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三)

生機(三)

QS縣城,表面上相安無事,暗地裡同樣蕩滌著戰爭的餘波。打更人也不上街吆喝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臨街的鋪子也在日落前紛紛打烊。大街上除了一群又餓又瘦的野狗四處晃蕩,幾乎看不到別的東西。

鐵山來到一家錢莊,站在房檐下輕輕撩門。好一會兒,鋪子裡頭有人應聲:「誰呀?歇客了!明兒再來吧。」

「王老闆,是我,鐵山。」

王老闆隔著門板自嘆惹不起的人來了,誰不知道他的大名?很快挪開一扇門縫,怯怯地朝著門外張望,說道:「鐵山大爺,是您,您怎麼?自己來了?」

「王老闆,別來無恙!給我取點現大洋。」鐵山一邊說,一邊側著身子擠了進去。

「那麼,您要取多少?」

「有多少取多少,連本帶息,全取出來。」

大約兩年前,鐵山洗劫了趙員外家,發了一筆橫財,曾在這家錢莊存下一千大洋,以備不時之需。王老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說道:「這……全取出來,實在難辦,只有……」

「有多少?」鐵山顯得很著急。

王老闆說:「兩百!」

鐵山想也未想,說道:「兩百,就兩百。」

當晚,鐵山背著十幾斤的錢袋子在城外的一家馬店裡落腳。第二天一大早,又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滿面紅光地進了城。新鮮的馬糞在地上冒著熱乎氣,馬蹄子趟過草垛,緩緩遠去。

紅雲清早起來,沒看到鐵山的影子,有些心不在焉,心想:「就算要走,也得打聲招呼不是!」於是她無緣無故地懊惱起來,將菜案上的鍋碗瓢盆晃得梆梆響。莫名其妙的脾氣上來,亂髮一通。她根本無心做飯,更沒什麼胃口,沮喪地坐在院子里。

清晨的泥土散發著怪味道,不難想到是因為頭夜裡下了一丁點雨,但充其量是一丁點。何不然沒有驚擾人們的睡夢呢?就連那些腳印里也未曾積水。人跡罕至的林間,葉子底下的土壤泛著深色。小鳥在枝杈上歡愉地啾唱,跳過來,飛過去。天空是晴朗的,不見一朵雲彩。偶爾有一小片不成形的雲朵飄過來,轉眼間又消散的無影無蹤。天空的確是晴朗的,太陽吃力地向上爬升,兀自照耀著人間草木。

這一年裡的最後一場雨,來的悄無聲息。一場百年不遇的旱災,也悄無聲息地降臨人間。

田紅雲過著幾乎幽閉的生活,與外界毫無聯繫。她所熟知的人世間大多是憑空想象,為數不多的見識也是從別人那聽來的。她對於人之常情更沒有太深的見解,似乎有種超脫現實的詩意,全憑個人的內心去評判是非。她對於生命的理解,停留在如何度日。在無數個平凡的一天當中度日,雖然閑愁,無聊,也都那麼過來了。有限的青春,全然在無限的時光中往複,沒有任何波瀾,如同每一次的日出日落一般稀鬆平常。

十年過去了,她彷彿仍是那個深居閨中的少女。她不像村子上的農婦,沒種多少莊稼,也不過多付出體力,因此有種白凈而豐潤的嬌柔。雙眼清澈如水,毫無一絲邪氣,精力充沛。興許她在這十年間早已明白,所有孤獨的幻想,都會被時間佐證無效。長此以往,她不再對生活抱有任何幻想和期待。想過這些,已是晌午。她在陽光下撫弄自己的頭髮,時間就這麼打發走了。但她從未在幻想中陷得太深,即使在想事情的時候,雙眼也能夠炯炯有神地轉起來,留意樹上飄零的葉子,從不出神地發愣。時不時地把手放在鬢角,

捋順她烏黑的長發。看著地上的螞蟻爬上自己的腿,也只是輕輕地將它們撣去。時不時扭動她的腰身,左右瞧瞧腳上的繡花鞋。想到還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又繼續待著,看著蝸牛的尾巴在磚牆上留下一道細小的白色長線,在太陽底下泛著光亮。她每天都這樣,已有十年過去。

