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很多
陸水還在想他的夢。
他剛剛結束早訓,皮膚透出運動后的微紅,洗漱后劉海的發梢濕潤著,眼下淡淡烏青。因為睡前喝了咖啡,後半夜他才勉強睡著。
睡得不沉,總是做夢。
夢裡他和哥哥在卧室看書,自己拿著一本關於跳水的漫畫。兩個人的小腿時不時碰一下,膝蓋上的淤青快要消失了。這時卧室門打開,高大的父親穿著一身灰藍色西裝,朝他們招了招手。
陸水要起身,被哥哥拉住了。
哥哥放下書,朝父親走過去:「爸爸,弟弟要比賽,要交參賽費。」
「咱們四水這麼厲害啊,都可以參加比賽了。」爸爸笑著摸哥哥的額頭,「來,爸爸給你拿生活費,晚上帶你們出去吃飯。」
哥哥點了點頭,轉身看向坐在床上的陸水。陸水看著那扇門在眼前無聲關上,看著哥哥一點點消失。
「哥。」他小聲地叫了一聲,夢醒了,然後才發現自己站在飲料站的前方。
又不知不覺沉入了記憶的深海,現在已經是早餐時間。陸水不確定在這裡站了多久,可能有幾分鐘,他的一卡通在飲料站阿姨的手裡。
「冰不單賣的,你站在這裡也沒有用啊,這是食堂的規定。」
陸水在恍惚中清醒,才想起來是要來買冰的。昨晚沒捨得喝完的生椰拿鐵不冰了,想讓它冰一點再喝。他就這樣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不肯走也不說話,結果被誤解成鬧事的學生。
「而且你的一卡通里也沒有錢啊。」阿姨好心地幫他掃了一下,「先去充值,一會兒給你單獨盛一杯冰塊。」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陸水伸手去拿卡,悄悄話式的談論進入了他的耳朵。
「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聽說他以前就不正常,上高中的時候在教室里大喊大叫的。」
「不會是犯病了吧?」
斷斷續續的話,欲蓋彌彰的眼神……陸水轉身去找,平靜到看不出任何情緒,直到看到說話的人,就是在洗手間里潑水的劉波,師體院跳水隊隊員。
「幹嘛?還要打我啊?」劉波挑釁地笑了笑。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喜歡這樣。」陸水警告他。
「我怎麼對你了?」劉波反問,眼神帶有嘲笑,「誰沒事來要冰啊,你腦子有問題吧?」
「我沒有病,但你總是針對我,希望你收手,不要再有下次。」陸水再次警告他,這些人根本不清楚他們的處境有多危險。話未落,餘光里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顧風帶著張清撥開了人群。
顧風走到陸水旁邊,簡潔地問飲料站的阿姨:「怎麼回事?」
阿姨搖了搖頭,她也說不清到底怎麼回事。顧風只好看向陸水:「怎麼回事?」
「沒有冰了。」陸水很坦然,不明白只是買個冰為什麼會被圍觀。手裡的飲料杯到了隊長手裡,顧風晃了晃它,一副瞭然的神情。
「誒呀,都說了不賣,他不聽的,一直站在這裡,後面的同學都沒法買了。」阿姨忍不住說,「你要是他隊里的人就……」
「是我讓他來的,我是隊長。」顧風打斷她,「隊里有人扭傷腳踝,我讓他問問有沒有冰塊。」
陸水的目光原本看著地面,偷偷地抬升,轉移到顧風臉上。剛剛隊長出來的一剎那人群就散了,倒不是因為怕他,而是知道這件事會到此為止。
事實上,陸水從沒見過顧風動手打架,他保存的體力全部用於訓練。自我要求嚴格的運動員會自帶氣壓,不沾外事。
但陸水沒想到他會撒謊騙人呢。
阿姨的表情從略有抱怨到恍然大悟。「誒呀,冰敷是吧?」
「現在不用了,謝謝您。」顧風笑著說,然後對著陸水點了下頭。張清看這樣子便識趣地走開了,雖然他和陸水接觸不多,但傳言是真,陸水不太正常。
「你怎麼回事?」顧風把陸水帶回餐桌,隔夜的飲料並沒有還給他。
陸水的眼神略過他的注視,看向他的手。他將飲料拿回來,反問:「隊長,你知道生椰拿鐵冰著才好喝嗎?」
顧風坐下了。「你知道一卡通在哪裡充值么?」
「知道。」這回陸水回答了,但搖頭,「不想充。」
「為什麼?」顧風問。
陸水愣了愣神。「不想充。」
他今天是想去充值的,只是那個糟糕的夢境干擾了他。不知道安靜了幾分鐘,他忽然轉向顧風。「隊長。」
顧風看著手機。「幹什麼?」
「我上次提出的那個建議,你應該考慮。」陸水的思路已經跳躍了幾個宇宙,「你可以和飲料站的阿姨熟悉一下,方便我以後去要冰。」
「那還不如我直接受傷方便。」顧風看向窗外,光線已經照到左側的餐桌。他們拎起包同時往右挪,連續挪了兩桌才坐下。
陸水垂著眼思考,認為剛才那句話的殺傷力很大,大到他心裡開始難受。他看向顧風的腳踝,又看看手腕,最後看向他肩膀,這3個地方都有舊傷。運動員的第一敵人是年齡,第二是傷。
「那還是不要了。」陸水將手放到他緊實又冰涼的小臂上,「剛才那句話你收回。」
顧風的下半臉沒什麼表情,但眼睛好像被逗笑。
