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
這話也忒無禮了些,那拉氏連忙呵斥:「永璂,不許胡鬧,快給多貴人賠禮道歉。」
奶糰子吐了吐粉紅舌尖,搖頭晃腦來到郁宛身前,規規矩矩向她作揖,「博爾濟吉特娘娘,永璂不是有心的,您原諒孩兒這回吧。」
原來是惡作劇,郁宛鬆了口氣,他要是真把自己認成祖母輩的人物那才倒霉呢。
當即笑道:「阿哥真是聰明討喜。」
這小十二真是個鬼靈精,明明識得她的身份,連姓氏都記得清清楚楚,方才自己差點被他給唬過去了。
那拉氏嘆道:「光聰明有什麼用,也得他肯向學才好。」
宮裡的孩子向來開蒙早,五阿哥永琪四歲就能念誦滕王閣序中的名句,永璂如今都六歲了,卻連千字文都背得磕磕碰碰——倒不是非要他出人頭地,可身為嫡子都庶子都比不過,豈非大失顏面,旁人又該怎麼想?
眼看著話題向深奧的方向跑偏,郁宛只能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那拉氏自覺失言,這種話論理不該對底下說的,被人聽見還當她這個皇后想怎麼樣呢,便清清喉嚨,「多貴人,這殿里太悶熱,本宮便不留你用膳了,你且自便罷。」
郁宛當然求之不得,陪領導吃飯無疑是最吃苦受罪的活計,哪怕菜色再好也食之無味——她寧願躲在小稍間里吃獨食。
正要告退,那拉氏忽又將她喚住,「那日……你怎麼知道本宮身邊姑姑姓容?」
果然容嬤嬤是個難能可貴的忠僕,一絲一毫都不肯向主子隱瞞。
郁宛即興編了個由頭,「妾初來乍到,也不知各宮主子性情如何,好不好相處,才使了些銀錢。」
那拉氏恍然,這多貴人竟是有腦子的,可惜段位還是次了些,遂噙笑道:「你剛來京城,哪裡知道裡頭關竅,憑你手頭那點銀錢,別人隨便敷衍你幾句就夠使了。或是那不安好心的,故意告訴你相反的訊息,讓你犯眾怒,你又當如何?」
郁宛聽得咂舌,皇宮這麼兇險?
那拉氏自然是心底磊落的,不幹這腌臢事,「還有一點本宮須叮囑你,旁人也就罷了,可別稀里糊塗去跟御前人打聽聖上喜惡,哪怕飲食上的枝節也別去沾染,這是最忌諱的。」
當皇帝的往往疑心病重,頂見不得旁人處心積慮打探他私隱,誰知道揣著什麼目的?
郁宛凜然,「臣妾受教。」
走出門時,還聽到十二阿哥跟他額娘嘰嘰咕咕說自己的事,不外乎皇阿瑪怎麼選了這麼一個超齡的女子來當妾室——他是看不出來有三十啦,不過外頭人都言之鑿鑿,想必差不了太多。
春泥給她擎著傘,避免陽光曬壞那身欺霜賽雪的好皮子,難為小主是在大草原上長大的,倒是半點不顯黑。
郁宛心說我黑的時候你還沒看見呢,為著要面聖,出門前她娘特意給她關了一個月的禁閉,路上又都是坐馬車,好容易褪去那層健康的蜜色——不過郁宛覺著怪可惜的,明明她這樣身段配上深皮膚才更顯活力美呢。
新燕沉吟道:「皇後娘娘倒還是挺喜歡小主的,可惜十三阿哥抱病,小主不能常常走動,否則還能更親切些。」
在宮裡要做個穩固的寵妃光討好皇帝可是不夠的,六宮嬪妃的生殺予奪皆在皇後娘娘手中,退一步講,即便哪日失寵,若得皇后照拂,日子也能好過許多。
郁宛喟嘆道:「算了吧,皇後娘娘自個兒都應接不暇,我又何必打擾?」
她知道新燕勸她「投石問路」,為的是能爬得更高點,可郁宛進宮的目標便只有明哲保身四字,她一個蒙軍旗貢女,倘去摻和漢軍旗滿軍旗的亂賬,當真是吃飽了撐的。
至於那拉氏的心事,郁宛幽幽嘆了口氣,可惜歷史在那兒擺著,十三阿哥註定沒挺過今年,而十二阿哥也註定當不成太子——她這做母親的,又有誰體諒她的苦楚呢?
