損傷

損傷

第9章

慧殊菩薩已經是正道當中屈指可數的佛門前輩,如果連他都這麼說的話,能阻止黎翡的可能性其實非常小。至少以謝知寒的見識來說,暫時想不到正面單挑可以跟她交手的人。

要是劍尊還活著就好了。連他都忽地飄起這個念頭。

黎姑娘這些陳舊而磅礴的恨意,他每每承受,都有一種隨時會被撕裂、被拆開的錯覺。要是劍尊閣下還活著……謝知寒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還是不能將劍尊閣下當成是自己。

飛鸞青霄車駛離爛柯寺之時,謝知寒都沒能從妙真口中問出他師侄到底在什麼地方。身軀縮小了的佛子只是稚氣可愛地笑了笑,念了聲佛號,打哈哈地敷衍過去。

隨後他就被黎翡拎走了。黎九如一邊伸手將鎖鏈戴回他的頸項上,一邊把他摁在懷裡。她從來沒有距離感、沒有男女之防的分寸,溫暖的手指碰到他的喉結時,謝知寒已經完全垂下了眼眸。

他不想透露不適的情緒,因為黎翡會被挑起興緻,然後慢慢地弄哭他的。

黎翡給他戴好鎖鏈之後,飛鸞青霄車徹底封閉,即便是再路過戰區,她都沒有允許謝知寒再用神識「看一眼」。而是牢牢地掌控住了他能接觸到的範圍。

不過不用看,也知道戰火綿延之地,必然會隕落不少修士與魔族的性命。但這是一個好戰的種族,他們狂熱地以戰死為榮耀,就連黎翡也不例外。

「無念。」她撫摸著他的髮絲,「你想起什麼內容來了,跟我說說。」

謝知寒靜默少頃,然後以自己的角度敘述了那段回憶。黎翡一直含笑傾聽,她說:「如今有什麼感想?」

謝知寒道:「如果是我殺了她,小福為什麼會對我說救這個字呢?兇手是不會救她的。」

「但兇手會救我。」黎翡表面看起來很正常地道,「她是想讓你救我。」

「因為你的……」謝知寒省略了中間的字,「發作了?」

「可以這麼說吧,我會瘋到濫殺無辜的。」她向後倚靠,稍微抬起頭閉上了眼,輕微沙啞的嘆息中帶著一股溫柔的回憶味道,「你沒感到為那孩子心痛嗎?我一直想問。可是此時問你,你回答我的又算什麼,一個旁觀者的同情?」

謝知寒隔著一層覆蓋眼眸的布帛望著她,這讓人辨認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復道:「心痛。」

「虛偽……」她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又笑了,「騙子。」

「但分不清是為誰而痛。」謝知寒安靜地坐在原處,「他的心太冷了,除非是你在流血的時候,否則,我感覺不到痛,黎九如。」

黎翡被叫得睜開了眼,她看著謝知寒被勒出淤痕的脖頸:「無念……」

「我姓謝。」他說,「黎姑娘。你能不能叫我謝知寒。」

黎翡被逗笑了,她一把將謝知寒勾過來,尾巴尖兒雀躍地晃了晃,屈指鉗住了他的下頷,道:「不。我要在傷害你的時候喊你無念。這樣我會很高興的。」

謝知寒吐出一口氣,他道:「你平時能不能叫我……」

黎翡沒等他說完,就慵懶地壓了上去,她扯掉對方眼前的布帛,讓這雙不能見光的眼睛受到刺激、開始流淚。她的指腹撫摸著泛紅的眼角,燙人的氣息讓謝知寒停下了聲音。

「睜開眼。」她說。

這雙眼睛的結構已經被破壞了,外觀變成什麼樣子,謝知寒無權得知。他只能順應對方的要求。

他的眼睫已經被生理性的淚水黏連在了一起,這雙眼完全褪去了原本的顏色,變成一種可以被光線穿透似的銀色,泛著霧蒙蒙的灰。

沒有焦距、沒有神采。自然,也無法表達出情緒。

他已經沒有用眼神求饒的功能了。

黎翡遺憾地想著,一邊撫摸他的眼睛,一邊危險而溫柔地道:「知道了,謝道長。」

然後她說:「你看起來真漂亮,我真喜歡……弄哭你。」

……

回到無妄殿後,黎翡還把他鎖在原處。他早就過了辟穀的修為,就是不食不飲也不會死,她就這麼把謝知寒放置了大約三五天,自己則抽身出去擴大戰果——完全以一種享樂的姿態。

黎翡喜歡逼迫別人認錯,這是她被關在妖魔塔里之後養出來的惡習。

在十三魔域收回版圖的過程中,黎翡也順便讓伏月天去尋找了慧殊菩薩所說的那個人。命令是「帶回來」,至於伏將軍是強搶還是擄走,這就不在黎九如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直至歲末,烏鴉飛回她肩頭,稟報說伏月天已經將人抓住了。黎翡才從逼迫各大仙門低頭的快樂里回過神來,想起鎖在自己寢殿里的謝道長——他又不會死掉,沒什麼好惦記的。

