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妖的師父
一燈如豆,照亮了一方斗室。
風沉川低沉地呻吟了一聲,甩去了那淡淡的眩暈之感。抬首四顧,卻看到一個大銅爐正在哧哧冒火,自己似乎身處於一個煉丹室中。
一張蒼老的面龐出現在他的面前:「小子,你怎麼樣?」
這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鬚髮灰白散亂,簡直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大鼻子大嘴巴,嘴裡只剩下三顆牙,一雙眼睛幾乎看不出是睜著還是閉著。嘿嘿一笑:「小子,認得我嗎?」
風沉川痛苦地搖了搖頭。老者又笑了笑,面容猥瑣:「我那兩個傻姑娘把你救回來了。我是她們的師父。」
風沉川看看他的尊容,忽然想起冉小雲說自己比他師父好看,不由啞然失笑:「這丫頭可不太會夸人。」
老者翻了翻他的眼皮,晃悠著腦袋,謔笑道:「小子,有沒有看上我哪個徒弟?我將她們許你為妻可好?別害臊啊!我田中一角一向一口唾沫一個坑,絕無虛言!」
風沉川一愣:「田中一角?田中?」看了看他不足五尺的身材,訝然道:「你是巫人?」
田中一角翻了個白眼:「我東夷支山行一族都是這麼精幹的!小子你懂不懂啊?」
風沉川疑惑益增:「東夷?東夷巫人不是一向以強壯健碩聞名嗎?倒是沒有聽過山行族…」
田中一角嘆了口氣:「你這黃口小兒懂什麼?我巫族包容萬有,可不像你們人族一般畫地為牢,還沾沾自喜。喂!問你呢,看上我哪個徒弟了?」
風沉川心中泛起一陣無力:「我...往事俱失,半點記憶也無,你覺得我現在要考慮的是兒女私情?」
田中呸了一聲:「說你畫地為牢,你還真就當場畫給我看?一邊談談情說說愛,一邊考慮往事,難道不可以。嘁~」
風沉川忍住腹中煩惡,微微搖頭道:「風沉川多謝先生青眼。」
田中還不死心,正要繼續糾纏,一襲紅衣進了那斗室。田中一見她手中酒壺,登時棄了風沉川,快步跑了過去,滿臉的討好之色:「徒兒來啦?這是你剛釀好了拿來孝敬為師的?」
冉輕雲面現無奈,輕輕點了點頭,將酒壺遞了給他。
田中大喜,接過酒壺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哈」地出了一大口氣,笑逐顏開:「徒兒這酒可是越來越香了!」
看了看風沉川,猶豫再三,終於壓下心中萬千不舍,將酒壺遞了過來:「小子,我徒兒釀的酒,你要不要嘗嘗?」
冉輕雲輕道:「師父!他傷病未愈,飲不得酒!」
風沉川本不好杯中之物。但是這巫族老人顯然極是貪杯,性格又古怪有趣,心中不由湧上一陣想讓他心疼一下的衝動。微微一笑,接過酒壺,喝了一大口。
那酒不知是何物釀成,甘甜清冽,十分爽口,卻又有十分酒勁。風沉川略一回味,笑道:「好酒!」
田中見他舉起壺來又要喝酒,不由大急,一把搶過酒壺:「小子!讓你喝一口,怎麼喝這麼多!你...你傷病未愈,不可飲酒!」
風沉川忍不住哈哈大笑,連冉輕雲也不禁莞爾。田中小眼一眯,撞了撞風沉川:「怎麼樣?我這徒兒又美貌,又會釀酒。娶了她,你怎麼都不虧!」
冉輕雲完全沒有受她師父的言語影響。淡淡看了看風沉川道:「我師父一向喜歡胡言亂語,你莫要理會。你若是身子允可,還請出來一敘。」
田中一邊飲酒,一邊嘿嘿直笑。風沉川朝他拱了拱手,跟著冉輕雲出了那煉丹室。
已是夜半時分,雪山上月明星稀。雖有刺骨寒風,但冉輕雲和風沉川都有修為在身,並不以寒暑為苦。二人默默無語,來到了一座雪峰之下。
冉輕雲站立良久,轉身看向風沉川:「你想起什麼來沒有?」
風沉川黯然搖頭:「我睡了多久?」
冉輕雲轉身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答道:「差不多三天兩夜吧。」
風沉川輕輕一嘆。他能被封為劍帝,心志自是無比的堅毅。這一覺醒來,身子已經基本復原。連內力劍罡,也已經大致無恙。他心知必是這師徒三人救援得法,心中感激:「風沉川多謝姑娘!」