*
多貴人掀起的短暫的水花過後,宮裡再度恢復平靜。蓋因這幾日朝政繁忙,乾隆皆宿在養心殿中,雨露均沾跟雨露均不沾都同樣能緩解矛盾。
而當敬事房那位徐公公再度出山時,卻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帝翻了啟祥宮伊貴人的牌子。
一時間,六宮眾人的眼睛發生了百八十度的大偏轉,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這伊貴人成天吹牛說大話,還真叫她碰上了。
郁宛並不十分震撼,在她看來遲早的事,為了安撫達瓦達什部,皇帝也不能總把伊貴人干晾著,只是伊貴人倘就此得了寵,對她是個不小的威脅——誰叫她倆仇怨太深,伊貴人早就想一口水把她吞到肚裡了。
春泥忿忿道:「她若憑自個兒本事倒好,可今日的機會據說是穎嬪求來的。」
這個穎嬪真是好管閑事,原來陛下雖不要她侍寢,一月里也總有幾回到她宮中用膳——不能太讓蒙軍旗丟臉了。
哪知穎嬪倒捨己為人,不給自己求得君恩,反而趁機勸皇帝多親近新寵,春泥很懷疑兩人早就串通好的,伊貴人多半許了穎嬪什麼好處,或是承諾生下孩子交給穎嬪養,聽聞聖祖皇帝時這種事不少,誰叫聖祖爺孩子多呢。
倘真叫她們如願,到時候自家主子無疑要被孤立了,滿蒙漢三分天下,還有永和宮什麼事?
郁宛見她如臨大敵,似乎天都要塌了,卻忍俊不禁,「行了,瞧你這杞人憂天的勁,懷孩子哪有那麼容易,又不是種瓜得瓜。」
便真如此,伊貴人可不是好相與的,指不定就得變卦——那日她在慶嬪面前可是寸步不讓,儼然以嬪位自居,又怎肯讓穎嬪這個陳年老嬪揀了便宜。
郁宛慣會自我排遣,雖然心頭有點小不悅,可很快便釋懷了,今日天朗氣清,正合大快朵頤——她前日上火起的燎泡已消退得差不多了,很適合再長一圈。
「我記得御膳房有新鮮腦花,你去取些來罷。」整個永和宮也只有郁宛好這口,其他人是碰都不敢碰的,吃腦子,多可怕呀!
郁宛只能遺憾她們不懂享受,烤得釅釅的腦花比嫩豆腐還軟,配上蒜泥香油,別提有多美妙了!
「對了,前幾日那烤羊肉怎麼少了幾串?」郁宛印象中自己並沒吃那麼多,誰叫乾隆中途過來打斷,之後她就由吃改為「被吃」了。
新燕心知肚明,卻又怎好揭李玉李公公的短,只含糊道:「興許小主記錯了,又或者底下人嘴饞偷拿了吧。」
罷了,郁宛也不是個刻薄的上司,員工愛占些無傷大雅的小便宜就由她們去罷,小惠全大體,這樣也更好養出忠心來。
養心殿中,乾隆看完軍機處悄然送來的一封密折,臉上已然陰雲密布。
李玉捧著香茗進來時,只聽他冷冷道:「讓伊貴人不必等了,朕今晚去永和宮。」
李玉:……這樣臨時變卦會否有所不妥?