駿馬長長地吁了口氣,鐵蹄在干硬的黃土地上留下鬆散的蹄印。鐵山騎在馬上,雙手勒著韁繩,支使著馬頭掉轉方向,緩緩地走進院子。鐵山翻身下馬,嘴角上露出奇特的線條,即喜悅又高傲。

「鐵山!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紅雲站起來驚喜地喊道。

「我沒走,我去縣城了。」

「你去縣城做什麼?」

「你看,這是什麼!」鐵山卸下肩上的錢袋子,除了花掉十五塊大洋買下一匹馬,那袋子里仍有一百八十多塊銀元,足有十多斤,白花花的現大洋。

「我的媽呀,這麼多錢!哪裡來的?」

「都是我的。」

「這麼多錢,你從哪兒弄來的?」

「別管哪兒來的,我拿著就是我的。既然是我的,也是你的。」

鐵山看似不著邊的話,使得紅雲十分迷惑,她說道:「我的?不可能是我的,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錢。」

「紅雲,這都是我給你的。」

「給我幹嘛?這麼多錢,你想要什麼就能買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的,只有一樣,花再多錢也買不著。」

「這麼難得?是什麼?」

鐵山很認真地說:「我想要個好婆娘。」

紅雲撲哧一聲笑了,笑的很開懷,似乎遇到了今天最好笑的事情,說道:「嗨,原來是這!你想找個好婆娘,那還不簡單!這事兒包給我,趕明兒給你介紹個好人家,包你滿意。」

她笑起來就是那麼好看,鐵山如痴如醉,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很想撲在紅雲的懷裡卻又不敢。想到紅雲誤解了自己的心意,他驚慌失措,吞吞吐吐,說道:「不,我是想說,不是這樣的,請允許我的冒昧,我是說……哦,我是說……紅雲,我想讓你來當我的婆娘,不需要你給我介紹別的女人。「

鐵山無需再重複一遍,紅雲聽得很清楚,一下子呆住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離開這兒。日本人在漫河灣打了勝仗,很快就會到這裡來……這是一匹好馬,能駝兩個人……」

「你別再說了……」紅雲扭過頭,一聲不吭地走進堂屋,又一聲不吭地關上門,插好門閂,站在裡頭說道:「我好心留你養傷,你怎麼這樣欺負人?」

鐵山站在門外,明顯的感覺到她的委屈,他趴在門縫裡說道:「紅雲,我是真心實意的想娶你當婆娘!」

「真心實意的調戲寡婦?我以為你是好人,沒想到你也來看我笑話。」

陽光的剪影像一條長線,鐵山在外頭,紅雲在裡頭,兩個人隔著一扇門,倚靠在一塊兒。

紅雲說:「鐵山,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我沒有家,沒有爹娘,我能上哪兒去呢?」

「我不管,你愛上哪兒上哪兒。」

「你至少把錢收下……放屋裡去吧。」

「這算什麼事兒呢?你只不過在我家的柴棚里住了幾天,這錢我不能要。」

「我有的是錢,有的是糧食,有的是金銀財寶!你嫁給我,這些全都是你的。」

「鐵山,你是好人,你知恩圖報。可是你給我錢也好,給我糧食也好,那是因為你發善心。我若是收了你的錢,是因為我窮,因為我餓,因為我沒辦法。可你……想的是什麼事……還藉此噁心我,好人到底是臟透了。」

紅雲很生氣,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委屈地直哭,始終拿不準正確的主意。這天正好是夏至,鐵山和紅雲在屋裡屋外干坐著,度過了這一年當中最漫長的白日。

到了晚上,紅雲喪氣地盤算了一番。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眼下能指望誰呢?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怎麼也睡不下。勉強閉上眼睛,越睡越清醒。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困得不行,睡了一小會兒。突然全身震顫,似乎自己睡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遠,從枕頭底下摸出來一把剪刀揣進懷裡。焦心苦思良久,戰戰兢兢的。快到黎明時,她聽到有人在窗外喊:「姐……紅雲姐……」