冉輕雲淡淡搖頭:「你要謝也是謝我師父。我並沒有出什麼力。」
風沉川輕道:「是。還是多謝。」
這二人都不是喜歡多話的人。相顧無言了半晌,冉輕雲問道:「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裡?」
風沉川長嘆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又哪能知道自己要向何處去?」
風沉川剛要回答,肚子里忽然「咕嚕嚕」響了起來。頓時一窘,慚顏笑道:「此處可有酒樓飯館?我想,我是要去祭一下我的五臟廟了。」
冉輕雲忍俊不禁,輕輕一笑。頓時如芙蓉初開,幽蘭映月,美艷不可方物。風沉川心中似是漏了一拍,目光深沉起來。不過這一來,二人之間的尷尬,卻是消去了不少。
冉輕雲輕咳了兩聲,捋了捋鬢髮,遞給他一個荷葉包,轉身而去。
風沉川打開一看,裡面卻是一隻雪雞,燒烤得異香撲鼻。他本是狂悖之人,當下朝著她的背影道了聲謝,坐下一口雪一口雞,大啖起來。
一個矮小的身影冒了出來:「小子!我拿這半壺酒,換你半隻雪雞可好?」一邊說,一邊揚了揚手中酒壺。
風沉川笑而不答,撕了半隻雞遞給他:「先生那半口酒,還是自己留著吧。」
田中一角嘿嘿一笑,一點被拆穿西洋鏡的慚愧之意都沒有。一邊大嚼,一邊含混不清地指點他:「小子!你看我大徒兒釀的酒也好,燒的雞也好。上的廳堂,下的廚房,你到底是哪裡看不上她?」
風沉川輕笑道:「先生到底是看上我哪裡了?也許我作惡多端,不見容於天地,又有無數仇家欲殺我而後快。先生要亂指鴛鴦譜,可小心別害了令徒。」
田中擦了擦嘴邊的油膩,搖頭晃腦道:「小子,你也勿須客氣。我看過你的奇經八脈,走得是三清一路。中正堂皇,絕非妖邪。再說了,你即便是妖邪...」拿雞腿骨指著風沉川上下比劃了一下,哂道:「你的師門也能庇佑與你。只要你別是崑崙這混蛋窩子里出來的就好。」
風沉川心中一顫:「崑崙?」
田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崑崙你總知道的吧?這幫王八蛋不問良莠見妖就殺,真是混蛋至極!」
「崑崙」二字,讓風沉川心中既熟悉又厭惡。思慮半晌,他暗自點頭:「是了。想來我跟這崑崙,是有什麼交集的。」
田中咯吱咯吱地咬著那雞腿骨,將裡面的骨髓都吸了出來。抹抹嘴道:「老先生我呢,前兩天給自己卜了一卦。主大凶。群陰剝陽,臨淵失步,中宮大亂,死定了!」
風沉川道:「陰陽演繹之說,牽強附會,不足為信。先生不必多慮。」
田中嘆了一聲道:「你小子知道個屁!我聞天命算錯過姻緣,算錯過仕途,但是從來沒有算錯過生死。」看了看風沉川,加重了語氣:「我死定了。」
風沉川還是搖頭道:「別說人妖神巫,即便成仙,也有身死道消的一天。今日死是死,百年之後再死也是死。先生算出了生死,未必能算出時辰。」忽然一驚,打量了一下眼前猥瑣邋遢的老人家:「你...你是百曉生聞天命?」
田中一角點點頭:「那是我的諢名。我的原名,就叫田中一角。」
一甲子前百曉生聞天命遊戲江湖,與所有種族門派都搭得上話。今日在龍虎山餐風飲露,明日去天音寺去主持打打機鋒,過兩天又出現在妖族青石峽,再往後又去巫族的餘閏山。不管是龍虎山的大天師還是國子監的大祭酒,亦或是大妖巨擘,巫王大帝,他都能搭得上話。有傳言說聞天命其實一直沒有退隱江湖,而是被魔族請去了極北寒天,成了魔族軍師。想不到今日竟出現在此地,還風風火火地要給自己的徒弟做媒人。
田中看風沉川發愣,嘿嘿一笑:「小子,知道我是誰了?怎麼樣?做百曉生的女婿,那好處可是大大的!」
風沉川心中頗是無語。沉吟了一下,問道:「先生既然是前輩高人,那我也便直言相詢了。我相信先生在堪輿之術上的造詣。但是僅憑此術,大概還不至於讓先生行此託孤之舉。先生但有所慮,不妨直言。」
田中一角嘿嘿一笑,眯眯眼中透出狡黠的精光。將一口酒含在口中回味了許久,才滿足地咽下去,看著風沉川道:「你身上帶著東海帖,你知道嗎?」