「你不要笑我,我是認真的。」陸水徹底轉向他,兩隻手在他小臂上緩緩地磨,同時進行苦惱地勸說,恨不得把洗腦包塞到他嘴裡,「但是如果你今天下午請我喝一杯生椰拿鐵,我就替你收回那句話。」
「320卡。」顧風再一次將隔夜飲料拿過來。飲料蓋打開,隔夜咖啡倒進他腿邊的垃圾箱,飲料蓋再蓋上,還給了陸水。
陸水又不吭聲了,默默拿出書包里的《人類觀察手冊》,認真嚴謹地寫下今日訓練計劃,突然轉過臉問:「隊長,你是不是窮了?」
「嗯。」顧風點了點頭,「很窮。」
「那你還是請我喝4塊一杯的好了。」陸水覺得30多一杯的實在沒有人性,然後將筆記本推了過去。顧風低頭掃視,只見今日下午的訓練計劃一欄多出了一個「飲料時間」。
[下午3點至5點,隊長主動邀請喝咖啡。]
顧風抬起臉,剛好和陸水滿目期待的神情相撞,他看了看陸水眼下明顯的烏青,合上筆記本還給了他。「不行。」
陸水拿回本子,生氣地閉上嘴,然後默默打開,在隊長觀察頁面中寫下一行。
[隊長養海景觀,快樂且貧窮了。]
寫完他聽到了隊長的笑聲。陸水合上本子,怒視他幾秒,發現沒用之後才不甘不願地扭過頭,看著飲料站的牌子。
西瓜汁3塊,橙汁4塊。
看完之後他再繼續看顧風,因為矛盾,左手一直揪住他的褲兜擰來擰去。隊長貧窮,可以給買3塊錢的,但是他不喜歡單數。
顧風正在回教練的信息。「幹什麼?」
陸水不吭聲,左手往他褲兜里伸。
「你想要就開口說,不然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顧風回信息的速度慢了一點。
陸水額頭出了汗,指尖已經觸碰到了那張一卡通,隊長突然接起電話,右手隔著褲兜的布料按住了他的手背。
「明白。」顧風和教練商量著訓練賽的時間。
陸水愁眉不展,他想要的可太多了,手也收不回來。
等通話結束,顧風若無其事地轉過來,陸水在巨大矛盾中開了口:「西瓜汁,冰的。」
顧風站了起來,走到隊伍中排隊,幾分鐘后將6塊錢的酸奶放到陸水面前。陸水迫不及待地戳上吸管,開口說話,價格還加倍了。
吃完飯,他們一起回教室上專業課,陸水找了安靜又方便偷看的位置坐,時不時掃顧風一眼。他用美工刀切下兩杯飲料的價簽,小心翼翼貼在筆記本上,記錄他開心的暗戀。
下午,大學生切換運動員模式,陸水開始訓練。
跳水不是單環節項目,是多環節相輔相成疊加的成果。陸水目前主攻301B的細節,反身翻騰半周屈體,難度2.0,一個1秒內完成的動作不可能反反覆復入水,對身體傷害太大也不方便修正,所以長時間在陸台上磨鍊。
網立定301B背著網,一個一個動作矯正,0.3秒內動作就要到位,卡準點才算完美。這個環節結束,再變成保護帶301B手觸網,陸水全身捆著威亞一樣的保護帶在空中轉圈。等到再下水,時間已經過去2個小時。
下午6點,AB兩隊的訓練量同時達標,陸水已經累得無力說話。他以前在市隊,中學生的強度和大學生沒法比較,現在校隊的強度完全按照省隊來。但是他沒有立刻進更衣間,反而在水裡多泡了一會兒。
他沉在池底,等因為訓練而變快的心跳回落。再浮上水面時更衣間里只剩下張清和顧風。
陸水悄聲無息地拉開自己的衣櫥,一大摞岩石灰色的泳帽先入眼帘。
「我先回去了啊。」張清碰了下顧風的肩。
「嗯。」顧風繼續收拾他的運動包,將一頂岩石灰泳帽塞進包里。
等張清走後,陸水再過去,顧風抬起頭看著他,內眼角發紅,不斷入水會衝擊運動員的眼球。「今天不能喝了。」
如果說蝴蝶翅膀可以煽動起南半球的風暴,一個微小的改變足以撬動起球,陸水聽到了「咔噠」一聲,他命運的棋盤上,國王棋主動往前一格,從被動變成了主動。
「今天我不喝,你可以明天邀請我喝。」陸水想要的可太多了,「我想當B隊的隊長,想轉正。」
「你?」顧風動作一停,「理由呢?」
「想當。」陸水回答,他不想只當替補。
「這需要B隊隊員的投票。」顧風思索著最簡單的解釋方式,「你想爭取就要融入集體,而且不能總喝飲料。」
「那怎麼融?」陸水反問。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開口說話,展示價值。」顧風回答。
「哦。」陸水失落地點點頭,坐回衣櫥前思考這句的深意。
展示價值……這確實是一個盲區,他以前的價值就是保護哥哥,當水泊雨的替補。
沉思的時間不知不覺流逝,思來想去陸水也沒想明白,反而被自己繞進去了。他決定先回宿舍,宿舍也有淋浴間,他要好好想想如何當上B隊的隊長,開展事業線。
離開更衣間時,陸水順手關上了門,右手接觸到門把手的一剎,他忽然想到那句話。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於是陸水將門撞上,把外面的掛鎖鎖上,保護集體財產。
搞定,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融入集體的第一步非常順利,隊長會認可自己的進步。
而更衣間里,剛沖完澡的顧風正從淋浴室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