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死亡凝視
清晨露重,帶著寒涼之意。
在湖邊的碎石子上光著膀子游泳的楚長霽只覺得兩道帶著涼意的誓言之力躥進天靈蓋。
他哆嗦了一下,忽然就清醒了過來。
楚長霽渾身都酸疼,尤其是胸口,尖銳的石子磨得那不可言說之地刺痛不堪,細小的傷口更是布滿了整片胸膛。
他緩緩坐起了身,下意識按了按額心,眼神有一瞬間的空洞,像是在思考自己是誰,在哪裡,要做什麼。
「長霽哥?」
旁邊,楚長照顫顫巍巍的試探性的聲音響起。
楚長霽收攏了眼中所有茫然,一瞬間恢復成那個在同輩之中說一不二的冷酷長兄,他轉頭看向楚長照。
楚長照一看到楚長霽這神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眶一紅,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他哇得一聲大哭出來:「哥,你的腦疾好了?」
楚長霽:「……」
不等他說話,楚長照絮絮叨叨就把這半個月來自己遭受的衝擊全吐了出來,他實在是快堅持不下去了。
「半個月的那個夜晚,那妖物不知道使了什麼術法,竟是讓所有人得了瘋病,哇~~~哥啊,你是裡面瘋得最厲害的!你都不知道,第一天你脫光了衣服繞著湖狂奔,我在你後面追得和狗一樣!第二天九妹和三妹吵架,兩人攀比說她們的哥敢吃屎,哥你當場就要去吃!第三天你蹲在角落裡說自己是一顆蘑菇,一動不動一天,我跟你說話還要被你打……到了昨天,你說你要去鳧水,我心裡鬆了口氣心想旁邊就是湖,那幾條妖蛇也瘋了早不見蹤影,你下去也沒事,哪知道你脫了衣服在石頭上磨胸,嗚嗚嗚嗚……」
楚長照惶惶不安了半個月的心在此刻終於落定了下來,抹著眼淚就把這半個月楚長霽做的事情吐了個乾淨。
楚長霽的臉色越來越沉,越來越黑,他環顧一圈四周,果不其然見到除了他們之外的楚家子弟都像奇行種一樣,舉止怪異。
他想起半月前見到的那隻妖物,大約猜出來他們是中了什麼幻術或者毒物。
他若再遇到,必弄死那妖物!
秘境外的嬰離打了三個噴嚏。
楚長霽閉了閉眼,胸口起伏劇烈,忍了忍,見楚長照還要繼續說下去,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夠了!」
楚長照眼睛還掛著淚珠,他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往下說。
然後,他聽見他那一向冷酷無情,專、制霸道,說一不二極具威嚴的長兄壓抑著情緒問他:「所以,我真的吃……了嗎?」
楚長照渾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一點。
「吃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他們都還有瘋病,哥,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說完的一瞬間,楚長照被楚長霽看了一眼,他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不配活在這世上。
楚長霽穿上了衣服,站了起來,渾身氣息越發冷酷。
他不想再繼續聽下去,冷靜地看著前方的一群大多覺醒了靈根的男男女女下餃子一樣往妖湖下,問道:「如今是何情況?」
提起正事,楚長照便正色道:「我已經按照長兄之前的計劃進行了,招來了大約有一百五十八人,都是一男一女組合,讓他們下了水。只是……」
說到這,楚長照便猶豫了一下。
楚長霽的目光幽深地看向沒有妖蛇守護而顯得平靜許多的妖湖,他薄冷的唇是無情的,「長照,你太心軟了。」
楚長照沒說話,只是羞愧地低下了頭,周圍的風簌簌地吹著草葉,安靜卻又紛雜。
「若是楚家能擁有皇辰書,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楚長霽聲音極冷,毫不掩飾的野心,那雙幽深的眸子里是對至高之位的嚮往。
修仙界強者為尊,楚家雖在十三關隘為三大世家之首,但放在整個十二洲,卻是不值一提。
但若是有了皇辰書,那就不一樣了。
皇辰書不僅是一件上古神器,傳說裡面更蘊藏無數至高功法典籍,任何一個世家宗門都想佔為己有的東西。
「知道。」楚長照低下了頭,輕聲囁嚅。
楚長霽再開口時,聲音便顯得冷血了,「既如此,這些人就算喪命於此又算得了什麼?每次在塵穢秘境里死去的不計其數,你就當這些人都死在了秘境里。」
楚長照沒吭聲,垂下了頭。
「做都做了,你如今做出這幅樣子是給誰看?」楚長霽皺緊了眉頭,聲音更寒了幾分,極威嚴。
