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遷徙(一)

大遷徙(一)

太陽像個光滑的圓盤懸挂在天邊,整遮住一座山峰。雲縫透下來明亮的光束,使得遠處起伏的丘陵如海上的浪花般皎潔。枯萎的地面上遊離著不少飢餓中的人,毫無秩序地在原野上來來回回,嚴重阻塞了交通。周先生收拾好行囊,將沉重的褡褳掛在肩上。無助的靈魂在身旁搖曳,在和煦的晨風中東遊西盪。周先生步履維艱地拉著板車,飢餓感時有時無,一回比一回強烈。

暖色的陽光愈加成熟起來,似乎滿地里長滿了金燦燦的糧食。飽滿的雲朵中間忽然冒出一個黑點,天邊同時響起了一陣悶雷,嗡嗡徹響,蓋在連綿的山脊上,在曠野之外回蕩,像一隻笨拙的黃蜂在耳邊飛舞。

「你聽,什麼聲音?」獵戶問道。

周先生回過頭,和大家一樣,循著聲音往四周盲目張望。那團黑色的斑點越來越大,終於得見它的身姿。像一隻碩大的怪鳥,舒展開一雙寬闊的翅膀,如同飛翔在雲端的猛獸,低吼著,咆哮著,佔盡了風頭,低沉的頭顱朝著QS縣城俯衝下來。

那獵戶是個小個子,穿著一件暗褐色的短衫,眼神通透。昂頭挺胸,仰著脖子朝天大喊:「快看吶,天上有隻怪鳥!」

一陣莫名其妙的騷動,在人群中蔓延。鄭洪山感到那隻怪異的大鳥震顫著朝人群撲來。

那是一架用鋼鐵製造的飛機,擁有飛鳥的形態,卻沒有動物的本能。它來自未知,根本無從解釋。震蕩燒焦的空氣中充斥著緊湊的聲浪,調動著人們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飛機在距離地面三十米的高度做了一項高難度的俯衝,像蜻蜓點水一樣輕快,迅捷,接著緊急爬升,在附近的空中迂迴。

密集的人群中出現了可怕的漩渦,能感到人們的理智被那漩渦吸走,難以抗拒。人們往四面八方逃竄,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他們極度恐懼,用身體緊貼著大地,將腦袋埋進黃土。在驚恐萬狀的輾轉中呼喊,腳下的黃土地卻成為了唯一的避難所。人們在恐懼中痙攣,哀嚎,不知所措。高壓的血液從心臟滲進毛孔,戰慄之後倒進胃裡,最後再湧向心臟。如此反覆,冷的渾身哆嗦。

電光火石般的怪鳥驅趕著它的獵物,一無所獲地走遠了,它還會再來。

惶惶不安的人群在廣場上東倒西歪。膽戰心驚地盼著那隻怪鳥的魔爪不會變成奪命的鐮刀或尖刺,將渺小無助的人們當成獵物論處。

呼吸和空氣彷彿一同凝滯了,上千人鴉雀無聲,詭異的靜默加深了人們的恐懼。不少人緊貼著地面爬行。飛機迅速地穿雲而過,調轉它龐大的身軀。那陌生的,死氣沉沉的轟鳴從未消停。窺視著腳下的獵物,儼然主宰著天地之間的一切生死,顛覆人世間原有的生存秩序。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毀滅性的災難。飛機,大炮,在手無寸鐵的人看來,猶如洪水猛獸。它們的出現,往往伴隨著山崩地裂。智慧和力量毫無用武之地。驚恐萬狀的人們有種感覺,那就是他們只能遭受暴力兇殘的擺布,用恐懼和哀嚎朝著上蒼祈禱。然而,武器和硝煙卻不斷摧毀著對正義的信仰。他們只能各自求命,唯一的辦法是抱頭鼠竄。

「周正,洪山……你們沒事吧?」

周先生緩過神來,問那兩個孩子。他們在情急之下躲在一棵干禿禿的樹下依著。

「沒事……爸,你呢?」

「快進城……」周先生說。「獵戶呢?鄉親們,都沒事吧?」周先生朝幾位相識的村民問道。

出門在外,遇到危險,周先生這句話給大夥打了一副強心針。恐懼的陰霾驀然消散,大家感到一種久違的歸屬感。大夥紛紛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黃土,算是給周先生的回應。唯有那個光頭矮個的獵戶,正面朝下,紋絲不動,胸前壓著一塊石頭。

