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重見採薇
這客舍其實就在莊園一角,十分寬綽,自有一番西域風情。中庭還有一個噴水泉,華麗非凡。僕人們送上甘泉美酒,便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位懂得漢語的少女米拉,在一邊靜立伺候。連淙嫌有個外人在不自在,便讓她自下去休息。米拉抿嘴一笑,彎腰退下了。
小石頭嘖嘖道:「看不出來啊連小子,這姑娘這般美艷,你居然就這樣讓他走了?這可太不像個花心蘿蔔了!」
連淙哈哈一笑:「你小孩子懂什麼?憑著身份欺負小姑娘,算什麼本事?」
顏岐忽然跳了出來,哼道:「我才不信你不動心!」
連淙想了想那姑娘的模樣,點頭笑道:「這姑娘的確很可愛,但是我總不能真的看到一個可愛的,就往身邊划拉吧?」
韓嫣也走了出來。她氣色還不是很好,卻依然能讓連淙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你划拉得還少么?」
連淙趕緊投降,笑道:「是!是!韓大姐您好點了?」
韓嫣不悲不喜:「這點皮肉外傷,算得什麼?」
顏岐叫道:「韓姐姐!您可真是我的姐姐!那麼大一塊血肉,我看得都發怵,你怎麼能這麼輕描淡寫的?」
韓嫣哼道:「我小時候差點被人吃了。要不是我娘將我丟入枯井,我早已屍骨無存。」
三人都是心神一顫。小石頭遲疑地問道:「韓姐姐你...你小時候不是神族么?怎麼會...?」
韓嫣狠狠瞪了一眼連淙,語氣十分冰冷:「那些道人說是我天賦異秉,拿來煉丹可以長生不老,又豈會對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姑娘心懷憐惜?」
連淙怒道:「這種妖道!莫說你神族不能容他,人族也不能!」
韓嫣嗤笑道:「有什麼不能的!你說的這妖道,如今是正派人人景仰的前輩高人,門徒千萬。以我的本事要去復仇,恐怕是以卵擊石!」
顏岐哼哼笑道:「人族那些所謂名門正派,最是喜歡做婊子立牌坊!頂了個好聽的名義,為非作歹男盜女娼,比魔族都不如!」
連淙心中一寒,知道他們兩個說的情況,的確不是個例。他無話可說,韓嫣卻沒打算放過他:「怎麼大俠?你有什麼想法,說道說道唄。」
連淙微微沉吟,嘆道:「你們說的其實都對。這世上好人壞人,都有許多。人族有好人,自然也有壞人。妖族巫族神族,概莫能外。你都無法想象,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有些人能無恥到什麼程度。」看了看顏岐和韓嫣,溫然一笑:「但是總是好人多。你們遇上的壞人,把壞人打成豬頭就好了,別遷怒了些無辜的人。」
他這話,可說是有些寡淡,完全沒有正氣凜然之感,但是二人被他一看,卻都起了一點心虛之感。顏岐還是嘴硬道:「反正就是人族裡,壞人最多!」
連淙擺擺手,笑道:「這個世界這麼大,我們能做的,就那麼一點點。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時候,做做好人就是了。」
小石頭不以為然道:「阿彌陀佛。世人多苦難,也多痴迷,總要有人為他們指點迷津,救苦救難的。」
連淙哈哈一笑:「那是你的佛祖的事兒。我能做好自己,就已經不錯了!」
韓嫣哼了一聲,不再聽他們鬥嘴,走到內室關了門。顏岐看了看連淙,忽然嘿嘿一笑,對小石頭說:「獃子!我說韓姐姐其實喜歡我家大王這花心蘿蔔,你信不信?」
小石頭合十道:「阿彌陀佛,有情無情,有緣無緣,小和尚自己看著就好。無所謂信不信。」
顏岐朝天翻了個白眼:「裝神弄鬼!」
連淙趁他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這話讓靈徽聽去,看她還給不給你那神童之體!」
顏岐怒瞪了他一眼,又嘿嘿直笑:「反正王妃知道你什麼德行!」他對連淙沒大沒小,卻對張靈徽十分尊敬。連淙笑道:「你就是個小滑頭!」
三人隨便洗漱了一下,便有人來相請。昨夜休息之前,大流士便遣了手下的飛毛腿信使,讓王府準備今夜宴會。須得辦得風風光光。一來是極盡禮遇,看是不是能招納了連淙諸人;二來也是他性喜熱鬧,找個機會大大鋪張一次;三來今日是他大哥規定的敬神宵禁之日,他這一番做作,也是與他較勁的意思。