「咋了兄弟?」

「我……我疼……」

紅雲問他:「你哪兒疼?傷口疼嗎?」

「不是!」

「那是咋啦?」

「你開下門吧……我……當面跟你說……」

「紅雲姐?你,怎麼不說話?」

「我都睡了,有啥事,明天再說吧。」

「我有要緊事兒跟你說,你先讓我進去……」

「咋啦?啥要緊事?你就在那說吧,我能聽見!」

「我……我還是當面跟你說吧!」

「我懶得掌燈,有事你就直說!要麼天亮再說,我又跑不到哪兒去。」

「紅雲姐……我……我想……我想睡你……」

「紅雲姐?」

「別喊了!」

「好,好好……我不喊!你把門打開吧……」

「你別拿姐說笑。」

「我沒有說笑!你可把我迷死了……我想親你,想摟著你……讓我進去吧!」

「不!」

「為啥?」

「不就是不!沒有為啥。」

「我想娶你當老婆,全聽你說了算。跟著我,保你一輩子吃喝不愁。」

「別說了!姐是過來人,你這點心思,姐懂!姐相信你是條漢子,外頭有涼水,你擦個澡,身子乾淨了,也就不瞎想了……好好睡,明一早你就走,別再來了。」

「當真這樣絕情嗎?」

「既然你不尊重我,咱倆也沒有啥情分可說了……」

第二天,兩個人像吵過架的小兩口,當作彼此不存在,誰也不再搭理誰。他出門挑水砍柴,她在家生火做飯。盛好飯坐得遠遠的,自顧吃,也不說話。這興許是兩人之間唯一的默契了。

紅雲的丈夫大她兩歲,體弱不堪。這方面,紅雲似乎停留在兒時的印象當中。只知道男女有別,而她心高氣傲的天性,是不允許男人扒在她身上胡來的。因此,她不諳世事地認為,鐵山只是對她取樂。冷淡的認為這不成體統,不合規矩,不像話,沒正經。面對鐵山的騷擾,她要麼瞪眼,擺出一副兇相。要麼就從懷裡掏出一把剪刀,對準鐵山的心口說:「你給我老實點,我可沒心情陪你瞎胡鬧,傷養好了你就走,別再來了。」這時候,她會懷念從前無人問津的日子。鐵山像只蒼蠅一樣圍在她身邊,真是十分尷尬的光景。

鐵山依舊睡在柴棚里,他雖然是個富有的土匪,但是並不把生活上的條件看得太重要。他總是無精打采地望著紅雲,在破敗的柴棚里犯癔症,好像記不起曾和那個女子打過交道。痴痴地望著那扇大門,總想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還不走?」紅雲反反覆復都是這句話。他這時候才對朦朧的現實感到無奈,一門心思地盼望著紅雲的態度有所轉變。最終,他感到百無聊賴,還是厭煩了,或者對事實做出了某種定論。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明白了紅雲的心意。他自覺無趣地走了……

臨走之前,鐵山還是不甘心:「紅雲,我走了……這次是真的……」

離別的情緒在鐵山的心頭翻騰,他一路走馬觀花,很快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一股看不見的熱浪席捲了茫茫牧野,土地里殘存的水分也從縫隙間悄悄溜走,大地越來越乾旱。太陽沒有絲毫顧及地發揮著它的光熱,將完整的土地揉碎得像裂開的瓷釉。花草毫無力氣地垂著,在看似遙遠的地平線上漸漸蔫敗。

十多年前,紅雲哭哭啼啼地送走了她的丈夫,在這間院子里過著幽禁的生活。像個出世的仙女,也是墜入凡塵的俗人。這片土地獨有的靈性存在她的眉宇之間,卻沒有為她灌輸太多的世間常情。她不遺餘力地打理生活上的一切,房間雖然狹窄陰暗,但是相當整潔,一旦想做點什麼,手腳很難停下來。她的生活很有節制,只有她自己清楚,無數個漫漫長夜,孤獨所致的甜美幻象一再湧現腦海。可她偏偏執拗的發狂,在感情的火苗即將燃燒之時,又親手將它熄滅。

鐵山走的那天夜裡,紅雲一陣怪異的嗔笑,不幸,扭曲而冷峻無情地繼續著她的苟活。

第二天,家裡闖進來兩個日本兵。日軍得勝,緊接著進行了一輪全面掃蕩。漫河灣的老百姓逃得逃,死的死,沒有一天安生日子。凄涼的山野上,唯有紅雲家的房頂冒著炊煙。鬼子的一股小隊,眺望著山岸上的裊裊炊煙,順著一條小路,沿途燒殺掠奪,終於得見這位美麗的東方女人。鬼子將紅雲堵在牆角,無恥地撩撥著她的臉蛋。