正待婉言相勸,哪知乾隆凌厲地刺了他一眼,李玉撲通跪倒在地,「奴才遵旨。」
哎,只怨伊貴人時運不濟、命里無福啰。
郁宛接到要她迎駕的口諭時,正津津有味啃著大半碗羊腦花,嘴邊滿是紅油辣子。
叫李玉看得直抽抽,這位主子倒是心胸寬廣,還有功夫享用美食呢——看來她全沒把伊貴人放在眼裡。
怕對方沒聽清,耐著性子把口諭重複一遍。
郁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真的?可皇上不是已經翻了伊貴人的牌子么?」
「是這樣沒錯。」李玉局促地搓著手,陪笑道,「可陛下聖意轉圜也是常有之事,小主您便安心候著吧。」
郁宛也無法了,只得命人將桌上滿目狼藉收拾起來,漱了口,又去補個妝——胭脂就不用擦了,她這會子唇上又紅又腫,再好的胭脂膏子都不及她顏色深。
等乾隆進門時,郁宛已身著一襲藕荷色衫裙,盈盈下拜,「陛下萬安。」
嗓子有點啞,當然是被辣椒油嗆的,不注意聽還以為是偷哭過。
乾隆很滿意,看著那兩片果凍般泛著珠光的嘴唇,忽然就很想咬上一口。
他還真就上口了。
郁宛本就嘴腫,被他咬得更腫了些,都有點東成西就裡歐陽鋒那架勢了,她眼淚汪汪看著對面,「您就會欺負人。」
乾隆笑意澹澹,「你不喜歡朕欺負你么?」
郁宛:……
這人真是,三句話不離開車,難道她思想太齷齪了?
乾隆早已趁熱打鐵將她抱起,大步朝榻邊走去,又輕輕咬著她耳朵道:「今晚咱們換個花樣。」
郁宛倒是不在意啦,良好的夫妻生活有助於精神愉悅,她又是個勇於嘗試的性格。
等等,她還沒答應他呢。
雖然是皇帝自己改了主意,郁宛可不願伊貴人穎嬪因此恨上自己——或者說恨上添恨。
她抓住乾隆腰間玉帶,免得自己摔下來,一雙眼睛大而迷惑,「陛下,您可得給臣妾一句實話,莫非伊貴人惹惱了您么?」
難得她這樣坦率,還不用偷聽心聲,乾隆輕輕將她放在榻上,這才講起了來龍去脈。
卻原來那封密折便是關乎達瓦達什部的,塞音察克麾下的一支自衛隊與清廷駐軍起了衝突,儘管塞音察克自辯是因為光線晦暗才誤當成賊寇,而傷者也才十餘人,並無死亡。
這可還是極大地觸碰到乾隆底線,不管塞音察克有心試探也好,無意冒犯也罷,這種搖擺不定的人實實在在乃大清隱患。他若不明示態度,塞音察克豈非愈發得寸進尺?
郁宛懂了,原來伊貴人是被她爹連累才慘遭退貨。
【這姑娘也是夠倒霉的,人家坑爹,她是被爹坑——多虧塞音察克的豐功偉績,至少今年之內,伊貴人都只能獨守空房了罷?】
乾隆聽得這番心裡話,差點笑出聲來,她倒是眼睛毒看得透。
郁宛接著又尋思,【所以皇帝寵她是為了方便拉仇恨?正好兩邊氣場不和,趁機打擊一下達瓦達什部的氣焰?】
【她這妥妥地算工具人吧?】
乾隆輕咳了咳,倒也不必說得這樣難聽,他來永和宮固然有一定政治要素,可郁宛的性格也頗對他胃口——至少跟她在一起是最自在的。
郁宛並沒因此自怨自憐,她何嘗不是把皇帝當個工具呢?還是個相當方便實用的工具,不但供她吃供她穿,還帶給她美妙絕倫的體驗——每次做完那事後,她都會睡得格外香甜呢。
只要當成例行公事就好了。
郁宛轉過頭,發現乾隆的眼神變得格外深邃,她驀然氣虛,「萬歲爺,您怎麼了?」
乾隆磨了磨后槽牙,森森說道:「無事,朕忽然想演一出薛丁山生擒樊梨花。」
好端端的怎麼講起戲文來?郁宛模糊有點印象,弱弱地糾正道:「您記反了,是樊梨花生擒薛丁山。」
「待會兒你就知道反沒反。」乾隆說著,心急火燎壓上身來。
郁宛本想將他推開,奈何身不由主,軟軟地化作一灘水,綿綿流淌開去。