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莊園里已經紅毯遍地張燈結綵。大流士在庭院里支了許多架子,上面鋪了白紗遮擋沙塵。此時皓月初升,月光下白紗在風中輕輕飄蕩,美觀殊甚。這景象讓連淙感覺十分熟悉,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東西給他這種感覺。
已經來了一些客人。院子里幾十人身著盛裝,正三三兩兩,一堆一堆地交談。連淙感受了一下,果然氣息十分糅雜,人神巫妖皆有。有的人身上,還不只一種氣息。不由暗暗稱善。
大流士見他出來,大步過來,把臂笑道:「我的好朋友,連淙兄弟,你看我這場地,布置得可還雅緻?」
連淙笑道:「月華清美輕紗曼曼,二王子果然雅士也!」
大流士十分得意,哈哈笑道:「我可沒有這個雅氣,都是我妻著人安排布置的。一會兒她出來,你們好好敘敘!」連淙笑著稱好。
二人正在攀談,外面忽然起了一陣喧鬧。大流士一抓連淙,笑道:「必是霍斯魯老師到了!老師在哪兒,都喜歡出風頭!」
連淙被他拉著,不由自主朝外走去。走到門口,一眼看到阿伊娜一身華麗的深藍盛裝,頭上戴著白色珍珠冠,一片輕紗遮住了她豐潤的紅唇。她全身上下鑲了無數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連淙看得一呆。阿伊娜見他看得愣神,朝他輕輕一笑。連淙一時不擦,回了個笑容。等到反應過來,阿伊娜已經挽著一位乾瘦老者的胳膊,和大流士攀談起來。連淙暗暗苦笑,悔不該一不小心本性勃發,又去招惹這異族少女。
正自怨自艾間,大流士已經朝他招手,連淙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大流士笑著拉著他的胳膊,朝那乾瘦老者笑道:「霍斯魯老師!就是這傢伙,惹著了你最愛的徒弟!」
這老者雖然乾瘦,眉眼卻十分英俊,目光灼灼似能洞察人心。連淙整了整衣冠,朝老者拜道:「晚輩末學連淙,拜見霍斯魯老師!」
霍斯魯笑著擺擺手,操著一口吳儂軟語道:「儂伐要客氣。我以前跟中國人學習過,不過你們那套禮儀,我一直否大習慣。」他腦袋上裹著一個大月氏人常見的白色裹頭布,留著一撇山羊鬍子,雙手乾裂,整個一副西域老牧民的感覺。配上他的漢語口音,讓連淙覺得非常滑稽。
連淙笑道:「初見長者,總要客氣一番的。」
霍斯魯哈哈一笑,道:「是個瀟洒的娃兒!怪不得阿伊娜會的看上你!」阿伊娜有些羞窘,不敢看連淙。
大流士知道連淙急於知道魔教之事,帶著三人在庭院正中的軟椅上坐定。立時便有美貌侍女,送上美酒佳果。霍斯魯抓起酒杯,先一個人骨碌碌灌了一杯,大大打了個嗝,又在前來倒酒的少女臀上摸了一把。那少女啪地拍開了他的祿山之爪,白了他一眼。走出兩步,又回頭朝他嬌媚一笑。
一行人都是見怪不怪。大流士朝霍斯魯笑道:「老師你和妮婭勾勾搭搭好幾年了,快快把她接走吧!葉娜老師上次差點把我抓去煉天仙蠱,真的好可怕的!」
霍斯魯嘿嘿一笑:「要麼煉你,要麼煉我,就委屈一下你吧!」
連淙訝道:「天仙蠱?大月氏這邊,也有人煉蠱的嗎?」
大流士學著霍斯魯嘿嘿笑道:「本來是沒有的,霍斯魯老師娶了個暹羅女獅子,就有了。」
霍斯魯哀嘆一聲:「娶她的時候,她還是很溫柔善良的。本來看她屁股大能多生,誰知道這麼些年下來,孩子沒有生出來,老婆卻變得比老娘還凶。作孽,作孽啊!」瞧了一眼連淙:「你可知屁股大能生養這話,是誰教我的么?」
連淙莞爾笑道:「這話中原北邊的人說得多些。」
霍斯魯一拍大腿:「我那老師六十多歲,娶了個十六歲的女真小媳婦兒,愛得不行。他那小了他十幾歲的丈母娘說玉龍雪山有神葯,吃了能生兒子。他急急切切就去了,結果折在山裡,再也沒見過他媳婦兒。臨終還在說:『老虔婆誤我,誤我!』」
這像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卻被他擠眉弄眼說得十分好笑。連淙失笑道:「您這老師,也是個奇人了!」
霍斯魯大笑道:「可不是!他一把年紀為老不尊,還為了愛情豁出一切,真是個老情頭雞了!」說完,別有深意地看看阿伊娜。
連淙不知道『情頭雞』是個什麼雞。阿伊娜撇撇嘴:「老色鬼!」
連淙不欲在這個話題上更多糾纏,朝霍斯魯拱拱手道:「聽二王子說,老師對地獄六血陣,有些了解?」
霍斯魯放下了酒杯,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道:「這地獄六血陣,本是由大秦傳來。須用活人精血為祭,引地獄之力,毀天滅地,十分厲害。這本是西方大魔王撒旦之技,後來被那幫沒腦子的十字軍帶到了大食。這陣勢威力雖大,卻十分難擺。唯一一次成功,是十字軍第六次東征,進攻大馬士革的時候。書上說,當時十字軍的領袖用死囚和志願者為祭品,又運用了許多埃及傳來的巫術,才成功發動。當時大馬士革城牆毀了一半。守軍一半當場死去,一半束手就擒。」