紅雲在驚嚇之中衝出院門,轉眼又被拖進屋子裡,幾乎滿世界都聽得見她無助的嘶叫。

可恨的是這兩個日本鬼子心滿意足的去了,臉上掛著淫蕩的笑容在隊伍中間炫耀自己多麼威武。不一會兒,又來了兩名士兵,闖進紅雲的屋子,重複著相同的行徑。那是她這一生中最昏暗的一天,她吃力地咬著牙硬挺著,恨不得立即死去。對她來說,地獄的風景且不過如此。那群面目猙獰的惡鬼,漏出可怕的獠牙,彷彿吸幹了她的血,掏空了她的心窩,攝走了她的魂魄。她遍體鱗傷,躺在那不敢動彈,死死地盯著房梁。

那真是在地獄里做得一場噩夢,醒來也逃脫不了。

一股清風從門外吹入室內,那可愛的大地似乎也在可憐她的子民。蔓延全身的疼痛逐漸形成無盡的酸楚,清楚地湧現出來。她神情獃滯,她悶聲不響,心裡卻在呼喚。

她想哭,可是哭給誰看呢?她想死,又死給誰看呢?她毫無力氣地躺著,感到身軀越來越重,漸漸昏厥過去,凌亂的頭髮像雜草一樣鋪在她的臉上。

半個月後的一天清晨,鐵山回來了,像懶洋洋的太陽,從看不見的地方鑽出來。紅雲將一切收拾得跟從前一樣,從早到晚地坐著,望著雲層的裂口。

「紅雲……」鐵山喊她。

紅雲彷彿受了驚嚇,望著鐵山良久,緩緩地說道:「你回來了……」

鐵山說:「嗯,我又回來了。」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張房契,說道:「我在縣城買了一間院子,到處都在打仗,很便宜。就在QS縣城,挨著王記鐵匠那道巷子里,頭一戶就是……

鐵山的話還沒說完,紅雲卻哭了,而且越哭越傷心。

「紅雲,你怎麼了?」鐵山問她。

紅雲搖頭,鐵山接著說:「我來,就是想接你走,你跟我住到城裡去吧。」可是鐵山哪裡知道,紅雲遭受了天大的委屈,直哭個不停。

「好,我不說這個……可是你到底咋啦?」

紅雲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嗚咽起來,抽著脖子說道:「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鬼子……」

「鬼子怎麼了?」鐵山急切地問。

紅雲張不開嘴,於是將頭埋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鬼子來過?」鐵山接著問:「鬼子?欺負你了?」

鐵山蹲下,臉湊得很近,這才發現紅雲身上未愈的傷痕,一字一句地問道:

「鬼子……糟蹋了你?」

紅雲突然跪在地上,拉著鐵山得手,說:「鐵山!鐵山,你替我殺了那幫鬼子,行嗎?你去宰了那幫畜生,好不好?」

鐵山望著往日里冷若冰霜的女人,此時突然像個徹底的女子那般嬌柔,脆弱得像個孩子。不知怎的,鐵山首先感到的不是憤怒,卻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冷冽的悲哀。他心如死灰,說道:「你被鬼子糟蹋了!」隨即悄悄地鬆開紅雲的手,仰望著深遠的天幕,對她所有的愛意也不復存在。他先是萌生一種恨,隨後開始憤慨,最後才想起惱怒來。

鐵山攥著拳頭罵道:「小日本,我操你祖宗。」

飽嘗了希望和絕望,鐵山狠狠地透過一口氣,站在院子里猶豫了一陣,任由她哭個不停。鐵山恍惚地走了,似乎聽不到紅雲喊:

「鐵山……鐵山……你聽我說……」這時候,紅雲又捨不得他走了。

漫山的草木從鐵山身前掠過,腳底的毛氈鞋在地上拖著。他的腦子嗡嗡亂響,他咬牙,嘆氣,捶胸頓足,甚至怒不可遏。他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縣城裡的一所宅院前停下腳。青色的磚牆稍顯破舊,但足夠大氣。在尋常的百姓眼裡,這兒也算一座好宅子,足夠寬敞,能容得下一家老小。一道對開的大門兩面有高高的院牆,進院有兩間瓦房。鐵山癱倒在門樓里,什麼心思也沒有了。看著大街上成群結隊的日本兵,鐵山恨不得把他們活活掐死。鐵山只是憤怒,罵得比誰都難聽,行動上卻毫無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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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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