風沉川搖了搖頭:「東海帖?」
田中緩緩點頭,不再是那副遊戲江湖的模樣。從風沉川的行囊中拿出一個捲軸展了開來。那捲軸上一片空白,什麼內容都沒有。見風沉川面露異色,輕笑道:「這東海帖,你哪裡得來的?」
風沉川茫然道:「先生若是不說,我都不知道這是我隨身之物。」
田中哈哈一笑:「糊塗啊,糊塗也!百曉生這一輩子見過不知道多少糊塗蛋,卻是死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拿著東海帖而不知其為何物!」言罷不停地搖頭,彷彿有無數的感慨一般。
風沉川低聲道:「這世上的瞎子那麼多。多我一個,諒也無妨。」
田中見他似是對東海帖毫無興趣,不由有些氣餒:「小子,你知不知道東海帖的來歷?」
風沉川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想知道,這東海帖我是哪裡得來的。與我的身份,又有何干係。」
田中一角氣道:「小子!你...哼!這麼跟你說吧,當年我百曉生縱橫江湖,號稱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除了我神乎其技的堪輿之術,靠的就是這東海帖!」
風沉川訝然道:「這東海帖...敢問有何功效?」
田中哼道:「小子,學著點!來,握著這畫軸,集中心思啊!」
風沉川見他說得鄭重,便依他所言,握住了那畫軸。也不知道田中做了什麼,他眼前一花,發現自己竟然出現在一片湖泊之上。
二人在雲中呼呼地往下掉。田中扯著嗓子尖叫道:「救命!我不會水!救命啊~」
風沉川來不及驚訝,一把抓住了田中。伸手一揮,田中手中的酒葫蘆張大數倍,墊在了二人腳下。撲通一聲,酒葫蘆入水,二人穩穩站在了上面。
田中一角驚魂未定,拍著自己的胸口道:「要命要命!還好我神機妙算,帶著你穿越過來!」
風沉川沒理會他,卻是驚訝地打量了他一下:「先生你...怕水?還不會御物而行?」
田中呸了一聲:「去!你以為天下有這麼多人能御物?會御劍的都沒有幾個好不好!」瞧了風沉川一眼,嘿嘿笑道:「你小子果然不錯,居然有本事御物!度劫了吧?」
風沉川輕輕頷首:「是。我二十六歲就度劫飛升了。」
田中目瞪口呆:「什麼!你再說一遍?二十六歲?小子你現在高壽啊?」
風沉川輕道:「年三十八歲,現在大概算是金仙了吧?」
田中瞪大了眼睛,十個手指左掐右捏,嘴裡不自覺的喃喃自語,幾乎都要流下口水來了。算了半天,忽然覺得膝蓋有些發軟:「金仙在上,要不要末學後進田中一角拜上一拜?」
三十八歲的紫府金仙,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像昆崙山、天音寺、稷山書院,甚至神族的離天宮這樣頂級門派的修仙弟子,五百個里能有一個在百歲之前修成金仙,那就是要祭拜天地的大事。以百曉生所知,歷來修行最快的蓬萊派的麻衣道士陳沖溢,也是五十二歲才成就金仙之體的。別說金仙,只要能成仙,就算是最低一級的散仙,一百個頂級門派的弟子里能有一個修成,那也是燒了高香了。他一直以為自己要將徒兒許配給是下嫁,想不到竟然是徒兒高攀了。一念及此,那三尺厚的臉皮也不由紅了一紅,嘿嘿笑道:「金仙大人,你這孤枕難眠的,真的不用找一位美貌女子,為你紅袖添香?」
風沉川淡淡搖了搖頭,心中卻忽然浮現出冉輕雲的颯爽英姿。一瞬之後,又有一張嫵媚的臉龐,似乎正看著他,如泣如訴。
風沉川收斂了心思,望了望遠處的雪山,問田中道:「我們這是在哪裡?」
田中乾笑了一下,道:「這個嘛...我許久沒有用這東海帖了,所以有些手生。那個...我也不知道我們在哪裡。其實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們在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