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
天空像油畫的旋渦,黃的、綠的、粉的極光緩緩蠕動著,其中有一條布滿黑色鱗片不見首尾的巨大條狀身軀在起伏,攪起整個混亂的天空。
大地上一條赤紅的河流正在奔騰,無數虛幻的眼睛隨著浪花的生滅而眨動著。向赤河的上游看去,一灰一黃的兩岸一路延伸直到破碎——那條筆直的河流沒有源頭,或者祂就是一切的源頭。
世界好像在漂浮。
一頭纖毫畢現的灰白毛髮、六足戴角的生物緩緩從黃色的大地邊緣走來,它直直走向赤色的河水,一直來到激流涌動的岸邊。那彷彿永不被侵蝕的曲折河岸將赤河斬得血花飛濺。一隻眼睛趁著浪花濺起迅速張開,漂亮的翡翠色瞳孔低映照出那頭生靈。
尖嘯在這空曠的世界沒有產生一點迴響。
眼睛閉上,灰白的六足生靈跪伏在河邊,頭頂一雙角脫落下來,砸進赤河之中,卻沒濺起一點浪花。
他的生命只值一隻翡翠眼。
跪伏的身軀飛速化成黃土,融入尋常的黃色河岸。
叮玲~
灰色的岸邊站起一隻雙足直立、灰發披鱗的模糊人形生物。它亂糟糟只有粗線條的臉上睜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綠眼,他帶著一片灰霧,沉默地著走向灰色大陸深處。
赤河之底,一顆長滿觸手不斷變化的卵顫動著,一張猙獰的三目戴角的臉大張著嘴頂起卵膜,又無聲地沉寂下去。
天空中巨大的黑色鱗片還在剮蹭著極光,廣袤無邊無際的盤錯身軀壓蓋整個世界,鱗片的刮擦聲在遠離赤河后便迅速變大,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次方所有的生靈。
令人瘋狂的雜訊地獄中,只有從無崩騰到無的赤河畔寂靜無聲。
除了那不時響起的恐怖尖嘯以及緊隨其後的單調壓抑鈴聲。
轟隆隆!赤河突然沸騰,無數的河水和各式各色的眼睛一齊在半空亮起,齊刷刷看向觀看者,巨大的恐怖與安寧把所有空氣撕成碎片又揉成混亂的一團,無窮無盡的尖嘯就要在耳畔響起。
雲翊醒來,黃昏照進屋裡,高艏激動地說:「**(鱗片刮擦的混亂噪音)你終於醒了!」
……
轟隆隆!兩色河岸突然隆起,黃色的灰色的岩石與泥土在赤河之上猛然相撞,一隻只奇形怪狀的生物在灰色的大地上站起,抽象的粗線條和越來越濃的灰霧將它們的身軀遮掩。震動的黃土之上,一隻只雙足直立的人形生物緩緩落下,色彩一瞬間濃郁起來,它們五顏六色的毛髮下鱗片反射著讓人噁心的光華。一個個類人的醜陋頭顱整齊地看向觀看者,巨大的顛覆與必然把所有空氣擰成一股,已經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一點點收緊。
慕容詡醒來,黃昏照進屋裡,世界寂然無聲,唯有耳鳴。
這裡是遼國黃龍府,漢兒司左拾遺慕容豐德的家宅。漢兒司早就改名為南樞密院,不過耶律阿保機的影響太大,六十多年後的今日不少契丹人仍習慣稱之為漢兒司。
慕容詡急急忙忙翻身下床,他本以為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中午飯後小憩一下,沒想到竟然一下睡到黃昏。
這對於一直保持良好作息習慣的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他匆匆披好衣袍,回到書桌前,緊張地檢查桌上的東西有沒有被翻動的痕迹。
「呼,看來沒被發現。」
他臉上病態的潮紅一點點褪去,抬起纖細的右手攏了一下額上垂下的亂髮。簡單整潔的書案左側擱著一支毛筆和已經乾涸的硯台,
中間攤開一本書,是李淳風註釋的《九章算術》,夾在同是李淳風註釋的《海島算經》中。
慕容詡張望著窗外,將硯台毛筆都擺到右邊,又將劉徽的這兩本都列入《算經十書》的珍貴書籍收好藏進箱匱之中,最後將提前寫好的詩文策論擺在案上。做完這一切,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推開屋門。
雪又開始飄了。小院廊道上一個人都沒有。
但是慕容詡知道大家都在哪,他徑直走向前院,穿過破舊的小門,人們的歡聲笑語傳來。他悄悄站在小門邊,靜靜看著僕人侍女圍著那個脫了華袍在雪地里練拳的小傢伙,負責照顧自己生活的娟兒也在假山邊,正抱著他弟弟的寶藍色厚袍呢。
他看見娘正在這擺設眾多的院子另一邊,她沒有注意到自己。
慕容詡輕輕哈了口氣暖和一下瘦削的雙手,又整理了一下開始有些小了的灰白冬衣。
娘還是專心看著小傢伙一板一眼地打拳。打得不錯,以慕容詡這外行的眼光來看,打得不錯。
他就這麼靜靜地在雪裡站著,等著弟弟練完後跟在後面一起去吃晚飯。
自小體弱的他不敢錯過任何一頓,因為會肚子疼,很疼。阿嬤是不會為他單獨留飯的,他更不相信有小孩可以隨時讓阿嬤單獨給他做飯,目前。
