為自己,甚至為那個女魔頭而生的可悲。

「小師叔,你不用擔心我。」晉玉平在布偶里張牙舞爪,布偶抽搐地翻了個身,「雖然情況已經很糟,但掌門師叔……其他前輩們一定有辦法的!」

謝知寒咳嗽了兩聲,伸手掩住了喉嚨。他捏著咽喉適應了一下:「我沒擔心你。」

「啊?」晉玉平愣了。

「你沒魂飛魄散,已經很好了。」他說,「黎九如說了什麼嗎?」

晉玉平獃滯片刻,如實道:「她讓我大聲笑話你。」

謝知寒又咳了一聲,用綢帶蒙住眼睛,「……我就知道。」

晉玉平:「……」

他只是個小破布偶,什麼都幹不了,只能勉強看著敬愛的小師叔撐起身體。他只有布偶的視角,就算聽到謝知寒撩開被子,也沒法關心對方的傷勢。

謝知寒連坐起來都很難受,他再也不想碰到那條尾巴了。黎翡身上就沒有哪裡是不具備攻擊性的,別說它上面的刺扎穿了肌膚,就是沒有骨刺,他也被這條骨尾折磨得半死不活,喘不過氣。

怪不得魔族幾乎不與人類修士結為道侶。

他腿根的傷口已經被包裹了,但那根毒刺穿透的地方還泛著熱和輕微的癢,就算止血后也依然如此。小腿上伏著秘術魔紋,被繃帶遮得一道一道的。再加上腳環、鈴鐺。他的身體看起來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了。

黎翡就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和裝飾。

謝知寒又嘆了口氣,這次是為自己。就算真的能脫困,他想不到離開魔宮之後,要如何面對自己……無念劍尊可以在忘塵海洗去記憶,他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就在謝知寒整理繃帶,重新穿上完好的衣服時,殿中的珠簾被風吹響,隨後是一陣極為熟悉、刻進骨髓里的腳步聲。

他的心臟不受控地狂跳起來,渾身僵硬,那種可怕的、無法磨滅的記憶卷席了他,連呼吸都瞬間停滯了。黎翡不在的時候,他還可以努力建設心理防線,還可以儘可能保持冷靜,但她一出現——謝知寒的理智冷靜瞬息間脫了鉤,從軌道上滾滾地滑落下來。

他喉嚨一緊,緊張得泛起莫名的胃痛。一聽到她身上耳墜和流蘇碰撞的聲音,他就怕得發抖,連手指都在微顫,神智被摧毀得亂七八糟,只想著藏起來。

謝知寒這輩子都想不到,他會怕一個人怕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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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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