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自討苦吃
午飯結束后,緹巴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安東尼奧的介紹下緹巴斯已經對整艘潛艇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但是還是不清楚自己在船上能幫上什麼忙。雖然托父親的關係上了船,緹巴斯還是希望能做一個有用的人,不能遊手好閒。
估計丹尼斯事務長知道有什麼事可以做,緹巴斯正準備出門去找他。就在這時,船身從樓道深處發出沉悶的轟隆聲響,隨之而來的下沉感從腳下傳來,樓道的光從明亮的白色轉為潛行的暗紅色,遠處的引擎聲混雜起了水聲———緹巴斯知道,潛艇開始下沉了。很快逆戟鯨的下沉就穩定了下來,緹巴斯繼續往樓道里走,丹尼斯事務長剛在海珠港上過貨現在應該在倉庫。聽說在剛開始下沉的時候是潛艇上最忙的時候,不知道自己這時候過去會不會打擾到別人。
緹巴斯還沒有適應亮著微弱暗紅的樓道,只能摸索著前進,靠著記憶過了幾道門。只見有一道門微敞,從中有幾道白光閃出,時不時有嘶啞的低吼聲傳出。緹巴斯依稀記得這是其中一個客房,緩緩推開門往裡瞄一眼,看到裡面一個穿著夏威夷襯衫的老頭在照顧一位躺倒在床的獨眼白髮老翁。緹巴斯認出這夏威夷襯衫老頭就是之前一起吃飯的弗朗西斯教授。
「教授,沒事吧?」
弗朗西斯教授回頭看到緹巴斯。
「小夥子,太好了,來幫個忙,幫我把他這隻手壓住。」
緹巴斯順著教授的眼神看向那隻手,那是一隻純金屬的改造手。再往前看去;雙肩,脊髓都已經是機械化的了,看來代價應該就是那隻眼睛了。那原本應該是右眼的黑色空洞直直的盯著緹巴斯,讓他按住別人的手感到發軟。非常乾淨的空洞,看來確實是人工挖出來的;緹巴斯在形容的時候想到了「完美」這個詞,但是總覺得不太對,還是用了「乾淨」。
在人類最開始半機械化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如果想要直接從腦來控制多出來的義肢的話,會影響大腦的其他功能。因為大腦進化出來每個部位都已經有用了;比如管內循環的部位,管右手的部位,管情感的部位。如果一定要加裝新的器械;多出來的手,多出來的感官等等就需要新的部位,或者就把舊的部位空出來。其中一個很熱門的部位就是一個眼睛,因為眼睛相關的部位特別敏感,迅速,而且一個眼睛如果換成機械義眼也不比兩個眼睛差。
但是再過了二十年科技就進步了,我們可以給大腦微部增容,不再需要考慮給大腦帶來的負擔。再到現在人體機械改造已經成了過去,完全被基因改造和外載機械所取代了。但是以前已經改造過的半機械人大多已經跟機械共存,無法將義體拆卸下來了。
在緹巴斯思考的時候,教授已經將潤滑劑注入進其的手臂之間了。獨眼老翁好像稍微冷靜下來了,左眼微微睜開,掃視著這個房間。
「他現在還處於無意識狀態,但是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弗朗西斯教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向了緹巴斯,說道:「謝謝你了,幫大忙了,小夥子,你是叫緹巴斯對吧?」
「嗯。」
教授看向床上的老翁陷入沉思,緹巴斯想起自己還要找事務長。
「沒什麼事我就…」
教授從他的沉思中回到了這個世界,看向緹巴斯:「緹巴斯我們來樓道上喝一杯吧,如果你不急的話。」
說著,從壁櫥里拿出一瓶酒,緹巴斯這才注意到這個房間比自己房間要豪華許多,
精心的由各種橡木傢具組成。
走到樓道上,教授遞給緹巴斯一隻酒杯。
「乾地藍蜜酒,在地表挺多的吧,在我們這裡可是好東西。」教授說著給自己和緹巴斯倒上。
緹巴斯點頭示意。
「小夥子學物理的?」教授看到緹巴斯點頭「我們學物理的現在難啊,可能別的學科也一樣,但是物理,我們這不到兩千萬人的殖民地,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突破。」
緹巴斯和教授都喝了一口,乾地藍蜜酒果然酸甜。
「是啊,我們大學現在的主題就是知識的保持和延續。」
「想起我上大學的時候,曾幾何時,在我們已經習慣了科學越來越進步的時候,她突然就停下來了,到你們這代人,和未來的人類的任務轉變為了保存文明,守護已有的科學。」
教授喝了一口,繼續看向樓道深處。緹巴斯感覺到他的眼神有某種由衷的失落。
他轉頭看向緹巴斯:「你呢,還繼續打算學習物理嗎?」
「我也不清楚,說實話,回去之後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學習物理我也很迷茫。」緹巴斯頓了頓「畢竟科學如果只剩已知的東西,那麼將其全部上傳保存起來,每代人都對他代代相傳,不去質疑,那麼好像也就再也不需要有人學這個了。」
緹巴斯又頓了頓。
「而且我們現在好像別無選擇了。」