楚長照臉色有些白,多少還有些良心不安,他強行將這股情緒壓了下去。
長兄說得沒有錯,是他讓他們一個個起了心魔誓下的湖。
這湖底下有一座神墓。
傳聞當初皇辰書就是出自這座神墓,千年之前那場大戰,更是因搶奪皇辰書而起。
千年前,五大道尊偶然得知墓穴里有一神器,名為皇辰書,足以改變修仙界。
神墓不僅機關重重,更有魔物守護,五大道尊合力才破開神墓,從中取出皇辰書和諸多寶物。
大戰過後,五大道尊有四位隕落,而皇辰書也下落不明,至今找尋不得。
有傳言稱皇辰書依舊回到了神墓之中。
塵穢秘境里這一處妖湖下藏有神墓的消息是從大伯從楚清荷那裡得來的,不論真假,楚家都要下去一探究竟。
大伯說過,神墓中有一心魔幻境,名為陰陽羲,需男女一同進入,破除後方可真正進入神墓。
等待神墓幻境破除,法器感應到靈力變動,他們便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神墓。
楚長照回想起這些,深呼吸一口氣,將良心上的不安壓下去,小聲說道:「哥,我知道了。」
楚長霽點點頭,掃了一圈其他如奇行種的楚家子弟,額頭青筋跳了跳。
他閉了閉眼,寒聲道:「到時你與我一同下去。」
楚長照也看了一眼其他人,忙點頭。
最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哥,你要不要先潔個牙?」
……
殘陽如火,暮色浸潤入眼每一處。
一叢又一叢如火燃燒的紅楓,風吹過,楓葉如一場火紅的雨,艷麗非常。
幾片楓葉落在了楓樹下的少女臉上,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一下睜開了眼睛。
楚魚茫然極了,她眨了眨眼看向四周。
她不是和裴行知下了水么?
水很深,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後來她擔心自己和裴行知分散,拉住了他的衣服。
再後來,裴行知索性牽住她的手,拉著她往下游。
印象里最後一幕,是她在水下看到了一座龐大的建築,像是古墓,有破敗的痕迹。
她估摸著這肯定就是楚長霽他們要找的地方,還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當裴行知拉著她靠近時,她的眼前一黑,一下失去了意識。
楚魚看著四周的紅楓林,站了起來,低頭看自己還是原先那身衣服,但她一摸腦袋,在她頭髮上假裝毛絨髮飾的翅火不見了。
她張嘴就想喊裴行知,但目光一凝,就在七八米遠的地方看到了個小男孩,
男孩只有三四歲大小,頭髮梳了兩個小揪揪,穿著件白色的小道袍,揉著眼睛蹲在那兒。
好像在哭。
楚魚腦子裡瞬間回憶起楚清荷女士給她講過的各類鬼故事,其中包含但不限於偽裝成小孩子的鬼轉過臉來卻是血盆大口,青面獠牙,一口能吃一個人。
她很警惕,默默拿出了自己自己那把短劍。
或許是她的腳踩在枯葉上的聲音驚動了小孩,小孩忽然就停下了揉眼睛的動作,一下轉頭看過來。
楚魚看清楚了那張臉。
楚魚:!!!!!!
雖然和現在的裴行知有些差別,比如沒有那種冷清秋水的氣質,比如小圓臉鼓鼓的看起來很好騙,比如額間的硃砂印記也沒有那麼紅,只是淺紅色。
但是,這春水一般明亮澄澈的眼睛好像是等比例長大,十分有欺騙性,讓人根本沒有辦法想到他張嘴閉嘴老子,見她第一句話還問她是不是被他的美貌迷住了的樣子。
小裴行知眨了眨眼睛,癟了癟嘴,摸著自己的脖子,愣是沒再往下掉眼淚,只看著楚魚,問:「姐姐,你是誰啊?」
聲音又乖又好奇。
楚魚咬了咬唇,所以這是什麼地方?裴行知難道變小啦?變小還不止還不認識她了?
還是什麼心魔啊幻境什麼的?
楚魚決定陪這小東西玩一玩,看看他究竟想幹什麼,是魔是怪揪出來就好了。
她收了短劍。
少女笑臉一揚,笑渦甜得彷彿能膩死人,眼神卻慈愛地能當場給他做一桌滿漢全席。
楚魚朝小裴行知招了招手,杏眼一眨,親切地喊道:「我的乖兒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哭得這麼傷心呀,為娘看著心都要碎啦。」
小裴行知臉上的童稚與好奇就這麼呆住了。
楚魚觀察了一下這小孩,看到了他的脖子紅紅的,黑色的項圈在雪白如玉的肌膚上顯得異常顯眼。
在玲瓏九宮迷陣的書妖陣里,她曾看到過裴行知的脖子里也有。
裴行知穿的道袍都是立領,十分保守得將脖子遮了一小半,要不是那一次,她也看不到。
所以,估計知道的人並不多。
楚魚笑容更親切了——所以,這一定是因為裴行知而存在的心魔或者幻境什麼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更不知道裴行知在哪裡。
反正就隨機應變隨遇而安見機行事了!