「獵戶……獵戶……」周先生喊了幾遍,他也沒有回應。

「他怎麼了?」受到周先生的感召,鄉親們的心腸溫熱起來。走到獵戶身旁,發現他身體僵直,全身硬邦邦的。大夥將他的身子翻過面來,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十分痛苦。他的左手捂著心口,似乎那痛苦是從那裡傳來的。

大夥唯唯諾諾的,還沒有完全從恐懼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時刻準備逃命。那架飛機並未走遠,仍在天上轟鳴,只不過聲音越來越弱小,又綿綿不絕。

「獵戶死了?」有人說。

「咋會死呢?剛才還好好兒的。」

慌亂時,誰也看不見誰,誰都不知道那獵戶是怎麼死的,或許是被嚇死的,沒人知道。

據鄭洪山回憶道,那獵戶或許有心疾。換作西方人講,他有心臟病。那架飛機從天上沖向人堆,所有人都嚇傻了。鄭洪山瞥見那獵戶在奔跑時大喊:「快跑啊,要命了。」沒想到一語成讖,腳底拌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死巧不巧,心口底下硌著一塊石頭,一條人命就那麼沒了,就是這麼荒謬。鄭洪山什麼也說不上來,可他又能深切體會到生命的現實。明白有時候生死僅在一線之隔。

飛機的轟鳴越來越強烈,很明顯他又回來了,在天上嗡嗡亂叫,來去自如。

漫河灣的鄉親們找到了主心骨,呆在周先生的身旁,儘可能地將姿態放低。又把地上的墊草和枯枝敗葉護在身前,彷彿那是相當拙劣,可笑又可悲的鎧甲。大家對這主意不謀而合,竭盡所能地找來一切能夠護身,能夠自衛的東西用來保命。哪怕手裡握著一把塵土,也能感到心安許多。

飛機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內,同剛才如出一轍,越飛越低。誰能保證這次又能帶走幾條性命呢?明明就已經帶走了一個。

與此同時,板車上昏迷的上校終於說話了:「不用怕,這是偵察機。」

上校三天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氣息十分微弱。上校沉沉地咳了兩下,打開了聲帶,終於能像常人一樣說話了。

「先生……」

周正聽見上校在喊,於是叫道:「爸,他醒了。」

周先生望著上校,既慌亂又欣喜,感嘆他醒得不合時宜。

「先生,不用慌,那是偵察機……無礙的。」

飛機的轟鳴很刺耳,似乎近在咫尺。

「什麼雞?」周先生問。

那飛機傳來低沉而連續的轟鳴突然斷了,靜止無聲,像飄在天上的風箏。同時又發出一陣悶響——鋼板碰撞的聲音。地上的人們統統縮緊脖子,艙門打開了。

人們看到那怪鳥身後出現一條無可名狀的物團,嘩啦啦地在天上散開,又窸窸窣窣,像雪花的絮片,向廣袤的大地徐徐墜落。那是由紅白藍三種顏色的碎紙片,乍一看色彩繽紛,混雜在一起乘風而下。猶如輕盈的雪花充盈了整片天空。人們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望著那密密麻麻的紙單在空中,像雪花飄零,像大雨傾瀉,有些落在城裡,有些落在城外。

原先無比恐慌的人們驚呼,沸沸揚揚地去追尋那散落的傳單。而那架飛機,此行的目的便是如此,投送了千萬張毫無用處的廢紙,一溜煙,徹底遠去。

很快,那些紙張掉在人們腳下,鋪滿了整個世界。人們發現,那紙上有字,例如;*****,日本天皇萬歲等字眼。周先生反覆端詳著那些文字,眉頭緊鎖,發現了更為嚴重的問題——QS縣被列為軍事行動區。那意味著還會有更多的飛機,大炮,甚至坦克開進QS縣城,甚至會爆發武裝衝突。這對於手無寸鐵又食不果腹的老百姓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他們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有些人已經開始打點行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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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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