但黎翡還是回了一趟無妄殿。

殿內陰暗幽靜,只有兩個負責打掃添燈的侍童留在其中。她一回來,侍童們立即離開,黎翡撩開珠簾,視線一掃,見到謝知寒伏在床尾。

他沒有到床榻上去,謹守著一個「俘虜」或者「寵物」的分寸。又或者,這只是他男女之別和不跟人親近的自尊心在作祟。

總之,謝道長像個小貓一樣伏在床尾。他沒法運功打坐,也沒有默念道經,而是像凡人一樣睡著了。

黎翡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無妄殿十天有八天都是陰雨天,想睡覺也是難免的。

她走了過去,腳步聲也沒把人吵醒。

是不是我離開的時間太長,讓他感覺到安全了?黎翡漫不經心地想著,捉弄他的興緻又被挑起來了,她俯下身盯著他的臉,勾了勾手指,扯了一下鎖鏈中段。

謝知寒捂住喉嚨,下意識地低下頭咳嗽。

這快要成為一種舊傷了,他連吞咽唾沫都會感覺到刺痛。

「黎姑娘……」他有點啞地出聲,然後又忍不住地捂住唇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向後很細微地退縮了一點點。

雖然只是一點點,但還是明顯取悅到了黎翡。她道:「很疼?」

「……不疼。」他說。

「哦,」黎翡道,「強撐。」

謝知寒的手蓋住了咽喉,他斷掉的手指和指甲都重新長了出來,可見要是沒有黎翡在,他確實是能在無妄殿活下去的。

「不是。」他沒有什麼說服力地辯解,生硬地扯開話題,「黎姑娘,前線戰況如何?」

「很好啊。」黎翡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你知道的,沒有人能攔得住我。不過,因為有你在,我也沒有過分對付蓬萊派,本座不怎麼遷怒於人,這一點,你是不是要感激我?」

謝知寒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多謝黎姑娘的恩情。」

「口不對心。」黎翡道,「而且還敷衍。你這個樣子,我真想掐死你。」

謝知寒道:「不必你動手,我已經快死了。」

「怎麼會?」黎翡笑眯眯地道,「你把自己當什麼,你可是接近化神的修為,連伏月天都拿不下你。想活下去還不是……」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過去撫摸他。

在碰到他臉頰的剎那,黎翡突然發覺他這麼說的原因了——謝知寒的身體很燙,他發熱了。

……太陰之體,世間最寒的玄冥冰雪道,還能被魔界的風吹到生病?

黎翡的腦子都瞬間停掉了,她有點懷疑自己三千年不見天日的常識,甚至為此舔了舔后槽牙,咬了一下舌尖,試圖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她的手觸摸了過去。

很難想象,有朝一日她的體溫能跟太陰之體不相上下,黎翡太過驚訝,以至於脫口而出:「你燒成這樣怎麼還沒死?!」

謝知寒看起來有點累,他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只露出燒得紅潤的耳朵和側頰:「托黎姑娘的福。」

黎翡竟然沒聽出他這是不是在偷偷罵自己。

她把謝知寒拉到懷裡,比起之前渾身僵硬的模樣,此時的小謝道長顯然沒有產生抵觸的精神頭兒。她摸了摸臉頰,又貼了貼他的額頭,才恍然大悟:「光陰書傷到神魂了?」

謝知寒沒出聲。他的呼吸聲都有點孱弱。

黎翡知道光陰書會有一些副作用,但她和菩薩都一直認為謝知寒能夠承受住,卻錯算了他的身體狀況在那幾天實在算不上好,而來的路上神識又受到了衝擊,所以這種副作用雖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她錯漏了這一點。魔族女君慣會殺人,已經忘了如何救人。

黎翡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久,除了覺得這跟無念根本就是一模一樣之外,還覺得他脆弱了太多,就像是琉璃盞、美人燈,風吹一吹就壞了,哪有當年兩人走遍三山四水、看過六界浮生的韌性。

黎翡伸出手,摸了摸他溫暖的唇。她從來沒有在無念身上感覺到這種溫度。

「還醒著嗎?」她問,「你現在死掉的話,我會很傷心的。然後會把你的神魂裝進烏鴉里,把你的身體煉製成傀儡。」

謝知寒靠著她的肩膀,輕輕地、遲緩地回復。

「肩膀上再站只鳥不沉嗎?」

黎翡:「……還有功夫開玩笑,看你還是燒得不夠熱。」

「很熱。」他說,「頭痛……」

「頭痛我很熟啊,」黎翡用過來人的語氣道,「一天疼三次,比凡人吃飯都勤。先別死,我想辦法治治你。」

謝知寒深深的呼吸了下,充滿不信任地道:「這是我說了算的么,黎姑娘。」

「我說了算。」黎翡道,「酆都大帝是我親戚,他得給我面子的。」

謝知寒竟然笑了一下。

他沒力氣再說話,只是發出細細的、顫抖的呼吸聲,他被黎翡捧起臉頰,貼著額頭蹭了蹭,然後灌進去一碗符水,就在她懷裡徹底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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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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