……
轟隆隆!小小的幽黑圓卵飛上半空,一條條觸手迅速生長,無數看不清雙眼的呆板生靈從黃色的大陸各處飛來,無數纏繞著灰霧與抽象粗線條的人形生物從灰色大陸的深處飛來,一雙雙眼化成色彩順著觸手湧入不斷膨脹的軟卵之中,餘下的軀殼彷彿淤泥覆蓋在瘋狂抽動的光滑觸手上。淤泥被帶著吸盤的觸手聚在一起,它們在外拍打著,在內攪動著,一個龐然巨物行將登場,泛著油膩光彩的巨卵嵌入頭顱,七彩的眼光凝成不斷融化掉落淤泥的「視線」罩住觀看者。巨大的混亂與穩定將空氣全部驅散,真空中無底的深黑開始露出,可是一切都慢慢虛化,天地間一聲咔嚓。
廖孤醒來,黃昏照進屋裡,外面吵吵鬧鬧,一如往常。
他急急忙忙抄起一把廁籌,冬衣也不批,迅速躥出屋子衝進茅坑。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沒完沒了的噼里啪啦。
廖孤將永遠記得自己十二歲生日或者說三十四歲生日這天,因為他在異世界噴射了一天直到深夜。都是種田的好肥!他這麼安慰自己。
……
在夢境開始稍早一些。
【遼國幽州郊外】
一鏟土被拋起,落在高一些的山地上。一旁的樹上倚著個濃眉大眼的瘦削男人,抱著手打著寒顫不斷四處張望。
「通了!」
聽到同夥的高呼他飛快下了樹連跑帶爬來到盜洞口。
「就通了?你挖偏了?」
他的同夥是個憨貨,大舌頭爭辯道:「不,不可能。覆土這麼薄,要麼是『大嘴』在騙咱,要,要麼是你下錯了鏟。」
「不能啊,我記得這山就是舊燕那些個什麼王猴兒的陵。我小時候親眼見過他們來這下葬呢。」濃眉大眼也犯了迷糊,「算命的『大嘴』說這老松下踏斗七步有王霸氣,不能有假啊。先開了看看,要是啥也沒有咱再回去找那瞎子算賬。他媽的這麼冷的天敢逗爺爺玩兒。」
大舌頭同意了,總不能看都不看一眼就打道回府吧,好賴自己挖了半天。
這世道,兩個人就敢在遼趙邊境這麼倒斗,膽兒必不能小。看到手裡小風燈在墓室口正常亮著,大舌頭毫不猶豫就下去了。
然後就沒聲兒了。
「獃子!什麼情況?」濃眉大眼立馬發現不對勁,趴在地上的身體立馬撐起小半,一條腿向後探了探。
沒有回應。
「獃子?獃子!」濃眉大眼臉皺了起來,「你想嚇我走?有寶貝想獨吞?!好你個王二!」
他立馬扯動手裡的麻繩,另一頭系在大舌頭王二的腰上,若是他真遭遇不測也能將他拉上來,雖然他這副小身板能不能拉上來還兩說。
麻繩虛不受力。
「你什麼意思!」濃眉大眼的李三立馬站了起來,「鏟子都沒帶下去,我就堵在這不走,你把話說清楚!」
李三話剛說完,立馬向後挪了半步,額頭上汗都要出來了。
沒有任何回應。
李三就這樣站在盜洞口天人鬥爭,到底是王二遇著寶了想嚇唬走他獨吞,還是這墓里有什麼機關將他害了還把麻繩割斷了?因為除了王二落地那一下,墓穴里實在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而且那麻繩是他李三親手系牢的,現在的情況他實在拿不準。
如果是機關,會不會是一次性的?
如果不是,王二會不會就在洞底邊等著偷襲我?
李三不太發達的腦袋瓜都要燒了。他只感覺時間過得好慢。
時間其實過得快極了。
噗呲!
李三的腳掌被刺穿了,不待他發出一聲叫嚷,無力與蒼白就纏上了他的臉,他軟軟灘在地上,化成了屍水。
土地里鑽出來一個年輕人,小廝打扮,臉色灰白,沾血的指甲忒長。他的眼裡沒有任何智慧的神采,獃獃的站在屍水邊。良久之後他終於回過些神色,撿起李三的衣服換上,關節僵硬地一步步下山。天上一道雲氣悄悄散去。
當那穿著李三衣服的年輕人來到山腳,立馬被巡視山林小道的遼國斥候發現,那斥候騎著馬靠近這可疑的痴獃漢人。發現他對呼斥毫無反應后那斥候勒住馬,取下短短的馬弓,立在馬上張弓搭箭。
第一箭就歪的離譜,直接飛到林子里不見蹤影了。
那斥候毫不在意,好整以暇的又抽出兩支箭。
咻咻。
第二箭射在那年輕人左腳邊,第三箭毫不遲疑地射到了他右腳邊。
那遼國斥候生氣了,立在馬上嘰里呱啦罵著契丹話。
他又張弓搭箭,這一會直直瞄準那年輕人的心口。
轟!
一道金光洪流從天而降,其中無數道文勾連如同鎖鏈,無數小法術奇妙地擰合成一道功能複雜的法術鎖鏈,無數功能不一的法術鎖鏈又在陣法的統御下毫不衝突地匯聚成這一道金光洪流。但是這些精妙玄奧的細節如同米上雕佛,那個斥候既看不見也看不懂,他只看到一道金光,如同召喚,那個年輕人消失不見,連他腳下的薄雪都沒有多凹陷一分。
但是他知道那個年輕人被蒸發了,而不是被金光帶走了。
因為他收回來的第四箭只剩箭桿落在薄薄的雪地上,斷口是碳化的。
他小心翼翼收藏起這箭桿,要是以前,我說不定能憑著神符一統草原,他意淫著離開。
金光消失后又過了半晌。
墓穴里爬出一老一少兩位臉色蒼白的女人,飛速向南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