連淙心中一動,道:「我見過的那次,到沒有那麼大威力。只是方圓半里地內,中者無不癱軟在地,只能言語,不能動彈。」將長陽之事,大致描述了一番。三位聽者,霍斯魯聚精會神,大流士目露驚詫,阿伊娜卻是有些哀傷。
霍斯魯皺了皺眉,道:「可能是你的敵人根據地獄六血陣,又鼓搗出了簡化版本。照歷史的記載,那陣勢威力應該不止於此。」笑了笑,又道:「不過歷史書,大致看看就好了,也不能全信。」
連淙頷首。大流士起身笑道:「聽你們倆說這些事,真是無聊。我去招待一下別的客人。」
霍斯魯朝他擺擺手。連淙又問道:「還要請老師指教一下關於魔教的事情。」
霍斯魯正色道:「你們中原人所謂的魔教,其實在西域一帶,並無人特別了解。只知道大秦至大食一代,有一個拜火教,似是與魔教頗有淵源。此教惡跡不彰,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敵人。只是與原教旨主義的星月教,基督等教派,有些衝突。」
連淙問道:「老師可知拜火教與魔教有何淵源?」
霍斯魯搖搖頭,笑道:「我也只知道些皮毛。你若是有暇,明日可以來我的住所,我們好好探討一番。」
正說話間,忽然音樂四起,一對身著紅衣的女子載歌載舞,朝庭院正中而來。連淙抬頭一看,那領頭的,竟然是剛剛回來的阿依古麗。霍斯魯眉頭一挑,笑道:「我們大月氏人,大多開朗洒脫。生死執念,與你們中原人大有不同。你看阿依古麗身世頗為不幸,又剛剛經歷了那些事情,今夜便又來尋找下一位情郎。你能說她不愛惜自己的孩子吧?我可見過她疼愛孩子的樣子。你說她不愛自己的丈夫吧,她丈夫當年只是一個小偷。他們成婚十餘年,十分恩愛。」
連淙委實有些不能理解大月氏人,聞言只是輕輕點頭。那隊舞女熱烈奔放,隨著音樂的節奏,舞得越來越狂野奔放。霍斯魯嘿嘿一笑,道:「這些女子都是要來找尋意中人的。終身廝守也好,一夕之歡也罷,你要是有喜歡的,便可上前搭訕哦。」
阿伊娜劍眉倒豎,踢了這老情頭雞一腳。霍斯魯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門口又有一陣喧鬧傳來。霍斯魯朝連淙笑道:「想來是我們來自中土的王妃來了。你不去打個招呼?」
連淙笑著搖了搖頭。不多時,大流士已經牽著一位盛裝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一副大月氏貴婦的打扮,小腹微微隆起,顯是已經有了身孕。大流士遠遠朝連淙和霍斯魯揮揮手,帶著那女子進去了。
連淙不知道自己還能從霍斯魯處問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倒也不便就此離去。門口忽然進來了兩個大月氏人打扮的小童,一個光頭,一個紅髮,可不是顏岐和小石頭神山上人?顏岐笑嘻嘻地朝連淙道:「韓嫣姐姐要療傷,把我們趕出來了。可不是我們偷懶哦。」
連淙笑了笑,讓他們自去找樂子,只是不要跑太遠。一邊阿伊娜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仰起了她高傲的頭顱,一聲不吭。
連淙左右不能離開,便於霍斯魯請教些西域之事。既是長長見識,又是隨意閑聊,且打發時光。
閑聊了一陣,連淙正感不耐,大流士終於帶著他的愛妃出來了。那妃子走得稍稍近了些,有火光印在她臉上。連淙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登時心中突突兩下,一陣悸痛。他手腳冰涼,嘴唇微微顫抖,手中那極品琉璃酒杯,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妃子溫柔端莊巧笑倩兮,鬢間一朵白花,八片花瓣上各有一絲嫣紅。那不是被魔教擄去的吳採薇,更是何人!
連淙努力剋制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斷對自己說,必是一個容貌與採薇相像的女子而已。他雙唇喏喏,心底卻清楚——即便世上有相似之人,又怎麼可能鬢間有一朵仙家所贈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