楚魚朝著小裴行知走過去,蹲下身來,聲音甜極了:「我的乖兒子,快過來讓為娘好好看看!」
小裴行知緩慢地眨了眨大眼,站了起來,小圓臉警惕地盯著楚魚,可說出的話卻很遲疑:「你……你真的是知知的阿娘嗎?」
他的聲音又軟又乖,完全沒有後來的清冷。
楚魚心想,小炮灰這麼好騙的嗎?自己阿娘還認不出啊?
她心裡這麼想,臉上卻鎮定自若,「為娘當然是你的親娘,許久不見,知知都不認識阿娘啦?快過來讓阿娘抱抱。」
小裴行知咬了咬唇,水汪汪的大眼專註地盯著楚魚看,一眨不眨。
他卻沒有走過來,只盯著楚魚,癟了癟嘴,「阿娘、阿娘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知知。」
他委屈極了,眼睛一眨,眼淚就落了下來,人也跟著跑來,撲進了楚魚懷裡。
楚魚一邊被小肉墩撞得後退了半步,一邊抱住了這小肉墩,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為娘這不是來了嗎?」
小裴行知眼睛紅紅的,卻害羞極了,偷偷看了一眼楚魚,就往她懷裡鑽,害羞地沖著她撒嬌:「那阿娘摸摸知知好不好?知知疼。」
楚魚的心都要化了,「好好好,為娘這就摸!」
管他是魔還是幻境,這麼可愛,當然要摸摸他!
楚魚控制不住自己,捏了捏小裴行知的臉,他玉一樣白的臉一捏就紅,眨巴著水汪汪清澈的眼睛,害羞地顫了顫眼睫毛。
她又控制不住自己,捏了捏他軟軟的身體,最後在圓圓的屁股上捏了兩把。
小裴行知都羞紅了臉,埋在楚魚懷裡,好一會兒,才小小聲說:「摸知知這裡。」
他的小肉手抓著楚魚的手往自己脖子里去。
楚魚這才意識到,他是想讓她摸他脖子。
也是這時候,楚魚看到裴行知戴了項圈的地方紅極了,像是被熱水燙過一樣,甚至還有水泡。
那項圈看起來類似黑鐵一樣的材質,摸起來冰涼涼的,但卻把他的皮膚都快燙壞了。
小裴行知嚶嚶叫了兩聲,似乎被摸疼了,眼睛一眨,淚凝於睫,要掉不掉。
「知知疼,阿娘吹吹。」
楚魚低下頭,對著小裴行知的脖子吹了吹。
小裴行知似乎很不習慣,身體顫了顫,又往楚魚懷裡埋住了紅撲撲的臉。
「知知疼,知知還要。」
楚魚忍不住就問:「誰給你戴的呀?實在疼,為娘給你摘了!」
小裴行知小聲又驕傲地說:「爹爹戴的,爹爹說整個家裡只有知知才有資格戴這個!爹爹說了,知知戴了這個,就是裴家最厲害的人,知知不能摘的。」
他仰著頭,看著楚魚時,眼睛亮極了。
他看了一會兒楚魚,又扭捏起來,看看她,又害羞地埋她懷裡,又抬頭看看她。
「怎麼啦?」楚魚問。
小裴行知臉紅撲撲的,「阿娘可以親親知知嗎?隔壁家二狗的阿娘總是說他阿娘會親他,知知也要。」
楚魚雖然搞不懂這到底是哪裡,眼前的小孩到底是什麼變得,但被這麼一雙水汪汪含淚的眼睛看著,她實在是拒絕不了。
她湊了過去,在小裴行知白嫩嫩的臉上吧唧就是兩口。
「阿娘喜歡知知嗎?」
「喜歡啊,為娘最喜歡知知啦!」
「阿娘以後會離開知知嗎?」
「當然不會啦,知知這麼可愛!」
「那阿娘再親親知知!」
「好呀,為娘這就親!」
小裴行知紅著臉,窩在楚魚懷裡,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嘴角都還帶著笑。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楚魚都覺得這或許是裴行知的一個美夢。
她低下了頭,嘴裡還喊著「為娘真是最愛知知了!」
事情就是在這瞬間發生突變的。
紅楓樹,一陣風吹過,懷裡的小孩忽然就開始變大。
不過是眨眼之間,像是幻象破碎,楚魚的懷裡少了一個三歲小豆丁,多了一個十六歲少年。
少年的臉很紅,是那種病態的紅,高高的馬尾不知何時髮帶散了,頭髮凌亂地散下。
他睫毛微顫,一下睜開了眼。
楚魚的嘴還停在他臉上。
空氣就在這瞬間凝滯了。
死亡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