下沉好像停止了,樓道里只剩下潛艇在水中緩緩前進的擺動和從樓道深處傳來的轟鳴聲。緹巴斯和教授就這麼站了一會兒。
「你聽說過法國天文學家紀堯姆·勒讓蒂(LeGentil)的故事嗎?」教授突然打破了沉默。
緹巴斯搖搖頭。
「當時人類科學界很重要的一個話題就是測量地球到太陽的準確距離,在思考,挑選過無數種方法后得出最精準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測量金星軌道里我們的距離,然後用金星軌道的數據推測出太陽軌道。」
「而之所以能精準的測出金星軌道的距離是因為金星偶爾會從(在我們視線里在)太陽上經過,而通過在世界各地同時觀測同一事件,記錄在各個點金星凌日的時長就可以精準推算出金星距離我們的位置。」
教授喝了口酒,緹巴斯幫他滿上。
「觀測金星凌日有兩大難點,第一是你必須在空間上有非常多個觀測點,互相之間距離越遠越好,在那個年代就代表很多科學家要乘船前往別的大洋大洲,就為了這個觀測。第二是金星凌日發生的幾率非常小,雖然我們當時對行星軌道的了解已經到了可以準確的預言未來的金星凌日什麼時候會發生,但是他發生的次數太少了,一般一成對出現,一對相距八年,但是那之後就要等個121或105年」
「1716年,當時已經60歲的愛德蒙·哈雷(Edmond·Halley)(哈雷彗星就是因他命名)就在一篇論文中提出來這個測日距離的方法,很可惜,最近的金星凌日也是在半個世紀之後。於是他呼籲各國科學界關注1761年及1769年的金星凌日,並給出了建議的觀測地點,不幸但是可預見的是,他在1761那之前二十年就撒手人寰了。在那之後又有更多的科學家改良了哈雷的方法,並擴展了更多適合觀測地點。於是乎來自英國,法國,俄羅斯和奧地利等國的天文學家前往天涯海角,其中不乏南非,西伯利亞,美洲,印度洋,太平洋這種在當時航行條件需要數月甚至是數年才能到達的地方。」
「而我們的主人公勒讓蒂就是其中一名法國天文學家,就被派去印度的本地治里市,當時是法屬殖民地。1761年的金星凌日是在六月,而他1760年三月就從巴黎出發了,七月就到了法屬模里西斯,但是當時在打七年戰爭,英法在印度洋上大打出手,勒讓蒂的船無法出海。又過了八個月,勒讓蒂終於上了一艘開往本地治里的船,船長保證六月六號(金星凌日的日子)之前能到。海上風雲四起,導致航行多花了不少時間,等到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本地治里的時候才發現當地已經被英國軍隊佔領了,而法國船是不可能靠岸的,只好掉頭,開回模里西斯。勒讓蒂就在路上經過了那命中注定的一天,在海上一當時的科技無法知道自己的準確位置,勒讓蒂的觀測數據對於測距將毫無意義。」
弗朗西斯教授停了一下,好像是也感受到了勒讓蒂當時的絕望,嘆了口氣。
「在接近絕望中,勒讓蒂決定留在印度洋,等到八年以後的金星凌日再觀測。通過精密的計算之後,發現遠在菲律賓的馬尼拉也非常適合觀測。千辛萬苦趕到之後又遭遇了當時的西班牙殖民政府的打壓,處處受阻。終於在1763年,好消息來了,之前的本地治里因為和平條約又回到了法國政府的統治。勒讓蒂連忙起航,並在1768年成功抵達,在當地建起了一個小天文台。」
教授一口將整杯酒喝下。
「1769年六月四號,在那命中注定的晚上,本地治里突然烏雲密布,勒讓蒂什麼也沒有看到。」
緹巴斯也拿起酒杯,一口悶下。
「那之後勒讓蒂抑鬱重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好幾周。病好了之後打包回程,乘船回往巴黎。在1771年十月才好不容易回到巴黎,發現在自己不在的這十一年自己已經被法律判定死亡,在法國皇家科學院已經除名,老婆已經改嫁,而自己的資產早已被各種親屬搜颳走了。原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戰時混亂和天災人禍,他往科學院和家人送過的信沒有一封送達。」
教授停了一下,眼神無比沮喪,但是很快一股溫柔的笑意又湧上他的眼角。
「這真是活脫脫的古希臘式的悲劇,與經典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是真實發生過的。我最開始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就想到,他應該是歷史上最不幸的科學家了,維願自己的命運不會像勒讓蒂一樣。」
教授看向緹巴斯,微微一笑。
「但是越老,對於這件事感情也慢慢變換,從可憐到理解再到敬佩。十八世紀的科學家們,知道了地球到太陽的距離又能怎麼樣呢,莫名其妙的花了幾代人幾十年搞清楚了。但是沒有當初的他們,又怎麼有我們現在站在泰坦海底呢。」
「最好的和最壞的時代永遠都在過去,而我們只有現在。」
教授拍了拍緹巴斯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